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故人
自從在萬春宮第一次遇見,顧經年就一直很想殺掉眼前的白袍男子。
他有很多的理由,可那根深蒂固的殺意也許是因為見識到了養煉藥的邪惡。
在他眼裡,謀劃一切的大藥師比為救纓搖而間接殺了上萬人的麻師要壞得多。
可他沒想過,有一天對方會忽然自述是他的父親,確實是讓他愣了一下。
就是這一愣,褚丹青笑了,眼神里滿是莞爾之意。
顯然,方才那句話是逗顧經年的。
「你別惱。」褚丹青擺了擺手,道:「說我是你父親不算錯。畢竟你的特質,是我賦予你的。
只是我沒想到,多年之後再相見,你竟一心要殺我。可惜,籠主是我的同窗師妹,你讓她拿我換藥材,未免小了我們。」
顧經年幾乎就要立即追問前因後果,張了張口,硬生生停住了。
他知道,自己一問,就會陷入被動。
因此,他只是很平靜地吐出了三個字。
「我不信。」
「看來,顧北溟沒有告訴過你,你是如何出生的。」」
褚丹青拋出這個話題之後,見顧經年雖在克制,但作出了傾聽之狀,遂以不急不徐的語氣問道:「想知道嗎?」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顧經年道,
「真倔強啊。」
褚丹青乾脆大大方方地說起來,道:「滅越國之戰,我因好奇煉術,也隨在軍中。顧北溟隨沈季俘獲了大量的異人,又聽說了師門煉術,他一心為顧繼祖治傷,於是找到我,問我能否讓顧繼祖獲得人的特質,我當時剛好發現師門中人養煉藥,正欲試手,就答應了。可惜我才疏學淺,
以為心才是良藥,因此犯了一個大錯,沒有讓蛭寄生於顧繼祖,之後的事你應該能猜到,只是沒想到,戰俘營里上萬人最後出的是個女俘,她的經歷與黃虎一樣,擁有了人的特質,而心反而治不了顧繼祖。再後來,顧北溟霸占了那個女俘,遂有了你。」
顧經年卻很快就聽出了不對,道:「若如此,為何後來顧家沒有再次養?」
「你怎知顧北溟不想?他擔心顧繼祖承受不住,想等我對養之術更加熟練。我們後來又嘗試了十餘次,唯獨成功了一次。」
話到這裡,褚丹青看懂了顧經年目光中的審視之意,微微昂頭,道:「不錯,我用自己的身體養出了。所以,這世間,只有我與你是同類。」
「照你這般說,心沒用,你們為何苦苦追尋?」
「並非說心無用,心是何作用你最清楚,我們為何苦苦追尋,你也清楚。」
「好。那你們最早煉出的那顆心呢?」
「交給顧北溟了,想必顧繼祖吃了,他雖沒長出腿,但功力深不可測。」
「不是你私藏了?」
褚丹青道:「不是。」
顧經年又問道:「顧繼祖一直不知養之法?」
「顧北溟怕他衝動,你看,他現在就很衝動。你該勸他,不必急於一時,他的腿,我可以想辦法,但我要的藥,他得給我。」
「你為何不自己去問他?」
「畢竟是你追查到了我,那藥材又與你心血相連。」褚丹青道,「而且我一直想見見你,世間只有你我二人是同類,哦,現在又多了個傻子。我們不是人,我起了一個新的名字,『愈人」。」
說到這裡,他竟伸手拍了拍顧經年的背,顯出長輩的和藹來。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曾親眼看著你娘在屍山血海中以柔弱之軀撐起了巨;我為你接生,早於顧北溟把你抱在手上;你一歲之前在戰俘營,是我親自撫養你長大;也是我告訴沈季,
愈人的血脈可以傳承,我為你做媒;哪怕你進崇經書院,也是我暗中安排;在萬春宮,你壞我大事,我本可以出手殺了你,但我沒有——-你身上流的雖是顧北溟的血,可你,實則是我的心血。」
顧經年往前走了一步,半隻腳踩在山石外,懸空而立,避開了褚丹青的手,臉上浮起了譏笑。
「我來告訴你事實是什麼樣,你把我娘與上萬生靈推進蛭的血盆大口;你剖開她的肚子,迫不及待看會生出一個怎麼樣的孩子;在我一歲之前你就一次次地傷害我,研究我是不是好藥材;你把我賣給了沈季,交換你要的東西;你送我來崇經書院,想把我培養成你的棋子。」
褚丹青收回了停在空中的手,搖了搖頭,莞爾道:「我與你說感情,你與我說事實,無甚意趣顧經年道:「你與家父之間已沒感情了?出了事,把他推出來扛。」
「他不冤,我在萬春宮養,本就是為了他。」
「你早就在煉別的藥了,想必因此與家父翻臉了。」
「翻臉不至於,確有一些矛盾,但可以談。」褚丹青感慨道:「說到底,都是自己人,你這孩子性格太急,不等我告訴你,你就自己查個水落石出。」
顧經年已經不想查了。
一開始,他查這件事,為的是找出幕後真兇,以為只要除掉對方,一切都會好。可查到後來,
他卻發現,最有權勢的一批人全是幕後真兇,就連顧家也是這幕後真兇中的一員。
本想找出人群中的壞人,可一張張面具掀開,反而讓好人愈發危險。
褚丹青很清楚顧經年的尷尬處境,道:「別再查下去了,你已得知了太多超出你實力所能承擔的秘密,只會連累身邊人。」
兩人不約而同地往裴念、沈靈舒所在的方向警了一眼,她們正緊盯著這邊,很緊張的樣子。
至於莊子淵,則被要求站到了很遠的地方,正一臉無辜地到處張望。
「我來告訴你怎麼做。」褚丹青道:「把藥材交給我,一切都會好。」
「人在顧繼祖手上,他為人固執,我勸不了他。」
褚丹青嘆息,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最開始與他們心血相連,你想保護他們。可你要知道你才是主人,主人會擁有很多僕婢,也可以隨時發賣僕婢。除了養,要收服異人的方式還有很多。」
顧經年於是知道褚丹青身邊那些異人為何總是拼死保護他了,他們皆受他心血飼養。
「雖然你在崇經書院時不曾加入君子社,但我希望往後由你繼承我的衣缽。交出藥材,保全你在乎的人,這是我給你最好的建議。」
褚丹青留下了這最後一句話,飄然而去。
那一襲白袍很快就消失在楓葉林間。
顧經年失神了許久,再回過頭來,裴念、沈靈舒已趕到他身邊,一左一右把他從懸崖邊拽回來「他與你說什麼?」
「讓我們別查了。」顧經年道:「他都承認了。」
「什麼?」
裴念辦過許多大案,主動跑來承認的卻少見。
顧經年道:「君子社是他創立,籠主是他的同窗,數十年間,他們一直鑽研煉術,養煉藥,
他們背後有宰相支持,你能拿他如何?」
裴念眉頭微皺,正待開口。
顧經年抬手打斷了她的話,道:「你只是一個尋常人。」
裴念一滯,大受打擊。
她甚至沒有留意到,顧經年作為一個巡檢本不該以這樣的語氣與她這個緝事說話。
但她是個倔脾氣,回到崇經書院,依舊要去找褚丹青的同窗、那位女先生龍敏芝問話,可惜,
龍敏芝今日並不在。
回到溝陽城,顧經年忍了一夜,次日才去見了鳳娘。
窗戶開著,可看到外面的榕樹。
鳳娘遂語帶挪撤道:「顧巡檢,何必一大早就板著張臉過來?」
「我收到你們給我的答覆了。」
「哦?」
「褚丹青親自找到我,要我把藥材交出來———」
顧經年說話時,鳳娘附到了他耳邊,吐氣如蘭,小聲道:「外面兩棵樹很傻的,你寫字與我說。」
一支眉筆被遞到顧經年手裡,他一邊說話,一邊寫下一句話。
「昨日是你派鳥兒告密否?」
鳳娘目含嗔意地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他今日臉色不佳。
她拉過顧經年的手,用手指在掌心劃了個「否」字。
顧經年遂寫道:「樓師兄以布包餵鳥傳信。」
「誰知他是誰。」
鳳娘先是小聲2了一句,在他掌心劃了幾個字。
「非我鳥兒。」
「那是?」
顧經年寫了兩個字,感受著掌心鳳娘用指甲划過的觸覺,那一筆一划,分明是「籠主」二字。
「籠主也會驅鳥?」
鳳娘掩唇,輕輕「嗯」了一聲。
顧經年想了想,於是猜到了籠主是誰。
當時,樓明德餵的那鳥兒飛向了崇經書院,很快又從書院飛回來。
籠主既是褚丹青的同窗,又還在書院當中,想必便是名字列於君子社第二位,留在書院教課的那位女先生了。
他遂在紙上寫下「龍敏芝」三個字。
鳳娘一看,愣了愣,寫個了「誰」字。
「是籠主否?」
「不知。」
鳳娘警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倒比我先知道了。「
兩人還在假裝聊著天,漸漸地,顧經年卻有些失神。
他看到瓦舍中的幾個賠錢貨在街上拉客,忽明白為何這些有一身本事的異人會過得這麼辛苦,
想來,必是太害怕那些煉化異類的「君子」了。
愣愣想了一會,胳膊被鳳娘掐了一下,顧經年回過神來。
「怕了?」鳳娘問道。
顧經年搖了搖頭,把褚丹青帶給他的壓迫感從腦中驅散,在鳳娘手心寫下「計劃照舊」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