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俱往矣
春盡夏來,北地亦是原野茵茵,萬木蔥鬱。高高壟上,青綠田中,隨處可見勞碌農人。春種,夏長,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對莊戶人家來說,這個時節最是重要,一年忙碌到頭能否溫飽,泰半要看此時是否風調雨順。
紀若塵信步而行,欣賞著如畫河山。玉童扶著濟天下,追隨在他身後。主僕二人步屐輕鬆自在,唯有濟天下苦著老臉,雖然有玉童扶攜,仍是走得氣息粗重,汗透重衣。原因無它,只因這主僕二人筆直向北而行,根本不選路,哪管前頭是高低溝壑,還是潺潺溪流。遇到常人難以逾越的地勢,玉童便拎著濟天下一躍而過,如提小雞。濟天下儘管身體健壯,幾日下來,也是全身酸軟,疲憊不堪。
行到一處險峰,紀若塵稍作休憩,極目四顧,天高雲淡,神清氣爽。濟天下尋了塊山石坐了,取出水囊一陣牛飲,但覺平生快事,無過於此。
紀若塵忽然心有所感,轉頭向遠方望去。幾乎在視線的盡頭,同樣是絕峰獨立,峰頂上一個翩芋身影,正抱膝而坐。
紀若塵雙瞳深處幽幽燃燒的冥炎中,清晰地映出了那女孩的窈窕身影。不知為何,這個女孩映入他眼裡,墜進他心底,直如投來一塊鉛石,沉甸甸的移不去、挪不走。可是偏又想不起任何有關於她的往事。
這個女孩,必定不會僅僅是一個途中的過客,可是,曾在哪裡見過她呢?紀若塵無論怎樣回想,也抓不到絲毫頭緒,唯有心情卻是越來越沉重。或許,有關她的一切均已在遺失在那浩渺的蒼野中了吧?
玉童順著紀若塵的目光望去,已看到了那個獨坐險峰的女孩兒。剛剛辨清她的容貌,玉童腦中便是轟的一聲,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此次轉生後,玉童對自己的相貌極是自信,顧盼間時有時無的媚態,可說少有人能夠抵擋。但這個女孩兒的媚不形於外,卻是深深藏在一言一笑,一舉一動之中,容姿清麗,偏又帶三分憔悴,恰若冰菊染露,令人看了心生憐意,可內心深處又會有暗火燒起來。
看到這個女孩兒,玉童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就是個庸脂俗粉。這讓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何況世間萬物均不沾靈台的紀若塵明顯對這女孩兒有些另眼相看。
玉童心念一轉,即柔聲道:「主人可是看上了那女孩兒?她生得這般好,是配得上主人身份的。要不要玉童去將她抓來,收入房中,主人今後也可多個侍奉枕席的人?」
玉童深知人性,知道來得越容易,便越是不會珍惜。這女孩兒生得再好,久了也會玩厭。與其讓紀若塵心中記掛著,不若索性抓來收房,這種亂七八糟的開局,豈會結出天長地久的好果?
被玉童這麼一打岔,紀若塵頓時沒了回憶往事的心情,暗自嘆息一聲,便把一切拋諸腦後,也不再花費心思去想這女孩兒的事,道聲「走吧」,便向北行去。玉童心中一喜,忙抓起濟天下,追著紀若塵去了。
雲霧之外,絕峰上的女孩兒早已看到了紀若塵三人,卻分毫沒有放在心上,江湖上一見自己便失魂落魄的人實是多如過江之鯽。
她只是怔怔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張殷殷啊張殷殷,你已經在這裡坐了多久了?為什麼就是不敢向前呢,他明明就在前面。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她反反覆覆地問自己,可是每次都沒有答案,心中的恐懼卻始終未有分毫消減。她就是不敢向前,就是不敢去看看他的結局。
張殷殷想著想著,忽然心頭狂跳,大叫一聲,猛然立起,向遠處的山峰望去。可是峰頂上人跡杳然,那三人不知何時已離去。
張殷殷的心越跳越快,卻不知為何會如此。她有三清真訣打下的牢固基礎,所修習的天狐不滅法又對她的性格路數,此時已有小成。天狐不滅法一個厲害處便是可修成近乎於天狐的直覺,修至深處完全可憑本能趨利避害。所以萬千妖族中,妖狐最易修成正果,若是道行精深的天狐,真可稱得上不滅。畢竟對頭道行不論多強,敵意一起,天狐便可知機而避。
張殷殷此時直覺已非同小可,隱隱覺得方才看到的人似乎與自己有莫大的關聯。可是靈覺畢竟不是全知全能,那三個人顯然是很有神通道法,離去之後半點氣息也不曾留下,讓她想追也無從追起。
就在心中千頭萬緒紛亂如麻之際,峰側山谷中忽然腥風大作,無數虎豹蟲蝥蜂擁而出,隨後一聲震天階的咆哮響起,一頭龐大妖豬追著百獸從林中奔出,近丈的獠牙一挑,便將一頭猛虎掀在半空,張開了血盆,欲將這頭猛虎整隻吞下。
就在它想享受美食之時,血紅的小眼睛中忽然映出了孤峰之巔上那婷婷女孩兒,登時大驚!妖豬四蹄駐地,奮力剎住,可是它身軀何等龐大,哪裡是說停就能停得下來的?四隻鐵蹄在地面上犁出四道長長深溝,直弄得煙塵四起,亂木穿空,方才勉強止住身形。它更不敢有分毫遲疑,立時掉頭,便欲逃命。
只是今日的張殷殷已非當日初出道的女孩兒,她憑崖而立,衣袂飄飄,自然而然地散發出淡淡威嚴,清喝一聲:「給我站住!」
妖豬一個哆嗦,四蹄酥軟,登時栽倒在地,只能瑟瑟發抖,半步都走不得。這頭妖豬修煉有成,頗有靈性,當下暗暗叫苦,紅燒、白切、炙烤,種種結局瞬間自腦海中一一閃過,更是嚇得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過它的運氣似乎向來不錯,張殷殷已認出了這隻當年曾被自己追了幾百里的妖豬。她黛眉舒張,淺笑道:「原來是你亂我心神。你是那個什麼無傷的坐騎吧?放心吧,這次我不餓。」
妖豬心中稍定。
張殷殷揮了揮手,妖豬立時如蒙皇恩大赦,一躍而起,奪路而逃。
經過這麼一場變故,張殷殷的心意倒是堅定了。她輕嘆一聲,暗道:「不管他現在是什麼樣子,總是……總是要去看看吧?」
心中幾番掙扎,張殷殷終自絕崖上一躍而下,衣袂如雲,冉冉向東而去。
她剛剛離開,蘇姀便自崖頂現身。她望向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心中疑惑不已,以她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紀若塵的來歷,非人非妖,甚至連實體都不完全,勉強說來,可說是行走於陰陽交界處的,實在是古怪。
蘇姀有心追上去弄個清楚,卻又放心不下張殷殷,略略沉吟,終還是跟著張殷殷去了。
紀若塵茫然不知道左邂逅的女孩兒是何來歷,只能放在心底深處。三人腳程十分快,數日後便到了范陽地界,前方不遠,便是安祿山的轄境了。本朝國力昌盛,在這邊塞之地,也是人流熙攘,內中頗有些歷練的修道之士。
紀若塵等三人悠然行在官道上,順便看看北地的風土人情,山川地勢。
一路行來,玉童極是令人矚目,如此相貌人物,又是道基深厚,引得許多青年修士心頭熾熱,尋著各種藉口接近三人,想要探詢玉童與紀若塵、濟天下關係者有之,借著問路表明自己身份,顯示身家門派者有之,甚至還有些想埋伏在前方,打主意強行搶人的。所以三人一路行來,倒也不寂寞。
三人本來走得不疾不徐,紀若塵忽然雙眉一揚,身體一晃已在數十丈外,攔在一個青年修士之前。他隨隨便便一伸手,已將青年腰間懸著的一柄古劍摘下,拿在手中細細把玩著。那青年修士呆呆地看著紀若塵,一時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
嗆啷一聲,古劍出鞘三寸,但見劍鋒寒光耀眼,的確是一口好劍。只可惜劍雖利了,卻沒什麼靈氣,在修道人手中無甚大用,不過是件裝飾之物而已。
紀若塵笑了笑,道了聲好劍,看似隨意地問起兄台師隨何處,劍從何來?
青年修士雖然一肚子疑問,可見紀若塵態度和如春風,又是憑空出現在自己面前,這身修為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倍去,因此不好也不敢發作。見紀若塵問起,青年修士言道自己出身於一個小門派,不過本家堂兄在方今正道之首青墟宮學藝。聽他說宮中謫仙有一位道侶,更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容貌氣度實不應是人間所有,也只有謫仙那等身份,才配得上她。青墟宮中無數年青弟子心中暗自仰慕,又無從模仿她的氣度風儀,有一名女弟子便覓得能工巧匠仿製了她曾經佩帶的古劍,時時帶在身上。自此開端,年青弟子煉製自己所用仙劍時,便幾乎都選了這個式樣。這青年修士心中羨慕,便也向堂兄求了一口劍來。以他身份,當然不會給他附有精妙法術的仙劍,那堂兄隨便給了他一口煉廢的古劍,掛在身上是那個意思就行。
嗆啷一聲,紀若塵還劍入鞘,將古劍放在青年修士手上,拍拍他的肩頭,微笑道:「兄台資質上佳,只消勇猛精進,將來必可得入青墟宮門牆。」
說罷,紀若塵悠閒舉步,一步十丈,轉眼間已去得遠了。
青年修士心神猶自激盪不已,手捧古劍,遙想青墟宮中神仙風範,再念自己得列門牆後光宗耀祖的風光,不由得痴了。
一旁玉童盯著這青年修士看了好一會,搖了搖頭,卻是想不通為何紀若塵會放過了這人。她清晰記得,這柄劍的式樣,與孤峰絕頂上那沉眠似的人胸膛上插著的那口古劍一模一樣。
紀若塵一行三人越過范陽,繼續北進之時,青墟宮中正張燈結彩,賀客如雲。今天正是青墟宮掌教虛玄真人七十壽誕,以青墟宮當今之威勢,自然是四方來朝的格局。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門派都遣人來賀,且大半是門主親自登山拜見。那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派,更是不辭辛勞,兼程而來。平日裡他們哪有巴結青墟宮的機會?都盼著能借著這個機會攀上青墟宮這棵大樹,抱一抱謫仙的粗腿,好鹹魚翻身,飛黃騰達。就是那些對青墟宮作為不以為然的,或是過去有宿怨的,也都硬著頭皮上門,一來賠罪,二來示好,想來在這大喜之日,應該不會被青墟宮掃地出門,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怎可不好好抓住。
前次道德宗西玄山大戰,雖然是以天下諸派聯盟的慘敗告終,但那次前期乃是真武觀指揮,打得實在是亂七八糟,道德宗是手下留了情,才沒大開殺戒。而且道德宗也沒將一盤散沙似的天下諸派放在眼裡。然而後期青墟宮甫一出手,氣象立時不同。青墟宮只派出一個不成氣候的虛天,就以仙陣將道德宗牢牢封在西玄山中,並且險些將千年不破的西玄無崖大陣也給破了。雖然道德宗突然祭出厲害法寶,毀了仙陣陣眼,但若陣眼是在虛玄或虛罔手中,相信結局必會不同。其實今日道德宗雖已能在天下行走,可誰不知道這是青墟宮手下留情?若青墟宮有意,怕早打破西玄山,滅了道德宗三千年道統了。
謫仙一出,天下誰能爭鋒?
天下修士十有八九忘記了道德宗還有一個閉關未出的紫微,極少數記起了的,心中也並不看好道德宗的前景。
以道德宗之能,尚且擋不住青墟鋒銳,其他與青墟有隙的各派,掂一掂自己的分量,便都忍辱負重的上了青城。畢竟面子事小,道統事大。青墟宮有謫仙坐鎮,那即是天下無敵,想滅誰就滅誰,半點商量餘地都欠奉的。
是以今日虛玄壽誕規模盛大,實是立派千年之最,青城峰上容納不了下這麼多賓客,後來的只能安置到方圓數十里的山峰上去。賀客人數之眾,身份之高,均遠過當日紀若塵與顧清定親、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聯姻之時。
今日來賓中也有不少是曾經參加過道德宗那場盛會的,兩相比較之下,哪一派勢力更為深厚雄強,自然分明。少數貴為一派之主的,更是曾在道德宗內堂見過盛裝的顧清,那雲淡風輕、與天地同在的風采,稱為天人也不為過。可是世事變幻如白雲蒼狗,短短數年時光,昔日道德宗座上新人就變成了青墟宮謫仙仙侶,雖說顧清人品容姿世上無雙,絕對可當上起謫仙仙侶的身份,但這變化之快之奇,還是令知情人暗自稱奇之餘,又有些不以為然。
此時月上樹梢,從飛來石畔望去,可見青城山上燈火點點,燦若九天星河,好一座人間仙山,好一派盛世繁華!
青墟宮景色清奇,占地卻不廣,更無法與太上道德宮的恢宏壯麗相比。但今夜燈火燦爛,人潮湧動,也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氣象。宮門外虛天率領一眾弟子恭立,迎接人潮攢動的登山賀客。八盞高高挑起於宮檐下、足有丈許高、雙人合抱粗細的七寶琉璃燈大放光華,給虛天面上鍍起一層淡淡光暈。
在這熱鬧繁華的青城山上,唯有飛來石附近燈火全無,成了喧囂中一塊淨土。這青墟宮禁區只屬於一人一仙,此際仙在俯瞰群山,人在練劍修心。嗡嗡嗡,古劍聲若龍吟,帶起淡淡光華,矯矯似龍游,迴轉如意。然而聽在吟風耳中,劍音里分明有一絲再清晰不過的狂亂。
望著燈火通明的青墟宮,吟風問道:「今晚不知雲中居會不會遣人過來。」
顧清緩緩收了古劍,依舊淡漠地道:「師兄向來是寧折勿彎的性子,定然不會遣人來青墟的。」
吟風嘆了口氣,道:「在我轉生青墟之前,據說雲中居與青墟宮素來交好,要比同道德宗的關係親密得多。然而如今為了道德宗,清閒真人寧可疏遠青墟,甚至不惜一戰。我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何以如此,難道我做錯了什麼?然則,我依天心行事,怎會有錯?」
顧清行到崖邊,與吟風並肩而立,凝望著青墟宮,片刻後方道:「不僅僅是你的原因,也是因為我。師兄平生最恨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人。我背棄了婚約,不管是何原因,他定不會諒解我的。」
吟風長眉一揚,道:「道德宗居心叵測,意圖挑起天下大亂,必致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我出手阻止,難道不對?那紀若塵助紂為虐,破去數處氣運靈穴,又至死不肯悔改,哪怕今世輪迴之數未滿,你又如何能與這種人長相廝守……」
「夠了。」顧清罕見地打斷了吟風,默然片刻,方以平素里那淡然漠然的聲音道:「不論若塵以前做過什麼,他此刻已然身故,何苦還要在背後議論他?如若認真論起來,其實是我負了他。你若要責怪,便責備我好了。」
吟風嘆一口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顧清望定吟風,一字一句道:「仙凡有別。在這人間世,並非你頂了天下大義四個字,便可肆行無忌的。」
吟風雙眉皺起,目光閃向一邊,避開了顧清清亮如水的目光。
片刻沉默之後,吟風嘆息一聲,道:「其實我這些時日一直在想,百世輪迴與一世情緣,孰輕,孰重?」
「哦?」顧清略感意外,「想明白了?」
吟風苦笑,道:「沒有。」
初夏時分,北地夜晚偶爾仍是涼意襲人。茫茫大草原草長鶯飛牛羊現,青蒼了整個冬天的原野迸發出點點新綠,正是鐵騎縱橫馳騁的時節。
安祿山頗有雄心壯志,此時不肯在范陽待著,自行帶了大軍遠赴北境練兵。說是練兵,其實是去劫掠一些草原部落,也讓軍卒們見見血,疏散疏散筋骨,培養培養殺氣,二來順便還可砍些頭顱領功,並震懾草原諸族,令其不敢違逆。
安祿山大軍鐵蹄在北地肆虐之際,西玄山上,莫干峰巔,紫陽真人登絕頂、望山河,慨然長嘆三聲。下峰之時,紫陽真人背後一道火柱沖天而起,似要燒穿蒼穹!熊熊真火中,十七名道德宗弟子的屍身灰飛煙滅。這是過往數月中在各地戰死的道德宗弟子,他們還是幸運的,被同袍從亂戰之中搶回得以安葬師門,更多弟子的屍骸永遠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甚至在某些術法中挫骨揚灰,魂飛魄散,無法追尋,無處輪迴。
紫陽真人取出自己手書的「天下太平」條幅,撕得粉碎,任其被獵獵罡風卷上天際。
此次北上會獵,安祿山足足帶了五萬大軍,行蹤當然瞞不過人,紀若塵三人順順噹噹地找到安祿山的大營。
也不知是北地軍卒心眼太實在,還是濟天下嘴皮功夫太厲害,總而言之,只見濟天下與那守營門的小軍官絮叨了一會,那小官竟然鬼使神差般的當真領了紀若塵三人去見安祿山。對於濟天下口吐蓮花的絕妙本領,紀若塵與玉童唯有沉默。
一入營門,便可遙遙望見安祿山那足可容納百人的中軍大帳。金色帳頂上,一頂黃牙大旗迎風獵獵飛揚,上綴氂牛尾,下飾五彩析羽,旗面上一個斗大安字,倒稱得上鐵鉤銀劃,氣度非凡。
三人入了軍帳,見安祿山正大排宴席,烈酒佳肴如流水般端上,眾人正飲在興頭上。正中席上,盤踞著一座金光燦燦的碩大山巒,定神望去,原來是個披著黃金鎖甲的武將,大腦袋小眼睛長鬍鬚一臉憨直,全身上下最顯眼的便是臃腫肚皮,兩對雙環穿扣相綴的帶鉤呼之欲裂。見了紀若塵三人,安祿山雙眼登時一亮,狠狠地盯了玉童幾下,方才大手一揮,令紀若塵等人末席入座。
不算紀若塵一行的後來者,席中人眾實際上分成了三撥,可謂涇渭分明,甚而有些針鋒相對。觥籌交錯之中,隱隱透著如針般的殺氣。席中最多的乃是披甲頂盔的將軍,都是安祿山的得力手下。其中坐於安祿山左手邊的一名將軍可算是紀若塵的舊識,正是史思明。史思明見了紀若塵,先是愕然,旋即嘴角邊泛起冷笑,殺氣升騰。
在紀若塵上首,坐著十餘名身披青黑長袍、相貌迥異的大漢。這些漢子身材長大,骨骼清奇,比之身材高大的北地悍卒還要高出一個頭,可謂虎背熊腰。而在紀若塵對面,則坐著七八名或道或俗的修士,而前排一人面若月華秋水,皎若玉樹臨風,霓為衣風為神,雙眼氤氳煙霞,恍如神仙中人。竟是久違了的尚秋水。
道德宗人眾中,除了尚秋水外,還有兩人紀若塵也是識得的,前世還有些交情。不過此際相對而坐,昔日同門卻再也認不出自己,紀若塵也不禁有些感慨。
大帳中鬧哄哄一輪酒罷,安祿山狠狠地拍了拍案幾,待眾人靜下來之後,將斗大銅爵擎起,長笑道:「今日天下能人異士,驕兵悍將齊聚於此,實是安某一大快事!來,大家幹了!」
眾人轟然應了,鯨吞龍吸,各顯神通,酒漿如百川入海,盡入了無底肚中。便有一個青黑袍色的大漢站起,朗聲道:「安大人,某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這大漢站起時方顯高大,大帳門口守衛的兩名健卒看上去最多能夠到他的胸口。他身材長大,聲音更是有若洪鐘,直把席中幾個無甚修為的將軍震得頭暈眼花,耳中不住嗡嗡作響。
安祿山雙眼迷離,卻有一絲精光閃耀如電掠過。他一隻胖大手掌指著大漢,道:「子奇先生出身冥山,那冥山可是,可是……呃……天下奇地!子奇先生見識必定是好的,有話……呃……但說無妨!」
子奇也不謙辭,朗聲道:「安大人節度三鎮,據地千里,擁兵十萬,麾下名將若雲,異士無數!這等實力,即使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與比肩?安大人非是池中之物,自當為朗朗乾坤、為天下百姓做些事。眼下道德宗盤踞西玄山,狂妄自大,意圖與天下人為敵,挑起大亂,實是罪不容赦!安大人如能登高一呼,剿滅道德宗,不光為天下百姓積德,也是為本朝天子去一心腹之患,更可留名青史!如安大人肯行此壯舉,我等冥山人眾,必定誓死相助,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懼?」
這子奇看似粗魯,可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絕不是個四肢發達,心智單純的簡單人物。只是他這番話說完,對面道德宗諸人都變了臉色。當下便有一人冷笑道:「好一個刀山火海,又有可懼!你無所畏懼自去送死也就罷了,卻妄想拖安大人下水,真是其心可誅!」
子奇怒哼一聲,喝道:「我冥山人眾乃是真心相助,哪像你道德宗居心叵測,竟調唆安大人造反,本朝龍氣正盛,如何反得?哼,道德宗現在可說是過街老鼠,被天下群修堵在西玄山出不得門,差點被人砸了山門,滅了香燈。這天下的人心向背,還不清楚嗎?你們自己胡作非為不提,還想要蠱惑安大人行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這才是其心可誅!」
子奇高大無比,聲若奔雷,幾句一吼,就將道德宗眾人的氣勢壓了下去。安祿山醉眼蒙口,小眼愈發迷成一條細線,面上卻也是悚然動容,似乎被此人一番話語打動。
尚秋水忽然輕輕一笑,接口道:「西玄山一役,最後是誰被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早有定論的事。也罷,那個暫且按下不說。不論安大人是否願意接受我宗襄助,這都是我們『人』間之事。俗話說的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等冥山一眾異人,讓我們如何相信可以對『人』真心相助?」
尚秋水這幾句話中,將人和異人兩詞咬得頗重。安祿山聽在耳中,醉容有了幾分清醒,仿佛若有所思。
子奇面色一沉,衣袍無風自起,盯著尚秋水,沉聲喝道:「你這小兔如此說話,實在欺人太甚,真當我冥山無人嗎?再敢胡言亂語,我子奇必叫你血濺七步!」
尚秋水嫣然一笑,剎那麗色令帳中眾人一陣恍惚,一隻玉手在几上重重一拍,向子奇道:「我就當冥山無人了,你又能怎樣?冥山妖后文婉當年被我宗祖師擒獲,壓在陣下數百年,十年前一個偶爾疏忽,才讓她逃了回去。既然文婉已逃出我宗,你們也就不存在什麼投鼠忌器之說了吧?若冥山妖眾真的有血性,有人才,這些年來都做什麼去了,怎不見上西玄山來報仇?」
子奇大怒,虬髯根根倒立,如山氣勢已向尚秋水當頭壓下!這氣勢直接出自本命真元,動念即生,雖然威力遠不若需要祭符的道法,但子奇仗恃自己數百年道行,想那尚秋水小小年紀,修為如何能與自己相比?是以打定主意要令他當席出醜,好使得安祿山回心轉意。這道氣勢壓過去,子奇料定道德宗門眾不及救援,尚秋水也不敢硬接,只能起身移席避讓,定可一掃此子囂張氣焰。如若接了,那可是有性命之憂的。
剎那之間,尚秋水向子奇望了一望,盈盈眼波中儘是嘲諷與堅毅,還有三分狂野!
子奇心頭一顫,暗叫不好!
尚秋水盤膝正襟端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結蓮花座印,而後一聲清叱,一縷清氣沖天而起,與如山壓下的黑氣撞個正著!
尚秋水猛然一口鮮血噴出,濺在如雪白衣上,恰若寒梅落雪,霜染絳櫻!
上座嘩啦一聲巨響,原來是安祿山關心心切,俯身向前,手撐著的案幾支持不住,瞬間倒塌,菜餚酒水打翻一地。
尚秋水身體晃了幾晃,終於挺直。他慢慢抬起頭來,向子奇傲然一笑,碧血點染過的朱唇分外醒目!
道德宗其餘門眾中亦有上清修士,子奇出手雖然突然,但氣機感應下他們未始便攔不住。可是人人端坐不動,沒有一人出手。只因他們皆已明白,尚秋水既然開言,那便是要獨自擋這一擊。不管別人如何看他,說螳臂當車也好,說不自量力也罷,這一擊擋了,冥山多半要空手而歸。至於擋這一記後是生是死,尚秋水早不放在心上。
這一刻,生死由命,但成事在人!
安祿山臉色鐵青一片,哼了一聲,將手中酒爵重重擲在地上。史思明當即按劍而起,大喝一聲:「大帥面前,誰敢胡來!」
子奇面色難看之極,向安祿山行了一禮,勉強說了幾句告罪的話,便即坐下。他雖然不懼安祿山手下這些兵將,但自己此行關係重大,萬萬不可意氣用氣,當下唯有忍耐。另外尚秋水外表清麗柔媚,沒想到卻是性烈如火,竟有如此悍勇,實也令人欽佩。
紀若塵凝望著尚秋水,猶記得他當日以纖麗之姿,提巨斧忘情,向姬冰仙邀戰時的一往無前。那雖非生死相搏,然而內中戰意,與今日並無二致。念及尚秋水之師太隱真人喜歡使一柄三丈巨戟,有其師必有其徒,若是子奇了解些太隱真人的性情,當不會作此選擇。
尚秋水咳嗽幾聲,忽然又噴出一口血來。道德宗眾人依舊不動,甚至沒有一人向尚秋水望上一望,人人都神色寧定地望著冥山人眾,殺意如海下暗流匯聚,海面上卻風平浪靜。
似是感應到了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轉頭向紀若塵望了望,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此時侍者入帳收拾殘席,帳中氣氛才算稍稍輕鬆了些,紀若塵左手持杯,右手屈指輕輕在案几上敲著,心境重歸無喜無悲的冰寒。
在拜見安祿山之前,濟天下已從安祿山的親隨口中套出不少東西。原來早在一月之前,道德宗與冥山便先後找上了安祿山,一個以長生秘訣為引,以天下山河為餌,勸安祿山自立為帝。另一個則以天下大義相責,以人臣之極、名留青史為鏡,勸安祿山盡起北地精銳,剿滅道德宗妖道。
一月以來,雙方相持不下,安祿山的態度也是搖擺不定。只是道德宗除了尚秋水這十餘人外,便再無後援來。而冥山則不斷加派人手,實力漸漸雄強,已有穩穩吃定道德宗的模樣。若非怕安祿山猜忌,恐怕早就暗中火拼了這幾個道德宗弟子。
爭了一月有餘也沒個結果,安祿山似也有些不耐煩了,於是索性開個宴席,將雙方及自己親信將領都聚在一起,讓道德宗與冥山將各自的條件都擺出來看看,同時也有讓雙方互相鬥法,展示實力的意思。安祿山粗中有細,知道道德宗與冥山此來都是志在必得,將條件都放在檯面上,實際上是將這兩方都逼到絕處,令他們將底牌都翻出來看看,才好知道哪家開出的條件更加優厚。另一個環節,則是令雙方各顯神通,互相鬥法,由此也好知道哪一方勢力更大,潛力更雄,甚至可以知道誰更肯出死力,下血本。而最後,則也是給參宴的眾將領透點消息,看看他們的風向。
安祿山是有些不甘寂寞了,濟天下如是斷言。不然的話,他只消將雙方都回絕了,憑著明皇的恩寵,以及楊妃的裙帶,安心在北地做他一輩子的土皇帝就行了,何必弄出這麼多事端來?至於安祿山的心事,其實也不難猜,人臣之極自然是好,可誰在私底下沒做一做更上一步的夢?
從入營,閒聊到入席,電光石火的功夫里,濟天下言簡意賅的幾句話已將形勢解析得一清二楚。不僅是玉童,就連紀若塵都有些疑惑,這濟天下何以能從這麼一點蛛絲馬跡中就推斷出這許多大事來。就算此前作足了功課,此人之才也仍是非同小可,將來若非大聖大賢,就必是大奸大惡。以目前情形看來,這濟天下還是成為大奸大惡的可能性多點。
轉眼間,侍者已將散落的酒席收拾乾淨,重新在安祿山面前放置新幾新酒。尚秋水也服了丹藥,臉色雖然仍蒼白如紙,氣息卻逐漸穩定,當無性命之憂。只是那一襲白衣上的斑斑血痕,仍是觸目驚心。
直至此時,安祿山似才注意到紀若塵等人。他的目光落在玉童身上,便再也挪不開,張口問道:「這三位是……」
玉童淺淺一笑,回道:「這邊是我家主人,這位先生則是主人幕僚濟天下。」
出乎意料,安祿山聞言悚然動容,竟然離席而起,碩大身軀靈巧地繞過一地案席,撲過去握住濟天下雙手,極為熱切道:「原來是濟先生!唉呀呀,俺安祿山是個粗人,過去沒機會與先生相識,一直引以為平生憾事。現在先生都到了帳中,俺居然對面不識,真該罰酒,罰酒!」
說罷,安祿山接連自飲三杯,這才算罷。他抓住濟天下的手不放,殷殷切切地道:「先生特意來到這裡,想必不會急著走吧?這個,這個,先生如果不棄俺老安粗鄙無文,還請多待幾日,多多指點。」
此時此刻,安祿山眼中似乎只有一個濟天下,連玉童和尚秋水都甩到腦後去了。
舉座皆愕然。不僅是玉童,道德宗和冥山眾人多是少聞世事的,均驚訝於這濟天下的名氣竟然如此之大,連三鎮節度使安祿山都要折節相交。
濟天下含笑道:「當年一點虛名而已,難為節度使大人還記著。現下我已投得明主,當全力報效。我家主人乃是天縱之才,其實本用不著濟某,我不過是略盡一點心意而已。」
安祿山這時才將目光轉到紀若塵身上,嘆道:「能得濟先生投效,先生真是好福氣!哦,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紀若塵也不起身,淡淡回道:「我姓紀。」
安祿山知道他是不願說全名,這等世外高人多有怪癖,所以也不以為意,並未追問下去。安祿山當下就地盤膝坐下,與紀若塵隔案相對,舉杯過眉,道:「俺是個粗人,不說那麼多廢話,來,先干三杯!」
安祿山使個眼色,旁邊立刻有一名將軍親自拎來一壇酒,此酒極為有名,乃是出自道德宗的仙酒醉鄉。此酒入口平和,回味卻是綿綿泊泊,無有止盡。酒量稍差些的,只消三杯入腹,任你道行通天,也要睡到桌子下面去。當年雲中居天海老人曾以此和青衣拼酒,也就戰了兩三壇的功夫,便滑入桌下,死也不肯出來,自此傳為笑柄。
安祿山酒量極豪,可稱酒中神仙,可連下三杯後,黝黑的麵皮上也開始泛起一層紫氣,舌頭也有些大了。而紀若塵三杯入腹,卻若無其事,連口酒氣都不噴。不知情的人也就罷了,道德宗眾人卻是群相悚然動容,方始覺得這位紀先生有些高深莫測。
見紀若塵酒量深不見底,安祿山重重一拍案幾,大喝一聲:「好!」,然後屈臂抵住案幾,上身微微前傾,目光如電鎖住紀若塵,問道:「紀先生既然來到這裡,該是準備有所作為的。敢問先生對今日之事,作何評價?」
紀若塵環視一周,目光所及處,不論是道德弟子,還是冥山人眾,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這看上去頗能左右時局的紀先生,會說出怎樣一番話來。
紀若塵再向冥山人眾望了一望,淡道:「一群妖孽,能成什麼氣候?」
道德弟子神情登時輕鬆下來,冥山人眾早就惱了,其中一人拍案而起,指著紀若塵,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此胡言!」
紀若塵看了看仍在席中的尚秋水,笑了笑,道:「我可不像道德宗的世外高人們那樣好說話。」
子奇眉頭皺起,卻並未阻止手下。他也想探探這個突然出現的紀先生的底細。自己這手下實非莽撞的人,此刻擺出一副愣頭青的架勢來,也是存了這個心思。
冥山那人聽紀若塵如是說,更是邁上前一步,冷笑道:「不好說話便怎樣?」
紀若塵忽然笑意盡收,森然道:「便是煉了你!」
只見紀若塵雙唇微開,忽然吹出一口陰氣,內中隱約可見一口青銅小鼎,式樣古拙。此鼎見風即長,剎那間已長至丈許大小,懸停半空緩緩轉動起來。說也奇怪,帳中憑空出現如此龐然大物,竟然未使得空間變得擁擠,每個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鼎身上精緻繁複的花紋和文字交織,從眼前流動而過,卻又感到這個巨物離自己有一段距離。
眾人眼睜睜看著鼎口有裊裊青霧蒸騰起來,冥山那人則是直接感受到被一道沛然難當的吸力罩住了全身,一點靈覺提醒他應當立刻運起神通擺脫青霧。然則不知為何,一見此鼎,冥山那人便是全身戰慄,氣力如雪獅子向火般消融殆盡,全然無法抵抗,瞬間便被吸入鼎中。
青銅古鼎即刻加速旋轉起來,越旋越小,頃刻之間又縮回寸許大小的一口小鼎,只是鼎中不住傳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後又化成陣陣獸吼,不論慘叫還是獸吼,都是悽厲之極,在帳中迴繞良久,仍是不肯散去。
冥山眾人哄的一聲,一齊站起,子奇驟然右手高舉,止住欲向前沖的手下,面上儘是黑氣。
銅鼎自行飛回,落入紀若塵掌心。
一時間帳內一片死寂,無數目光均落在那有若凝脂白玉的肌膚上豎著的青銅古鼎。此鼎銅綠斑斑,不知流傳了多少年代,鼎身篆刻著無數精緻繁複的花紋和只在古籍上隱約出現過的文字。此刻帳中慘嘶餘音未散,在眾人眼中,只覺鼎身上每一個筆畫都似在滲著鮮血,幽深的鼎口處恍若有無數冤魂在無聲悲鳴。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銅鼎緩緩傾倒,從鼎口中滾出一顆米粒大小、色澤幽黑的小珠來,珠身尚可見隱約繚繞的藏青霧氣。
子奇眼角不住抽搐,死盯著紀若塵掌中小鼎,沙啞著嗓子叫道:「煉妖鼎!」
紀若塵根本不理會子奇,張口一吸,銅鼎冉冉升起,重新歸入他口中。而掌心中留下的那粒丹珠則隨手一拋,扔給了玉童。
玉童淺笑道:「多謝主人恩賜。」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丹珠拋入口中。但見她玉面上驟然升起一片艷紅色,更顯得妖艷欲滴,卻也透出了三分詭異。而那剪水雙瞳的深處也浮起一層鮮血般的殷紅,久久不褪。血色之中,似仍可見一個掙扎哀號的身影。
安祿山望向玉童色迷迷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不自然。
見玉童吞了丹珠,冥山眾人更是激憤,紛紛取了兵器法寶在手,還有些乾脆頂心出角,胸膛生毛,現出部分妖相來。
道德宗眾人不動聲色,只是紛紛將手放在了劍柄或是法寶上,玉童則盈盈笑著,纖纖十指梳理著絲緞般光滑亮麗的長髮,神情恢復了柔媚。
「都別動!」子奇回身一聲暴吼,方才鎮住了蠢蠢欲動的手下。
子奇雙目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盯著紀若塵一字一句地道:「閣下竟然敢以煉妖鼎祭煉我冥山部眾,這是與天下妖族為敵!今後只望閣下好自為之,千萬不要橫死在哪處溝壑里了。」
子奇說罷,向部眾一揮手,道:「我們走!」冥山部眾便魚貫而出。
經過紀若塵席前時,紀若塵據案而坐,把玩手中酒盞,注視著旋動不休的酒漿,徐徐道:「區區一個冥山,也配代表天下妖族?」
子奇霍然轉身,雙目瞪得幾乎要凸出來!但他終是忍下了這口氣,領冥山部眾出帳遠去。
冥山眾人走後,帳中重整酒宴,先前的肅殺一掃而空,哄鬧喧囂,其樂融融。酒酣耳熱之餘,安祿山便向濟天下問道:「濟先生,現在這裡沒有外人,不妨說說俺安某人該當何去何從?」
濟天下整整衣冠,向安祿山一拱手,朗聲道:「滅族之禍已在眼前,安大人還不早思保身之道嗎?」
他可謂一語驚人,當下便惱了許多將佐,紛紛喝罵:「一派胡言!」「安大帥洪福齊天,你這是想咒他麼?」
也有人曾聽過濟天下名頭,便道:「先別急,且聽他說些什麼。」
安祿山一抬手,帳中眾將喧囂即止,然後道:「胡兒駑鈍,還請濟先生詳細教我,禍從何來?」
濟天下環視左右,安祿山便道:「這裡皆是隨俺出生入死的兄弟,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也罷!」濟天下雙眉一揚,問道:「敢問安大人現今何爵?」
安祿山一怔,道:「俺受封東平郡王,怎的?」
濟天下又問道:「安大人武將封王,本朝可有先例?」
安祿山便道:「不曾有。」
「安大人身兼平盧、河北、范陽三鎮節度使,另外兼職無數,帳前雄兵十萬,上將千員。敢問大人,如再欲升遷,當左遷何職?方圓千里,還有何方土地可納入大人麾下?」
安祿山笑道:「東北邊的地盤已經全是俺的了,還能怎麼著?難不成在西南再給俺一鎮?俺可不習慣西南瘴癘之地。至於升官,那個相國俺是不當了,俺若去了長安,底下這麼多的弟兄怎麼辦?」
帳中眾將紛紛笑了起來,有些心思縝密的則若有所思。史思明停杯不飲,目光閃爍。
濟天下又徐徐道:「聽聞安大人朝中豎敵不少。」
安祿山笑容漸去,顧左右而言他,道:「這個……在所難免啊,俺是個粗人,辦事不那麼精細,得罪了什麼人也是可能的。」
濟天下也不在這上面糾纏,又道:「安大人雄兵十萬,縱橫無敵。北地諸胡,不論契丹還是奚人,都不值一提,遲早皆是大人囊中之物。若某所料不差,今秋風高草長,糧足馬肥之日,便是安大山橫掃諸胡之時吧!」
安祿山緩緩點頭,道:「正是如此。」
濟天下哈哈長笑一聲,喝道:「大人凱旋之日,便是滅族之時!」
啪的一聲響,安祿山掌中銅爵落地!
帳中一片寂靜,濟天下毫不放鬆,疾道:「大人位極人臣,爵至極處,再橫掃北境,開疆拓土。如此大功,朝中卻無爵可賞,無官可賜,到時再有奸相進讒,會是何下場?明皇雖寵信大人,但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測。某敢斷言,宣大人入京封賞的詔書,便是大人的催命符咒。此乃功高蓋主!功高成怨府,權盛是危機。」
良久,安祿山方苦笑道:「明皇待俺不薄,本使也一心為國盡忠,可你們卻要陷俺於不義,唉,這個……這個如何是好?」
濟天下自行斟了一杯醉鄉,滿飲之後,笑道:「明皇過往是待大人不薄,可今歲年節過後,范陽龍氣升騰,有道之士,皆可望之,連異族也逐源而來。大人您說,明皇知道此事後,又會如何看您呢?」
安祿山面上肥肉顫動,似喜似憂,嘆了半天氣,才道:「這個……唉,話是這麼說,可是俺這裡不過是東北蠻荒之地,如何能與全國之兵相匹敵?此事不要再提了。」
這時史思明道:「大帥,朝中安寧日子過久了,哪還有什麼精兵?我在中原走這一次,看到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只有禁軍還算好點,不過也都是些花架子,沒上過陣殺過人的。咱們手下這些兒郎,個個都如狼似虎,真若起事,直搗長安,不在話下!」他也是個狠人,張口不但立時把話頭挑明,且字字是不臣之言。
有史思明帶頭,帳中眾將也就忍不住了,紛紛叫道:「史將軍說得好!」「朝中那些兵,哪是咱們北地兒郎的對手!」「俺拓跋的山字營弟兄,少說一個能打他們十個!」「安將軍提著腦袋保天下,那起子貪官還背後使壞,打他個娘的!」
這些將領早有了八九分酒意,越吵越是厲害,個個恨不得立刻起兵,殺進長安去。改朝換代,他們可都是開國功臣了,那時南方美人如玉、金銀若山,還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
安祿山一個時辰前便似喝得差不多了,可是直到現在也還是那個模樣,也沒見醉倒,他便向紀若塵三人望過來,道:「不知紀先生準備如何助俺呢?」
濟天下偷偷向紀若塵望了一眼,紀若塵緩緩點了點頭。濟天下便有了底氣,道:「我家主人乃具天縱之勇,濟某不才,也有些運籌帷幄的本事。若大人賜下五千精壯,三月之內,濟某便可將之練成百戰精兵,以一破十,不在話下!」
「好!」安祿山將酒爵重重擲於地上,吩咐道:「點五千兒郎給紀先生,再配五千胡人精壯男子,充入營中作粗夫!再選五百健婦,隨軍使喚。」
安祿山吩咐下去,自有軍校出帳辦理。他又向道德宗諸人道:「俺要行這大事,還得諸位高人不忘前言,鼎力相助。」
尚秋水虛弱地笑笑,道:「自當盡心竭力。」
直至夜月高懸,方才酒盡人散,大營中仍有人餘興未盡,三三兩兩的扎堆拼酒。已定了要舉大事,人人胸中都如燃了一團火,火中有金有銀,有田屋有女人。
點齊五千健卒、五千民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少說也得耗上一兩日的辰光。紀若塵從來都不缺耐心,自回營帳休息。他的營帳雄偉寬大,帳內燃著熊熊炭火,地上鋪滿了獸皮。儘管草原之夜風寒露重,這帳中卻是溫暖如春。一應陳列器用,也極盡奢華之能事,看來就算比起安祿山自己的寢帳,也相去不遠。安祿山不管心中是否真的相信紀若塵有大本領,至少表面功夫已做到十足十,任你是誰都挑不出紕漏來。
只看這大營布置,就可知安祿山早有反意。這五萬大軍皆是跟了安祿山多年的嫡系,屯營之處方圓數百里內全無人煙。胡人部落見到大軍到來,早就逃到草原深處,那些來不及跑的胡人,則被屠戮殆盡。飲宴上那些稍有遲疑的將軍,自然根本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早被深深埋入地下,慢慢化成野草的肥料。安祿山在北地苦心經營多年,哪會沒有修士投靠?紀若塵此際雙目可洞悉千丈內一切靈力波動,早知營中少說也有十餘名深藏不出的修士,再加上道德宗諸人,子奇等冥山部眾出得了大營,出不了這片蒼茫原野。
自入人間,紀若塵泰半所得靈氣皆用來補潤雙目及靈覺,身體仍是十分虛弱。不過他自蒼野而生,身體每一寸每一分皆是千百次洗鍊後的靈氣所化,根本無懼寒暑。人間繁華,於他也如過眼雲煙,分毫不染於心。營帳哪怕再大十倍,再奢華十倍,也不能令他動心。紀若塵一入帳中,便盤膝坐下,將帳中侍女統統趕了出去,便欲神遊。
紀若塵此刻心境,無生無死,無欲無求,無有無無,已隱隱合了三清真訣中至高境界,因此真元道力進境可說是一日千里。
不過這片刻清靜可不易得,營帳外腳步聲起,濟天下與玉童一先一後進入帳中。
坐定之後,濟天下便正色道:「主公,後日五千精兵與民夫便可點齊,未知主公有何打算?」
紀若塵道:「濟先生該是知兵的。」
濟天下也不推辭,道:「無論選兵、練兵、養兵、用兵,濟某無一不精,無一不曉。兵家之道,在於知己知彼。所謂將為三軍魂,軍中主將實是至關重要。不過濟某直至今日,也不清楚主公有何神通,這樣如何稱得上知己?若如此,真到兩軍對陣之時,我軍十成軍力至多發揮個三四成。」
紀若塵點了點頭,頗以為然。玉童聽到此處,便長身而起,道:「玉童先去帳外走走。」
「不必。」紀若塵止住了玉童,然後略一沉吟,徐徐道:「我修煉法門與這世間修士截然不同。吾本命真火幾乎可將世間萬千靈氣盡數煉化,以為己用,因此可以勇猛精進,十倍百倍於人間修煉法門。若有一日遇上我不能匹敵之人,你即可設法拖延時日,只要我不死,假以時日,昔日之敵便多半不再是我敵手。」
濟天下點了點頭,用心記下。玉童安靜聽著,內心卻有些波瀾。紀若塵居然用的是如此強橫霸道、橫劫硬奪的修煉法門,讓人如何跟得上他的進境?只消一朝落後,那便是步步落後。
好在世間安有兩全法,這般霸道絕倫的修法,必有無可阻擋的心魔大劫相伴,只消等到紀若塵修入歧途,走火入魔,自然便算勝了他。只是……難道只有等待他自己出事,才有可能勝得過他?
一念及此,玉童忽然有些沮喪。她時時刻刻可以跟在紀若塵身邊,也即是說紀若塵任何時候都給了她機會偷襲,她卻無法下手,或者說不敢下手。然而以他如此勇猛絕倫的進境,多等一天,就是多了一分的絕望。
玉童忽然明白了紀若塵述說本身修為時完全不避著她的用意,那是即便讓你知道又如何?你永無機會。
她猛然汗透重衣。
濟天下和紀若塵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玉童的變化,討論得越來越深入。濟天下神情嚴肅,一個個問題接二連三的拋出,紀若塵也是有問必答,毫不隱瞞。只是後面的對答玉童幾乎都沒聽入耳去。
直討論了一個時辰,濟天下才算滿意,道:「現下就算主公不出手強化士卒,我也有把握在二月內將這些士卒練成精兵。只消有足夠軍器馬匹,那五千胡人壯丁其實也可入軍。三月之後,我等手中即會有一萬精銳。不過以我看來,安祿山該不會等那麼久。主公唯一弱處在於不太熟諳塵世權謀歷史,殺伐果決則有過之。今後雖有濟某輔佐,應該說問題不大,但主公乃是居上位者,不可不讀史。這一兩月內,濟某會為主公挑幾本史書,主公要用心研讀,當有所助益。」
紀若塵雙眉微皺,道:「有此必要嗎?」
濟天下正色道:「世間事千變萬化,怎可能事事以力破局?欲成大事,勢為先,謀居次,力為末。主公是想達成心愿呢,還是只想順遂了自己胸中那份暢快?要知霸王豪勇天下皆知,他一生暢快,最後落得個烏江自刎,相比之下,高祖的隱忍才更為難得。主公不願投身青墟,在勢上已然落後,如果再不能從謀上求變化,那濟某不客氣地說,實是求死之道。主公你自己痛快了,仇人也痛快了。」
紀若塵背脊一挺,凜然殺氣隱隱透出。自蒼野投生時起,他便不知什麼叫權謀,向來縱橫殺伐,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茫茫蒼野,亂舞群魔,也皆是如此行事。如若不是制服貪狼星君一役道行幾乎耗盡,對人間的記憶也變得支離破碎,怎會找上濟天下?怕是早就直奔長安,逕取明皇楊妃首級去了。
紀若塵雙目如水,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濟天下的身影。玉童見了,登時全身一顫,隨後駭然發現紀若塵左瞳中竟然還有自己的半邊身子,當下是面白如紙,幾乎連魂魄都要驚得散去。她有心想挪開身子,可全身酸軟無力,又哪能動得分毫?
濟天下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紀若塵瞳中的自己,他雖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蒼白面色仍顯示出一些本能懼意。不過他怕歸怕,仍與紀若塵對視著,毫不退縮。此行途中,濟天下對紀若塵的畏懼似乎少了許多,事事直言無忌。玉童欽佩之餘,也頗有疑惑,這貪生怕死的濟天下怎麼突然轉了性了?直至某一次濟天下酒後吐真言,言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壯烈些,玉童至此才知道濟天下勇氣來自何處。
紀若塵與濟天下對望片刻,忽然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讀一讀史,謀略方面也要多多仰仗先生了,權當……是為他吧。」
濟天下和玉童聽得一頭霧水,自然不知道紀若塵又想起了那道孤峰,二人只覺帳中寒意肅殺盡去,不禁都鬆了口氣。
玉童眼見濟天下身影在紀若塵瞳中消失,剛高興起來,猛然發現自己的半邊身影還在,心境立刻從九天雲霄上,直落寒冰地獄中。
濟天下與玉童剛走,便又有人報說尚秋水求見。對這位昔日同門,性情柔似水烈如鋼,容顏如月華勝秋水的妙人兒,紀若塵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見。這一點,似乎生死劫關、人間蒼野來回走過了一遭之後,從未變過。
「權謀,用忍……」紀若塵心內如是道,端然而坐,狀似神遊,直至尚秋水在面前屈膝跪坐,也雙目不抬,似乎帳中從來只有他一人而已。
見紀若塵如高僧入定,尚秋水嗤的一聲輕笑,麗色綻開,登時帳內也為之一亮。他也不等紀若塵招呼,逕自道:「還未請教紀兄高姓大名?」
既然決定了要助安祿山,那道德宗今後便是盟友,本當同舟共濟。尚秋水年紀輩分雖輕,但也是年輕一輩的傑出人物,才智高絕,隱隱然,道德宗此來眾人便是以他為首。是以這個人,是繞不過去的。何況,若不去想尚秋水那美麗得過分的容貌,不論前世今生,他都是少有的能令紀若塵有好感的人物。
紀若塵默然片刻,坦然道:「我姓紀,名若塵。」
「若塵!」尚秋水失聲輕呼,忘形之下,竟伸手去握紀若塵的手。紀若塵此時何等人也,哪能讓他得手?不動聲色間,紀若塵全身不動,卻瞬間後移三寸,恰恰好好讓過了尚秋水一握。
尚秋水握了個空,頓時僵在了原地。尷尬一笑,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端正坐好,苦笑道:「紀先生莫怪秋水輕狂,只因先生與秋水一位好友同名同姓,方才竟然也有三分神似,秋水忘形之下,才會逾禮。」
紀若塵淡淡地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看來尚先生與那位友人交情匪淺。」
尚秋水目光偏向一旁,凝望著跳動的燈火,出神道:「他是秋水平生兩位知己之一,或者他並不將我當成知己,還有些避著我,不過這……都不再有關係了。」
紀若塵隨口問道:「那位友人現在何方?」
尚秋水悽然一笑,道:「他自從下山之後,便再無音訊。秋水只知道他已然故去,卻不知他死在何方,連屍骨都不能替他收斂……」
雖然紀若塵心如冰石,此刻也有一絲縫隙裂開。他寬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許這位友人只是陷入困境,未有信息傳回而已。」
秋水搖了搖頭,良久,方輕嘆道:「本命燈都滅了,卻連本宗真人都無法探知他魂歸何處,他……他……」
這幾個字似是無比沉重,幾經躊躇,尚秋水方才咬牙道:「他是被人打散了魂魄,連輪迴都斷了!」
眼見尚秋水泫然欲泣,紀若塵只好安慰道:「人各有命,氣運在天。事已至此,只能說他氣數使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若他魂魄不散,泉下有知,想來定不願你如此牽掛。」
尚秋水羅袖輕抬,不動聲色地拭去了落下的一點淚痕,勉強笑道:「今夜秋水失態,倒讓紀兄見笑了。紀兄所言不差,我那朋友表面上事事隱忍,內心中卻最是至情至性。據我所知,他之所以有今日結局,多半是為情所困。他突然下山,該是想要有個解脫。紀兄如此知他心意,若他今時也在,想必與紀兄相見恨晚。」
紀若塵不知該說什麼,便只淡淡一笑,道:「尚兄抬愛了。」
尚秋水一咬牙,忽然向紀若塵一拜倒底,道:「秋水與紀兄一見如故,所以有個不情之請,請紀兄千萬答應!」
紀若塵下意識的立刻伸手去扶,將將觸到尚秋水肩頭時,卻電般縮回。他立時運轉神念,柔和力道應心而生,將尚秋水輕輕扶起。
尚秋水凝視著紀若塵雙眸,道:「秋水受命北來,本是率門眾助安祿山起事。但現在既然有紀兄在,秋水便想偷個閒,將道德弟子交與紀兄統領。紀兄大才,露點滴而知滄海意。有紀兄領軍,必可將明皇逐下皇位。等安祿山正式舉旗興兵,秋水便可離去了。紀兄萬勿推辭!」
紀若塵有些驚訝,道:「那你意欲何往?」
尚秋水忽然笑笑,眉宇悽然隱去,無儔容姿盡復,道:「秋水當西上青墟,找那顧清討還一個公道!」
也不待紀若塵回答,尚秋水便長身而起,翩然而去。
良久,紀若塵也無法恢復平靜,索性出帳,仰望夜天。
任人世千變萬幻,滄海化為桑田。魔神也罷,仙人也罷,終難逃死生幻滅,唯有無盡星河、亘古依然!
掃蒼野,破六界,滅貪狼,幾乎以一己之力扭轉輪迴、重回人間,正要興風作浪、大殺四方!他本以為,世事如大江東去,去不復回,一切過往、無數輪迴,盡已付之一炬,當再不縈懷。
俱往矣!!
只是,尚秋水纖纖遠去身影,卻如此清晰,怎也揮之不去。
俱往矣?!
紀若塵負手而立,雙目忽開,眼中深不見底。
轟然,氣機牽引下,一道龍捲平地而起,直上雲霄!紀若塵身後營帳,早炸成萬千蝴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