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君子之風
名錄的最下方添了「沈靈舒」、「莊子淵」兩個名字,余蒼將它收好,道:「隨我來。」
三人轉到了後面的小樓,其間雖不大,擺放的各種書籍、文稿卻不少。
「這是君子社單獨的藏書樓,藏書不可為外人閱覽,你們可知為何?」
「為何?」莊子淵問道。
「庸人把握不住。」余蒼傲然道。
他隨手從架子上拿下一卷古籍遞給沈靈舒。
展開來,這是一本《食異志》,看那筆墨斑駁的樣子,該是從竹簡上拓印下來的,都是甲骨文,有人在旁邊用小楷把內容譯了出來,否則還真看不懂。
「大苦之山多之玉,有草曰牛傷,狀葉如榆,方莖而蒼傷,其根蒼文,可以御兵。」
莊子淵不敢湊近沈靈舒,梗長了脖子,以頗為辛苦的姿勢瞄著,問道:「這是何意?吃了牛傷草,就能刀槍不入嗎?」
余蒼淡淡道:「不錯。」
莊子淵頓生激動,往下看了看,又問道:「還有狂水三足龜能吃?吃了百病不侵?」
「你莫大驚小怪,丟了君子社的臉。」
余蒼鄙夷地批評了一句,道:「只要方法得當,人也可以通過異類增強自身,此為萬物相生相剋之理。但曾有人以極端手段煉化、捕食異類,甚至傷及無辜,釀成大錯。故而我說庸人貪婪,把握不住,唯君子,方可於克制中修行。」
「真是不同凡響啊!」莊子淵更慶幸自己能加入君子社了,鄭重道:「師兄放心,我一定當個君子。」
「總而言之,君子社鑽研今古之學。」余蒼道:「沈師妹家中不乏藏書,可各抄錄一份,置於此樓,相互切磋;莊子淵,你除了錢什麼都沒有,往後每借閱一本,留錢一萬即可。」
「好啊!」
莊子淵搶先應下,一臉狂喜,環顧著一排排書架,只覺進了寶山。
往後也要當出類拔萃的君子。
棋盤以框木所制,紋理微妙,色澤溫潤,對弈的二人甚有君子之風。
樓明德拈著一枚棋子落下,眉宇間始終帶著思索之色。
關婉兒知道他思索的並非棋局,而是以後的前程,問道:「師兄可想好了,離開書院之後有何打算?」
堂上只有一個人,樓明德並不諱言,道:「選擇很多,去銀龍衛任判官,去北衙任巡長,若入朝為官,則任某畿縣縣尉。」
「師兄似乎都不喜歡。」
「若順利,我會當個籠人。」
「籠人可不顯赫。」關婉兒道:「師兄驚才絕艷,往後聲名不顯,豈不可惜?」
「即便是天下知名,於我何用?」樓明德神態淡然,「一點淺薄的名望,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環,追求天地至理、自強不息,方為我畢生所願。」
說話間,關婉兒落了一子,忽道:「師兄輸了。」
她不再下棋,起身走向倚柱而坐的人,俯身觀察了片刻,隨手從頭上摘下簪子,插進人的手掌。
人柔弱,果然不反抗,只是痛得表情一皺,而手掌中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看來,武定侯軍中真有些東西。」關婉兒道:「只是人繁衍不易,沒想到還有這麼年輕的「繁衍不易,可總有辦法。」
「師兄可知如何獲得人之特性?」
「原本不知。」樓明德道,「但近來有所啟發,略明白了一些。」
關婉兒頓時好奇,返身問道:「是什麼?」
「爬蛭。」樓明德道:「或許蛭才是練化萬物之法。」
「可蛭很危險,奪人而食。」
「是啊。」樓明德依舊坐在棋盤邊,道:「你記得書院有個弟子,名叫顧經年嗎?」
「近來才對他有所耳聞。」
「挺有意思的一人,滅越國之戰,顧北溟俘虜了那麼多異人,很可能在暗中煉化,故而西郊之變一出,眾人都知與他脫不開干係,沒想到顧家最後還是把罪責推出去了。而把萬春宮捅出來的就是顧經年。」
「顧經年?」關婉兒訝道:「他有這麼大本事?」
樓明德道:「據我所知,心也已落入顧家手中,若說不是算計好的,我不信。」
關婉兒微微一笑,道:「師兄還不是籠人,已關注起這各方勢力來了。」
「我不喜歡算計,唯願修身養性。只是世道弱肉強食,好材料就那麼多,總有人在孜孜不倦地爭搶。」
「他不就是一個好材料?」關婉兒指了指那人。
樓明德道:「這裡是崇經書院,不可做得過了。何況人如何研究,你我尚無從下手,且看先生如何吩咐吧。」
他此時才回頭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沒有帶任何情感,像是在看一隻被同伴獵回來的野兔。
人軟弱,躲閃了他的眼神。
忽有幾聲鳥鳴響起,一隻小鳥雀從崇經書院的方向飛來,落在了棋盤上,踩亂兩枚棋子,爪子上掛著一個小紙卷。
樓明德解下紙卷,展開來,原本淡定的表情瞬間一變。
他異地看向坐在那的人,又看了看紙卷,目光來回移動了幾次。
「你—
錄人依舊是那低眉順目的樣子。
樓明德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是顧經年?」
隨著這句話,人終於抬起頭,眼神也變了,淡定中透著銳氣逼人的神彩。
「顧經年。」
樓明德喃喃一聲,終於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同時感到強烈的不自在。
他自翊卓絕,可不久前侃侃而談,卻不知所議論之人就在當面,著實是有些落面子,那超然物外的氣質瞬間就被破壞了。
你—是何意?扮成人來試探什麼?
「我們都知道對方的秘密了。」
顧經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道:「師門、君子社,其實是一樣的勾當,只是從明處轉到暗處,借學問之名,行煉化之事。」
樓明德搖頭,恢復了些許從容,道:「世情如此,朝廷禁了私鹽,百姓便買得起官鹽嗎?要的是私鹽販子守規矩。而君子社守規矩。」
「你挺懂說道理的。」
「但你喬裝來打探我們,很沒道理。」樓明德的語氣冷了幾分。
正對峙之時,那邊,余蒼帶著沈靈舒與莊子淵從小樓出來。
「樓師兄,怎麼了?」
「你讓人騙了。」樓明德語氣冷峻,「把他們逐出君子社。」
「那名錄—.」
「劃了。」
最受震撼的是莊子淵,張了張嘴,滿臉都寫著不敢相信。
沈靈舒則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有什麼了不起的啊,不就是幾個生員結的社嗎?我還嫌你們人少,不熱鬧呢。」
樓明德顯然很生氣,努力壓制著怒意,道:「你們走。」
該打探的都打探到了,也沒什麼好留的,顧經年與沈靈舒當即就走,唯有莊子淵萬分不舍,被余蒼沒好氣地推了一把。
關婉兒看著幾人的背影,道:「師兄,為何放他們走?」
「先生命我放人。」樓明德道,「先生要的東西,還在顧繼祖手上———」
離開時依舊是那條山路,裴念正往這邊趕來,眼神中帶著擔憂之色。
沈靈舒反而很高興,遠遠地就朝裴念招手,會合之後,還挽住裴念的骼膊。
「幾個書生結社,規矩還挺多。你想查的名錄我可看到了,裡面還有個了不得的人物,居然只排在第四位,你猜是誰?」
「誰?」
顧經年在一旁聽著,心想,既是沈靈舒知曉的人物,又與褚丹青是同窗,想來該是宰相鄭匡甫了。
果然。
「鄭匡甫。」
沈靈舒先是把君子社最出名的一人說了,便開始給裴念背誦那名錄。
顧經年聽著,已大概抒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朝廷明令禁止煉化異類的同時,瑞國最聰明的一批人依舊在數十年間孜孜不倦地鑽研煉術,
且隱藏在一副副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
但除了劉衡,他沒有證據證明君子社有其他人煉化異類。即使有證據,用處恐怕也不大。
顧經年於是在想,該如何對付這些人?
上達天命嗎?顧家可能也參與在這些事裡。
他轉頭往山下望去。
霜楓山風景依舊,紅樹林與秋日的藍天相映,顯得極為和煦安寧,山腳下,崇經書院的白牆黑瓦點綴其中,與他就讀時看起來並無變化。
而他以前居然從未發現,這景象之下所隱藏的種種秘密。
下一刻,他停下了腳步,因見一人正立在山石邊俯瞰山下景物,白衣飄然,正是褚丹青。
「看來,你們都查到了。」
褚丹青回首看了一眼,道:「顧經年,你來。
裴念抬手就要阻攔,顧經年摁下她的手臂,道:「放心。」
他走到了褚丹青身邊,與他並肩而立,看著遠處的山峰。
「褚先生,算上萬春宮那次,我們是第三次見吧?」
「不錯。」
褚丹青坦然笑了,眼角有微微的魚尾紋,給他略添了幾分歲月痕跡,道:「你既已查到,我便不瞞你。當時我便與你說過,你我是故人。」
「你的脫身之計罷了。」
「還記得嗎?你劃了我一刀。」褚丹青指了指自己那張完好無損的臉,「你一直在找同類,而我正是你的同類,甚至—.
說到這裡,他特意停頓了片刻,嘴角浮起些淡淡的笑意,吐出後面一句話。
「你就沒想過,可能我才是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