小樓的採光不太好,下午時分就已經有些暗了。
禇丹青起身,點亮了燭火,唏噓道:「師玄道確實是天縱之才,其實一開始,他鑽研的並非煉化之術,而是如何克制異類、保全百姓。因為他,一些常禍害民間的異類漸漸少了。他嶄露頭角時才十一歲,被招至崇經書院,本是前途無量。可後來,他鼓吹常人弱於異類,唯有煉化異類以強自身,漸漸走上了邪路。」
顧經年問道:「為何崇經書院與朝廷要禁絕他的煉化之法?」
「自然是有傷天和。」禇丹青道:「譬如這養虺之法,煉化的豈止是異類?為此而死的百姓恐怕也要不計其數,你等可知越國是如何滅亡的?」
裴念道:「為大瑞將士所滅。」
「在我看來,越國之亡,亡於國力已被師玄道消耗怠盡。」
「何意?」
「自從師玄道逃至越國,便以煉術助越國培養名將,或稱為神將。范天波力大無窮,一人之力可推倒城牆;王醉山一身鐵骨,刀槍不入,萬軍叢中如入無人之境;李橫秋飛天遁地,神出鬼沒,難以招架……那些年,越國之神將如過江之鯽,層出不窮,一度攻至汋京。可它的國力也被榨乾了,道路千里皆白骨,田地無人種,便是大城之內也是人跡寥寥,其將士只能終日以彘人為食。」
顧經年問道:「只以彘人為食?」
「是啊,其實彘人本就不多見,越軍有時吃的根本不是彘人,而是活生生的人啊,到最後,舉國食人。」
禇丹青說到此處,搖頭嘆息了一聲。
「至於那些神將,范天波瘋了,據說因為吃了太多瘋掉的彘人肉,一掌一掌把地砸穿了,餓死在了深不見底的地下;王醉山兵敗之後想自刎而不得,跪在武定侯面前,痛哭流涕,求武定侯以劈天掌打破他的頭頂;李橫秋則是被手下人捆在黑鐵籠里,活活餓死了……煉來煉去,煉成了一場空啊。」
「師玄道呢?」
「據說是被義軍煮了。」禇丹青道,「越國當時有許多的義軍,其中有一支號『不死軍』,以一個彘人為首,在越國國滅之前,一度攻破其國都,俘虜了師玄道,當著眾人之面,將他的肉一片片割下來分食,說是足足割了九百三十多刀。」
「師門也就此滅絕了?」
「有鑑於越國之教訓,滅越國之前,陛下連下三道聖旨至武定侯軍中,絕不容有師門餘孽再興妖法。因此,武定侯斬殺了幾乎所有俘虜的師門中人。」
「那如今大瑞國中養虺煉藥者會是誰?」
「可能是當年師玄道留下的弟子,可能是在昭文館中看到了他的筆記之人吧。」
「昭文館中的筆記,沒有被毀掉?」
「便是毀了,可毀掉的過程中,就沒人看過,甚至抄錄過嗎?」
裴念與顧經年問了很多,但這已經是數十年前的舊事了,禇丹青也只知大概,無法說出更多的細節。
待時近黃昏,兩人告辭而出。
一隻狸貓正懶洋洋地趴在屋檐上,聽得院中有動靜,連忙起身走了幾步,待看到來人沒注意它,這貓兒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坐下,舔了舔腚眼。
竹圃邊,青衣小童鶴殊站在那打著哈欠,見兩人出來,迎上前,向顧經年道:「你上次受了傷?」
「是。」
「我後來知道了虺蛭之事,想起來,你的傷口應該是虺蛭咬的。」
「所以呢?」
「為何你沒有變成虺蛭?」
「遇到了神醫。」
「不可能。」鶴殊很篤定,道:「不可能有人的醫術高過我家主人,他說治不了,那就是治不了。」
顧經年其實依舊有些懷疑禇丹青就是大藥師,聽了這話,覺得鶴殊的反應很真實,於是又釋疑了一些。
他對禇丹青十分好奇,遂道:「今日太晚了,我可否常來與你討論此事。」
「哼,不必了。」
鶴殊輕哼了一聲,把兩人送出了靜心堂。
出了門,顧經年向裴念問道:「這位禇先生是?」
「不知道。」
裴念道:「我也不知他是什麼人,早在我入職開平司之前他就住這裡了,聽說與指揮使是至交好友,因此人們都敬他三分,他醫術高超,此前劉衡案我有些問題請教過他。」
「能在此置宅,可不一般。」
顧經年看向了巷子對面的北衙大獄。
他想到了梅承宗對大藥師既懷疑又敬畏,暗忖禇丹青恰恰是一個能讓北衙束手束腳的人。
因為大藥師是住在北衙對面查不得的人物,所以北衙把梅承宗調出來,再徵辟他來咬著大藥師追查。
若如此,一些疑惑就都能想通了。
裴念立即就領會了顧經年的意思,問道:「你懷疑他?可他臉上沒有刀疤。」
「我臉上也沒有刀疤。」顧經年道,「大藥師竟擅煉術,很可能早就有了彘人之體質。」
這是他一直在想的問題,他是個「藥渣」,大藥師想要的材料是纓搖而不是他,還說這次煉出的虺心不是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已經有了。
所以,死在樹林裡的大藥師是假的,為的就是讓他鬆懈,使真正的大藥師能找到纓搖。
「此事,其實很好證實。」裴念低聲道。
「是。」
一切猜想,只要能在禇丹青身上劃一刀就知道了。
顧經年問道:「能做到嗎?」
「很難,他地位不一般。」
「我有個辦法。」
「什麼?」
兩人又走遠了些,顧經年四下一看,附在裴念耳邊,小聲道:「設個局,讓我重傷,請他出手為我治療,我咬他一口。」
「你是狗,又咬……」
裴念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反應過來後迅速收住後面的話。
她雙手抱懷,點點頭,道:「不急,你會有暴露秘密的風險,緩兩天,讓我再想想。我們先去查一查劉衡與師門之間的關係。」
「我這兩日正在休假。」
「你還有心情休假?」
顧經年聲音更輕,道:「我得見見顧繼祖。」
「嗯,你勸他最好配合我們。」
「緝事,我覺得徐提司雖表態了,暫時還是不宜將許多事告訴他。」
「這你放心,我當然知曉……」
兩人一路上小聲交談著,走過長長的巷子。
前方,卻見有人手持一卷書,站在一個燈籠下看著。
「王清河?你在此做甚?」
「透透氣。裴緝事,你有事不吩咐捕尉、巡長,終日與巡檢交頭接耳,只怕不太好。」
「我的公務,還輪不到你插手。」
「何不把顧經年調到我麾下任捕尉?」
「連升兩級,你作得了主?」
王清河看向顧經年,矜持一笑,道:「只要你答應,便由我來辦。」
「好啊,多謝王緝事。」
「一言為定。」
王清河微微點頭,轉身而去。
看著那風度翩翩的背影,顧經年有些疑惑,問道:「他一天到晚看的是什麼書?」
「不知道,裝模作樣用的吧,你為何答應他?」
「他欣賞我,想提拔我。」
裴念沒想到顧經年會開玩笑了,想叱責兩句,終是沒開口。
王清河想要調走顧經年的理由有很多,一時半會也不能確定是哪個,但她想要顧經年助她查案,恐怕也得爭取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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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暗,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長。
走在小路上的一對男女終於把手牽在了一起。
「嫂子。」顧繼業有些委屈,「最近見你一面好難啊。」
「怪我嗎?」宗婀道:「姑母說了,禁止我們見面,至少等你任了官。」
顧繼業湊上前,伸手就去摟宗婀的腰。
通姦通出感情來的少見,但宗寰越是不讓他見嫂子,他反而越覺得自己這次是真心的了。
「我不要官,我只要你。」
「你是要瘋了,聽說為你謀官一事可不太順,我還是耽誤了你的風評。」
「二舅找的藉口,他根本沒為我去打點。反而說,吏部那個郎中以前是顧繼祖麾下參軍,讓那殘廢為我開口,我怎麼敢去找他?」
「為何不敢,畢竟是你長兄。」
「我……」
顧繼業有苦難言,想到顧經年那些威脅,原本高漲的興致也低落下去,最後長嘆一聲。
小徑的盡頭傳來了腳步聲,負責把風的婢子提醒道:「公子。」
「來了。」
顧繼業不情不願地與宗婀分開,走過去道:「何事?」
「十一公子回來了。」
顧繼業有事想要找那個雜種,遂讓婢女提著燈籠帶路去見顧經年,嘴裡抱怨道:「天天不著家,官不大,見他一面倒難。」
到了前院,遠遠地見顧經年穿著一身開平司的錦袍,他連忙上前,熱切地打了招呼,責怪管家也不給顧經年配個僕婢,夜裡歸家連管燈的人都沒。
「有事?」
「是。」顧繼業尷尬地笑笑,拉著顧經年道:「這邊說……你能不能與長兄說一聲,替我給吏部郎中打聲招呼?」
「威脅我們?」
顧繼業臉色一變,眼神驚恐,連忙擺手,道:「不敢,我哪敢威脅……我們是親兄弟啊,親兄弟互相幫忙罷了。」
「這樣,你幫我個忙。」
顧經年一直在擔心纓搖沒有麻師在身邊會被人捉住,而他與麻師都在顧家,他猜想她很可能會在附近徘徊。
「我那院子沒有僕婢確實不行,你安排幾個來,但不要府中舊人,你派個老嬤子去買三十個回來給我挑,要年紀小、瘦弱的,但不可讓任何人知曉是我讓你這般做的。」
「三十個?還是……」
顧繼業心裡鄙視,但還是收住了嘴,點點頭,道:「你放心,我一定辦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