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若相惜
三日後,五千精銳點齊,濟天下命人建了個高台,便請紀若塵登台點兵,順便也是讓三軍認識一下自己的主將。
台前五千悍卒排成一個方陣,後面則是五千胡人民夫,再後是些健婦,負責洗衣、煮飯、做些輕活,必要時也可充作勞軍之用。民夫健婦均是掠自胡人部落,在安祿山軍中都是任打任殺,全無地位可言。
高台上早早豎起一桿大旗,旗上書血紅一個紀字,字跡狂野豪放,殺氣四溢,全無傳統含蓄之美。
濟天下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張太師椅,在高台正中一放。數丈高台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張椅子,極是扎眼。
濟天下首先登台,在太師椅左方站定。校場中軍官小校大多認得這位濟先生,曉得是大帥帳前紅人,自然鴉雀無聲。其後玉童登台,在太師椅右後立著。軍營中都是虎狼般的壯男,這些日子吃飽喝足、殺人見血,早就養得滿身精氣不得發泄,驟然見了一個如花似玉、風韻無限的大美人,那還不似餓狼見了血腥,一個個你推我,我擠你,伸長了脖子連看帶叫。
眼見軍紀蕩然無存,濟天下的臉立時就黑了下來。領軍的幾個將校倒是有些眼色,連吼帶罵,才將精蟲上腦的軍卒壓制下去。
隨後,紀若塵緩步登台,在太師椅上安然落座。
他長發隨意用一根布帶挽起,唇如點朱,面似冠玉,一襲布衣上未有分毫裝飾。遙遙望去,倒有些弱不禁風之感。
待紀若塵坐定,濟天下提氣叫道:「這位,便是我們的統帥紀若塵紀大將軍,從今日起,三軍一切行動須聽紀大將軍軍令而行,違令者……斬!」
他這話不說還好,台下都是些驕兵悍將,聽了如此霸氣十足的開場白,再看看台上體態單薄,頗有弱質風流的紀若塵,忽然一片鬨笑!
內中便有幾個粗壯兵丁笑得特別大聲,其中一個魁梧大漢直著脖子叫道:「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想當什麼大將軍?!敵人衝過來時,會不會嚇得尿褲子啊?」
「就是,一個尿褲子將軍?啊哈哈哈……」
台下眾兵將亂鬨鬨鬧成一團,紀若塵目光則落在遠方不知名處,不知在想著些什麼,似乎全未聽到、看到台下兵將們的不敬。
玉童則笑得愈發甜了,心裡卻是有些糊塗,不知道是不是該立刻出手把所有不敬的人都殺了。只不過若是殺光了下面這些人,那主人帶什麼兵呢?似乎有些不妥。
紀若塵忽然吹出一縷淡灰色的陰風,雙眼中重新有了生氣。
台下悍卒十有八九忽然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似乎被一頭隱在暗中的上古凶獸給盯住了一般,嚇得立時住了口,左右張望,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除了同袍們同樣驚懼疑惑交加的眼神,他們又能看到什麼,發現什麼?
此時紅日高懸,火辣辣的陽光當頭灑下,校場上的軍卒粗夫本已一身臭汗,熱得焦躁。可忽然間人人如墜寒冰地獄,只冷得牙齒打戰,再怎樣裹緊衣甲也無濟於事。此時此刻,似乎一切都透著古怪,有人抬頭向天上望去,竟然發現連日頭都蒙上了一層濃濃碧色!
濟天下追隨紀若塵日久,知道他隨時神遊的習慣,也曉得他神遊歸來時種種異象,這時自然知是紀若塵神遊歸來,於是抓住時機,立刻低聲道:「主公,可以殺人立威了!」
紀若塵眼中藍芒一閃,左手虛虛向台下一指,便見數百軍卒失聲驚呼,身體竟然徐徐浮起!
濟天下面色一變,急忙道:「主公,這太多了!」
紀若塵左手輕輕一按,大多數軍卒皆掉落在地,只有七八個先前叫得最凶的健卒仍不住向空中升去。他們也隱約知道大事不妙,拼命號叫求饒,身體升得越高,求饒聲就越是悽厲!下面萬雙目光隨著他們不住升高,人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隨著紀若塵曲指一彈,空中八名健卒長長一聲慘叫,隨後凌空爆成一團團血雨,當空灑落!校場上尚余萬人,幾乎人人都濺了一頭一臉的血珠。
校場上靜寂一片,人人面色慘白,連擦拭一下臉上的血跡都不敢。這一萬人又有哪個是沒見過血、手上沒幾條人命的?可是誰又見過如此悽厲詭異的死法?
而且當紀若塵雙眼睜開之時,他們才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紀大將軍,似乎氣勢如山。
濟天下見三軍震懾,殺人立威的效果不光是好,而且好得太過時,立即將抓住時機,上前一大步,提氣喝道:「再有敢不敬主帥、不遵軍紀者,依律定斬!現在三軍聽著,我軍軍律如下,一……」
濟天下一條軍律還未來得及讀,紀若塵已長身而起,道了聲:「哪有這麼囉嗦?」,便止住了他,然後行到台前,目光冷冷掃過萬名軍眾,目光所過之處,竟無人敢與他對視。
紀若塵抬手向校場萬餘驕兵悍將一指,森然道:「今後軍規,便只有八個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說罷,紀若塵拂袖而去,只扔下台上台下一應人眾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紀若塵離去已久,校場上仍是鴉雀無聲,陰風陣陣。
許久許久,玉童才呼出一口寒氣,衷心讚嘆道:「這才是主人當年風範!」
濟天下苦笑搖頭,頓足道:「這下威風倒是立足了,可實在與吾強軍之道相去太遠,唉!」
玉童問道:「那什麼是強軍之道?」
濟天下道:「強軍之道,無外乎錢、權、軍紀而已。」
「你這是什麼強軍之道?」玉童十分疑惑,問:「強軍之道,不是錢、權、女人嗎?」
濟天下瞪了玉童一眼,你你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當下袍袖一抖,掩面而去,一副羞於與你為伍的模樣。
「不對嗎?當初地府巡城甲馬出戰,只消許了這三樣,哪一次不是人人死戰?怎麼就錯了呢?」玉童苦思。
一時間,偌大的高台上只剩下玉童一人,她一邊享受著萬眾矚目,一邊猶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錯了。
這日過後,濟天下練軍時無往不利,令出必行,一月而軍成,五千精銳如臂使指。
練軍已畢,大軍即拔營起行,迤邐向范陽進發。安祿山則已在半月前率領大軍先行回范陽,預備糧草軍械去了。
其時北地三鎮風調雨順,已有三年。范陽等重鎮中糧草堆積如山,十萬虎狼之師秣馬厲兵,刀出鞘箭在弦,只等安祿山一聲令下,便要起兵南征。
自回范陽後,安祿山反倒顯出十足耐心,一點也不急起兵,一邊等紀若塵五千悍卒歸來,一邊將諸般備戰軍務皆交給手下諸將。自己則幾乎踏遍了范陽每一個角落,想要找出龍氣所在。如若真有龍脈,那最好是再找一個夠本事的風水先生來點個吉穴,將祖宗骸骨都移過來,好成萬年不易之江山。
說到風水先生,安祿山立時想到了一個不二人選,濟天下。
這濟天下在中原名聲不顯,北地草原上卻是大名鼎鼎。這人最厲害之處便是一身雜學,似乎無所不學,無所不精。數年前安祿山進長安朝聖,契丹諸部趁機大舉入寇,安祿山長子安慶緒起兵出關迎敵,結果輕敵大意之下中了誘敵之計,一場大戰下來幾乎全軍盡沒,三萬大軍出關,只有千餘騎逃了回來。契丹數萬鐵騎乘勢而下,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所過之處人畜不留,寸草不生。
當時有一十里小縣名溥,不過萬餘人口,正好擋在契丹大軍之前。全縣上下本已自覺必死,恰好濟天下雲遊至此,入城之後即驚呼此乃天下風水寶地,地脈匯聚之所,一時無雙,凡與此縣為敵者,必不得好死云云。為蔭子孫萬代,積攢功德,濟天下便登高一呼,號令全縣百姓奮起守城。反正契丹兇殘,守也是死,不守也是死,而溥縣縣令早已棄官逃亡,濟天下又著實能言會道,便順理成章的接管了這座小城。
其後契丹鐵騎湧來,上來先是猛攻一日,棄屍近千,卻奈何不了小小溥縣。契丹人便留下一萬騎兵繼續攻城,放言破城後雞犬不留後,餘下二萬餘騎便繞過溥縣,轉進內地劫掠去了。
此後一月,濟天下盡展所長,將守城之道發揮到淋漓盡致,一萬老幼幾乎每一個人都用到了極處。別說是契丹胡人那不入流的攻城術,就是墨翟復生,怕也要嘆為觀止。但若只是如此,十里低矮小城仍萬萬抵不住一萬契丹精壯的進攻。
可是在這一月之中,一萬契丹鐵騎只覺恍若夢中。
炎炎初秋,竟然也會夜降大雪!除此之外,天打雷劈,瘟疫肆虐,幾乎契丹人歌謠中記載過的災禍,都落在了這隻契丹鐵騎身上。起初還是一天一次,到後來便是一天數次,而且縱馬奔馳時,莫名其妙地馬就會發瘋,將背上騎士掀在地上。在地上釘根木樁樹營帳,一錘下去,多半會將扶樁之人的手指砸爛,如是種種怪事,不一而足。
疲憊交加之餘,許多兵卒入帳後倒頭便睡,然後中夜夢醒時,便會發現有巴掌大的蚊子正伏在臉上拼命吸血。
一月轉眼過去,契丹兩萬騎滿載而歸。路過溥縣時,方駭然發現當初留下的一萬鐵騎已只剩五千不到,人人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而那小小溥縣依然屹立,不動如山。
此役之後,濟天下名聲大振。只不過出名的不光是禦敵之道,風水之學,還有他全勝之後在溥縣刮地三尺,收足千兩白銀好處費方肯離去的壯舉。
在那日草原飲宴之前,從無一人說過范陽有龍氣,偏是濟天下當席說范陽龍氣沖天,將個城府極深的安祿山撩撥得幾乎不能自己,到後來一日也不肯多待,要回范陽看看是不是真有龍氣。
結果一回范陽,不論是追隨安祿山多年的修士也罷,還是道德宗眾道士也罷,皆異口同聲地說范陽有龍氣。就連安祿山微服私訪,隨手在街邊拉過的一個算命先生,都會盯著安祿山大叫一聲「客官貴不可言,面有龍氣啊!」這下也由不得安祿山不信了。
但是待到要尋龍脈匯聚之處,點出可供祖宗安歇的吉穴時,卻是眾說紛紜,一會說在西處,一會說在東邊,甚至早上龍氣尚在南,到了夜間就變成了居北。總而言之,龍氣似有靈性,這些修道之士兼任的風水先生到了哪一邊,龍氣定會在另外一邊出現。一來二去,就連安祿山也看出來這些修士實在是幹不了這活。若是這些修士齊心,倒也可一齊騙騙安祿山說點好了吉穴,只是此刻人人互相爭競,都怕別人先立了功。自己找不准龍脈也不要緊,只消盯緊了別人,別讓他人假冒點出了吉穴便是。
無奈之餘,安祿山便只有等紀若塵率軍到來。他根本不差這五千精銳,差的只是那名聲在外的風水先生濟天下。
安祿山本待苦等三月,沒想到才過了一月有餘,便傳來消息說紀若塵率軍已到范陽三十里外。安祿山大喜之下,也顧不得身份,親自縱馬,出城相迎。
正午時分,大道盡頭遙見煙塵漸起,隨後一排排鐵血悍卒從煙塵中步出,步伐整齊劃一,竟無一人踏錯!
這些軍卒身材高大,人人目不斜視,似乎就是山崩於前,只消軍令不出,便絕不停步。唯一略顯詭異的是他們臉上偶爾會有一層黑氣閃過,似是將死之人。
中軍處四名赤膊大漢抬一乘軟轎,濟天下與玉童分騎駿馬,隨行在軟轎兩側。
軟轎中,紀若塵端坐不動,雙手置膝,掌按萬千風霧雲嵐;雙足落地,足踏萬里山巒大川。
大軍進抵范陽,在城外駐紮下來。紀若塵自居中軍大帳,並不打算進入范陽。安祿山也不在意紀若塵的失禮,他在乎的只是濟天下而已。
一行人回到節度使府,安祿山便和顏悅色地讓濟天下更衣用飯,休息好之後再行尋找吉穴所在。不過濟天下甚會察言觀色,一看安祿山甚至將祖宗骨罈都由帶了出來,就知道安祿山心中定是火燒火燎的。於是濟天下便不辭辛苦,滿面征塵故意不洗,連水都不喝一口,便即作法尋龍。
安祿山與一眾親信眼巴巴地看著濟天下自袖中掏出乾坤盤、勘龍輿、七星燈、陰陽鈴等一應法寶,又自後領中抽出一柄桃木劍,自懷中取幾張符紙,穿在桃木劍上燃了,口中念念有詞,字字清晰,就是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看這副做派,實是十足十的一個風水先生。只不過這是民間說書先生口中的風水先生而已,那安祿山哪懂得內中門道?安祿山平素喜歡聽書聽戲,心目中的風水先生印象全是自說書先生那裡得來,此刻見濟天下做派分毫不差了,心中登時先入為主,便又多信了幾分。
場中自然還有那些追不到龍氣的修士,見濟天下裝模作樣,煞有介事,身上掛著手裡提著一大堆零零碎碎,都在冷笑不已。道德宗眾人自然不會笑在面上,但心中也頗為莞爾。
濟天下囉囉嗦嗦一大段咒語念完,高叫一聲:「疾疾如律令!」,桃木劍高舉,原地轉了幾個圈子,停下時桃木劍自然指向一個方位。濟天下雙目一瞪,道:「龍穴便在那邊!」
眼見濟天下拔足飛奔,安祿山顧不得身寬體胖,竟也舉步跟上,連馬都來不及騎。他這一動,數個兒子,一堆親疏侄子,無數親隨家將自然跟著蜂擁而去。一眾修士面面相覷,有人暗自在袖中掐指一算,登時臉色有些變了,原來現在龍氣升騰之處,正是濟天下奔去的地方。一應修士連忙跟了下去,要親眼看看濟天下是否有真才實學,如果他真能捉到龍氣,還得找些機會暗中下手破壞,不能讓他這樣輕易地立了功勞去。
范陽龍氣果然詭異,等濟天下趕到時,早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又在范陽另一端出現。濟天下桃木劍一指,便標定了龍氣的新方位,大步奔了過去,轉眼穿過了小半個范陽。等他趕到時,龍氣自然又換了方向。濟天下毫不停留,桃木劍隨手一指,便向著劍指方向奔去。
龍氣一如既往,眾人到東,它便在南,趕到南邊時,它又出現在北方。安祿山見濟天下奔得大汗淋漓,便要手下給他備一匹馬,被濟天下一口回絕,言道如此奔波,是龍氣考驗眾人誠心,若無誠意,便是一百年也追不到龍氣。安祿山聽後深以為然,又是感慨,又是感動。
他本來已上了馬,現下又跳了下來。如此一直追到天黑,果然離龍氣越來越近。
追了這麼久的龍氣,或許是受了些沾染,安祿山本身對龍氣感覺愈發的敏銳,那是又痛苦又恐懼的戰慄,似是不幸遇上天敵的感覺,就像野豬撞上了虎王。離龍氣越近,感覺便越是強烈。能夠追近龍氣,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見大事有進展,安祿山當即精神大振,腳力也見長,胖大的身軀如若浮雲,冉冉追著濟天下而去。
安祿山早有反意,近年來兵強馬壯,而朝廷武備日漸鬆弛,問題就是何時舉反旗而已,有沒有龍氣運數,此前倒真沒在意過。可是那日被濟天下一說,又在范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真龍之氣,心思立刻就不一樣了,見了龍氣卻又錯過,簡直比完全沒有見過龍氣還要糟糕,這豈不等於是說自己根本沒有能夠改朝換代的那個氣數嗎?
入夜時分,濟天下逕自出了范陽,向西北方疾奔而去。安祿山心跳立時加速,冥冥中便覺得此次多半會捉到龍氣。果不其然,此次龍氣升起,居然只在十丈開外!跟在隊伍後面的修士們立時就變了臉色,一個個悄悄掏出法寶。
安祿山也不是傻瓜,手一揮,幾名軍中修士當下腳步一緩,排成一列,將後面的修士都攔了下來。而見龍氣升起,道德宗諸人也腳步一收,落在了隊伍最後,與軍中修士一起,隱隱將那七八個另有想法的修士包在了當中。這些修士未曾想到會有如此局面,人人面色尷尬,打著哈哈,將法寶符咒又收了回去。他們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別的不說,單是道德宗這些修士就足夠滅他們五六個來回了。
不遠處龍氣一現即收,眼看著就要隱去,只聽濟天下大喝一聲,擲出一塊黃燦燦的物事,正中龍氣!只聽當的一聲響,又是一聲令人心魂俱裂的龍吟後,龍氣消逝無蹤。
濟天下滿頭大汗,一臉疲憊,向安祿山道:「幸不辱命!」
安祿山哪還等得及?足下發勁,一掠十丈,衝到龍氣消逝所在,想要看看困擾自己半月之久的龍氣究竟是何模樣。
儘管夜色幽暗,安祿山仍看到一塊巨石矗立在自己面前。這塊巨石丈許方圓,三丈高,形狀清奇,猛一看去有如一隻駕雲飛龍,正欲破空而去。石龍鬚爪俱全,栩栩如生,更為難得的是隱隱有龍氣滲出,安祿山站得近了,被龍氣一逼,雙腿酥軟,登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可是那份心中狂喜,讓他如何能夠自持?
「呵呵,哈哈,哈哈哈!」安祿山雙腿不能立,但還有雙手,於是挪動身軀,一把抱住了巨大的飛龍石,以面貼石,顫聲道:「果然是龍氣,果然是龍氣!想不到我安祿山也有今日,哦哈哈哈哈……唉喲!」
原來這塊飛龍石上本來嵌著一件物事,忽然掉落下來,重重地砸在了安祿山頭頂。此物看上去不是很大,也不過海碗大小,可是四四方方,極為沉重,險些將安祿山砸暈過去。安祿山先是大怒,再向那物事瞄了一眼,猛然間倒吸一口涼氣,隨後又轉為狂喜。
那物事原來是個四四方方的印璽,黃澄澄的,通體以黃銅鑄就,難怪如此沉重。印璽上鑄著一個麒麟,麒麟頭上頂著一片寸許見方的鱗片。
安祿山一看見那片鱗,立刻眼睛就直了。他對於龍氣極為敏感,這片鱗上龍氣如此濃重,不是真龍之鱗又是什麼?!
他顫顫巍巍地取過龍鱗,置於掌心細細觀瞧著。至於那方銅印,材質普通,做工粗糙,安祿山可是一方霸主,那是何等眼界,哪會將這件俗物看在眼裡?
眼見安祿山又哭又笑,狀若瘋癲,將軍們均有些不明所以,他們又曉得安祿山生性暴躁,此刻也不敢上前胡亂說話。而那些修士則一個個盯著地上的銅印猛看,他們眼力靈覺厲害,在那方才電光石火的剎那已看到一條龍氣倏忽遠去,但在逃離前卻被濟天下提前拋出的銅印給砸了一下,竟然真砸下來一片龍鱗!
原來范陽龍氣並非簡單風水地脈匯聚而成,而是有一條真龍在此徘徊,難怪前些時日眾人都追不上龍氣。修士中雖有修為不弱之輩,可哪裡比得上一條真龍?就連根龍鬚也比不過。
或許是這條真龍做了天大的孽事,今日晦氣到家,不光被一個區區濟天下給追上了,而且還被砸下一片鱗來,實可稱是龍族之恥。
只見濟天下一聲長笑,大步上前,先取了碗大銅印收入袖中,再向安祿山一拜到底,朗聲道:「恭喜聖上尋獲龍穴,並獲真龍之物,此乃無上吉兆,主天、下、歸、心!!」
聽到天下歸心四字,安祿山渾身上下忽然充滿了力氣,手中龍鱗也變得溫暖如玉,全非初時的戰慄驚心。他一躍而起,將龍鱗高高舉起,遍示眾將,高聲道:「今日俺……不,聯蒙上天眷顧、賢士輔佐,取得真龍之物,此乃天命,聯豈敢違之?異日聯盡取天下之時,爾等便是開國功臣!」
安祿山此時大願得償,便也不再掩飾,一個大腹胡兒竟也出口成章,哪還是那個整日自稱大字不識三個的蠻子?
眾將哪有不知機的?當然一齊跪倒,三呼萬歲。
安祿山滿面紅光,背倚升龍石,手握真龍鱗,倒也有熊熊王霸之氣勃發,看上去像是要成就一番大業。
濟天下與一眾修士站在旁邊,並未跪拜。修道之士神通廣大,濟天下藉著風水先生的本事也混了個賢士名頭,勉強算得上身份超然,皆無須跪拜。
道德宗眾修士算是與濟天下同一陣營的,關係密切些,當下便有人忍不住問起銅印的來歷。所有修士都悄悄豎起了耳朵,想聽聽濟天下是用何種手段砸到了真龍。至於那銅印,其實沒人真正感興趣。此印半點靈氣也無,連最初級的法寶都比不上,做工糙極,只不過比廢銅強些罷了。
濟天下聽人問起,極為矜持地又從袖中掏出銅印,可只露了半片就收了回去,然後故作神色淡然狀,可他臉上飛起了兩片潮紅,顯是極得意和激動的。
這濟天下咳嗽了幾聲,見眾人目光齊聚,方含笑道:「此寶名為翻天印,其實也沒啥出奇的。」
連同道德宗諸人在內,一眾修士聽了皆極不以為然,頂多佩服一下濟天下的好文采,破銅也能取個如此有氣勢的名字。
在范陽西南紮營的紀若塵大軍,此時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洶湧。濟天下實際上將五千胡人壯丁也訓練了起來,除了配備的兵器盔甲不足,均與尋常健卒無異。軍中每千人為一隊,共分成八隊,分列八卦方位紮營。另外兩千人則是五百人一隊,在大營外分列東南西北各立了一座哨營。營中是一大片空地,正中孤零零豎著帥帳,極是扎眼。
此時夜色已深,除了巡夜兵隊的馬蹄聲外,紀若塵大營內可謂鴉雀無聲。
「嘎!」一群夜驚的烏鴉在大營上方盤旋數周后,紛紛落向樹梢休息。內里有一隻烏鴉不肯休息,又多繞了幾圈。在它那琥珀色的鳥瞳中,清清晰晰地反映出整座軍營的形貌。隨後鳥瞳中的景物不住放大,被它凝視的營帳厚重的幕幄竟然變得透明起來,裡面二十名兵丁正在酣睡,渾不知正被人窺探。然後又是一座營帳被放大,內中也是滿滿的兵丁在熟睡。
烏鴉又繞飛了一周,在它瞳孔中,數道淡淡的黑氣正從四面八方而來,目標直指大營中央的中軍大帳。
烏鴉低沉地叫了幾聲,將那中央大帳不住放大,像晨曦穿透夜幕般直視入厚厚的帳布之後。中軍帳中金碧輝煌,極盡奢華之能事。營帳正中放一張太師椅,椅上端坐著黑衣散發的紀若塵。出乎意料,紀若塵竟也在仰頭望天,雙瞳中映著無月夜空,空中一隻烏鴉,正在盤旋不休!
烏鴉駭得雙目血紅,急速拍動翅膀,便想逃離!但見夜空中血氣一閃,它已凌空暴成細細血霧!
北地夜風強勁,早將這團不大的血霧吹散。
此時五個黑影已然穿過重重兵帳,聚集在了中軍帳外。在夜色掩飾下,他們只有一個極模糊的輪廓,不要說面貌,就是是何種族也看不出來。五個黑影互相打了個手勢,其中三個驟然爆發出強悍無匹的氣勢,挾帶著陣陣腥風,從三面沖入中軍帳內,另一個黑影則無聲無息地繞到帳後,如一片影子,消散在黑暗之中。厚厚的帳布,在他們面前直如無物。
最後一個黑影則極輕盈地躍起,落在了中央帳頂,手中已多了兩把漆黑無光的匕首,只待帳中激戰起時,便要以雷霆之勢自天而降。
可是那黑影足足等了可以呼吸三次的時間,帳中仍是全無動靜。四個先後入帳的黑影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了聲息。帳頂黑影深知同伴的修為威能,三息的時間何等漫長,足夠入帳的四人擊殺百名軍卒了!可是怎的現今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立時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一躍十丈,身影閃動間已穿出大營,向西北方逃去。
他奔跑速度之疾,比飛鳥猶過三分,可是跑著跑著,他忽然心他異感,猛然向左面望去。但見一個一身黑衣的年輕人就在不到一丈之外,正與自己並肩奔馳!這年輕人黑髮飛舞,發梢處卻發出點點湛藍星屑,久久不散,在身後拖出一道長長尾跡,說不出的詭異絢麗。而他雙瞳深不見底,在極深處卻又閃耀著隱約的藍炎。儘管看上去異象如此明顯,可只要這個年輕人閉上雙眼,便是氣息全無,似完全溶入了天地之間,即便以黑影高出尋常修士數倍的靈覺也感應不到他的氣息。
黑影不知這年輕人已與自己並肩奔跑了多久,只知道他便是自己此行要刺殺的目標,安祿山先鋒主將紀若塵,而且在他目光注視下,自己潛影匿蹤的法術正被一層層的剝去,逐漸現出一個窈窕的身影來。
她心下駭然,對手顯現了完全顛覆她修行至今所認知的威能,無法抑制的恐懼從心底最深處溢出,撼動著她的心神。她的目光忽然掃到紀若塵左手掌心中托著的小小銅鼎,鼎口藍焰吞吐不定。猛然間,千百年來關於此鼎的種種恐怖傳說全都湧上心頭,一想到身入鼎中的悽慘,無邊無際的恐懼決開最後一道鎮定的防線,立時充斥全身,將她最後一絲力氣與勇氣都驅除得乾乾淨淨。
她腳下一軟,登時栽倒在地。紀若塵則說停就停,靜靜地站在三尺之外,看著面前這個一身深黑緊身打扮的女孩。她身材凹凸有致,衣衫極薄,又是緊貼肌膚,幾乎將她每一分曲線都襯得清清楚楚。不光胸前兩點櫻桃清晰可見,便是胸口脖頸上急速起伏的青筋血脈也是清清楚楚。她悽然抬起頭來,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容貌柔美,秀目傳神,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公子……」她咬著下唇,柔柔地喚了一聲,一時間淒悽慘慘。這是族中古老相傳的保命秘法,若是落在了年輕有為的人類修士手中,這樣多半能保得性命,甚至保得身子。
紀若塵靜靜地看著她,如同未曾聽到她說話一般。
她立時知道不妙,忙望定紀若塵雙眸,道:「我是文婉天后同宗晚輩,身有天后血脈。公子若肯留我一命,無論天材地寶,還是法器秘典,冥山必定不會吝惜。」
這是她族中秘傳保命法門的第二項,對各族修道之士,無論男女老幼,皆有明顯效果。
紀若塵仍無動於衷。
她數著心跳,三下之後便知不能再等,當下一咬牙,忽然撕開了自己衣衫,將整個上身都裸露出來,火樣的美眸盯著紀若塵,毅然道:「若蒙公子不殺之恩,在冥山贖金到前,文姬這清白身子,便是公子的了。文姬定當竭盡全力服侍公子!」
冥山妖族祖訓,一切以保命為先,萬般委屈皆應受了。何況這紀若塵本領神鬼莫測,文姬又看得清楚,他也非人族,日後就算有了他的骨血,生為妖族的可能也居多,而且孩子得了他的血脈,定有強大秘法異能傳承。細細說起來,對冥山還是件好事,只是……還只是什麼?千百年來,只有最強大的妖族方能選擇自己的運數。她雖是冥山新一代中的翹楚,可與修煉經年的老妖相比,道行修為仍是相去甚遠。強如天后文婉,也在西玄山中被鎮煉了數百年之久,何況是她?為了一族興盛和宗桃延續,她沒有選擇。
她望著紀若塵,只希望這張英俊近妖的面容能夠沖淡一點心中淒楚。
不過她並不知道,紀若塵此際身體仍有一大半是虛幻,並無實體。虛無部分便包括了下體,如果是幾個月後,或許文姬的提議還有幾分吸引力。
紀若塵望著文姬,不知為何,如萬古堅冰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絲裂隙,似乎這個女孩與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有一兩分相近。可是那身影究竟是什麼,他完全記不起來。同時眼前這個女孩也令他感覺到了一絲危險,一絲令他心志動搖的危險。此次回歸人間,他便如始終行走在絕壁邊緣,唯憑堅定心志不斷向前,如果往下看了一眼,便有可能永墜深淵。
這些想法在紀若塵心中一閃而過,即被冰封。他心念一動,文王山河鼎迎風而長,化作丈許高下,當頭將文姬罩在其中!
「紀若塵!你與天下妖族為敵,必不得善終!」在靜夜下,文姬悽厲叫聲越傳越遠,逐漸遠去。紀若塵並未運用神通掩蓋她最後的詛咒,自是為了讓冥山潛藏的妖眾聽到,好回山稟報。
只怕你們不來!這是紀若塵原本的想法。
以山河鼎收煉文姬之後,紀若塵並未就此回營。除卻空中那隻烏鴉,今晚冥山遣來的弟子皆精於刺殺隱匿之道,論修為倒不是太強。收了五妖的精氣,也不過令紀若塵目力範圍擴張到方圓十里左右,靈力則小有增強,可在五十丈內自如馭使文王山河鼎。他真元仍不算深厚,距離上清境界仍是差了兩層,不過在紀若塵心中,提升真元是最不著急的,排序仍在重塑身體之後,現今一切之首,即是提升雙瞳與靈力。
回營之前,紀若塵習慣性地以神識掃過所及範圍,除了兩團正在迅速遠遁的妖氣外,並沒有什麼特異的東西。
恰在此時,東北方忽然闖進來一團極為玄異、前所未見的靈氣,筆直向遠離的妖氣追去。這團天青色的靈氣雖不甚強,但內有浩浩蕩蕩之意,就以紀若塵縱橫無忌的心情,居然也隱隱生出高山仰止之感!這團靈氣速度較妖氣何止快了一倍,眼看著不出里許,就能追上正狂奔回冥山報訊的兩個小妖。
紀若塵破空而來,軀體由虛而實,又神遊十載,對天地間萬般靈氣皆無比敏感,速度更可謂驚世駭俗,當下再無保留,全力施為之下,幾乎是心念動時,人就已攔在那團靈氣之前,文王山河鼎憑空而現,鼎身熐炎繚繞,便向那靈氣罩下!
只聽當的一聲大響,有若悠悠鐘鳴,瞬間傳遍荒野。又聽一聲龍吟,那靈氣一扭一彈,竟然把文王山河鼎生生頂開一線,硬從山河鼎口的吸力中脫身而去!
脫困之後,那團靈氣不但不就勢逃走,反而盤踞在十丈外,雙目如炯炯燈火,緊盯著紀若塵,氣勢漸升。
剎那一擊,紀若塵全是憑本能行事,這時才看清靈氣原身。他雖心意堅定,此刻腦中也是一聲轟鳴!
竟是一條真龍!
「何方妖孽,膽敢攔吾真身!吾乃東方真龍,身系天下運命,與吾為敵,即是與天地為敵!爾等小小妖孽,竟敢以煉妖鼎對吾,真不知死活嗎,還不退開?!如非看在煉妖鼎故往傳承份上,今日早用真雷將汝化為灰燼!」
這陣排山倒海、海嘯風詠般的龍吟竟能穿透層層防禦,直接在紀若塵意識中浮現,真龍之威,果然難測。
紀若塵微微一笑,收起了文王山河鼎,撫了撫身上衣衫,攏一攏微亂的鬢髮。但令真龍出奇憤怒的是,那似人非人的小小妖孽這番做作,並不是要禮而避退,眼見周身燃起熊熊藍焰,他竟然,竟然踏火而來,妄想屠龍!
真龍一聲龍吟直上雲霄,方圓數里剎那間雲消風停,生靈顫抖俯伏,萬物在這無比威能的存在前收斂起所有的氣息。真龍緩緩舒展身體,須角貴張鱗甲炸立,雲滾電閃虹起,周身無數異象涌動。揮爪擺尾,迎上了如電而來的紀若塵!
一人一龍已戰在一處,只在剎那,天雷雨落,地火如泉!
這條真龍通體碧綠,長還不足一丈,看上去體形不大,然而畢竟是真龍,神通絕非尋常妖物魔神可比。它進退如電,所過處雲生霧起,凜凜威嚴,實可令人不戰而自潰。而且真龍不論是揮爪進擊,抑或是龍尾抽掃,都是力可穿金裂石,紀若塵也不敢硬擋。真龍過處,雲里霧中都時有道道青色雷光,紀若塵偶爾一個疏忽,便被其中一道青雷擊中,立時小腿洞穿。隨後青龍便極為惱怒地發現,這個對手的腿居然只是一片虛影。
青龍大怒之餘,突然張口噴出一團薄薄水霧,這片水霧迅捷無倫,且深具靈性,竟然對紀若塵緊追不放。紀若塵速度已提至極致,可仍是比這無形無質的水霧慢了三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水霧撲上身來。
水霧一上身,即如春雨潤物,悄無聲息地滲進了紀若塵軀體之內。但凡水霧過處,紀若塵身軀都化作了虛無,就連從來無往而不利的熐炎也大片大片的熄滅。
青龍見噴出的龍氣建觀,當即仰首長吟,聲震雲霄!其實這場戰鬥一開始,青龍便被牢牢地壓在了下風。它速度快,可是紀若塵更快,而且來去全無蹤跡可尋,剛一接戰,青龍便接連中六七記。青龍雖是神獸,身軀水火不侵,縱是尋常法寶也傷它不得,可是紀若塵身上藍焰看似在熊熊燃燒,實則冰寒到了極處,那至陰至寒、至凶至厲的藍焰只消沾上一點,便滋滋地燒個不休,要青龍連噴數口太一水氣,方會熄滅。而且它頭頂數根龍角歪斜,還缺了一片鱗,在迎戰紀若塵前這條青龍就已受了傷。大戰至此,青龍更被燒得遍體鱗傷。方才那一團水霧,乃是它將本命丹氣混合在龍氣中噴出,方才一舉建功,擊中了行動詭異的紀若塵。現下它傷上加傷,要再噴出一團丹霧來,那是萬萬不能了。
而且這青龍後爪上還繫著一條斷裂的鐵鏈,看上去不粗,可是偶爾自地面上划過,便會犁出一道深坑,可見鐵鏈之重!系了這樣一條鐵鏈,縱是青龍,行動也受羈絆。這是因此,它身為真龍,才會在戰這樣一個小小妖孽時,也會落於下風。還好有一口丹霧在,不然今日還不知該如何收場。
然而水霧中忽然藍芒一閃,然後熊熊熐炎不可抑制地衝出,頃刻間竟將混了青龍丹元的水霧燃盡!
紀若塵有如出水,緩緩自藍焰中升起,雙瞳已盡轉深藍。他已只剩小半身子,腰際以下軀幹盡毀在青龍丹元中,可是環繞著軀體的蒼藍之焰,卻更甚往昔。他左手舉在身前,掌心上,文王山河鼎凌空一寸懸著,正不住旋轉。
青龍看到紀若塵雙瞳,竟也感到了些許戰慄,不禁喝道:「妖孽,你祭出煉妖鼎來,想做什麼?」
紀若塵此刻已沒了笑容,冷道:「當然是煉了你這條小龍!」
青龍一聲長鳴,大笑道:「吾乃東方真龍!區區一個煉妖鼎,煉煉尋常妖怪還行,想要煉吾等真龍……」它一句話沒說完,便見山河鼎已化作丈許大小,當頭壓下!
這一罩全無先兆,青龍大駭之際,使盡全力才堪堪躲過。
紀若塵右手一招,山河鼎又回復成寸許大小,浮在掌心上。他望著青龍,淡道:「區區一個煉妖鼎,你怎也要躲?」
青龍一時語塞,體會過鼎中熐炎的威力後,當然暗道不躲才是傻瓜,可是嘴上卻如何說?還未等它想出措辭,眼前忽然藍焰滔滔,山河鼎又罩了下來!
這一次青龍別無他法,回頭轉身,捨出龍尾探入鼎口狠狠一擊,當的一聲巨響,青龍借著龍尾一擊之力,終逃出山河鼎覆體之禍,帶著半身藍焰,一飛沖天。它長嘯不已,顯是被熐炎燒得痛極。
「吾當……吾當……你們都是壞人!!等我回去告訴媽媽,用青雷把你們通通劈死!」
場面話扔下,但見小小青龍直衝雲霄,倏忽遠去,連回頭看看都不敢。
儘管趨退之速遠有過之,但若論穿雲破宵,直上青冥,紀若塵仍是遠不及身為神獸的青龍。他立了片刻,笑了笑,收回了文王山河鼎。鼎身上刻印著的貪狼星君忽然拍掌大笑,道:「你可真是貪婪,連青龍都敢惹,這下我看你如何收場?」
紀若塵看著貪狼星君,微笑道:「我如何收場,倒無須你擔心。你如此處境,仍不死心,自然是有所依仗的。我還記得,當日施展凶星入命大法時,命宮中共有四顆凶星,現在只收拾了你一顆而已。」
貪狼星君面色大變,登時再也笑不出來,他面容身形逐漸僵硬,又化成了文王山河鼎身上的一幅刻像。
將山河鼎收歸體內後,紀若塵望著自己只余小半的軀體,微微皺眉。此間非是蒼野,精進之道也有所不同。沒有一個純粹的軀體,仍是不足。以往沒有遇上勁敵,缺陷不顯,今日對上了真正強敵,這缺陷便明顯了。他一身熐炎足以壓制青龍龍氣,可是身軀太弱,如果這條青龍年齡稍稍大些,此戰結果便會倒轉。那時他熐炎仍盛,可是身軀盡毀,又有何用?
紀若塵稍一思索,便決定今後所得靈氣,先行凝聚身軀。
選定良辰吉日、將祖宗骸骨下葬龍穴後,安祿山即在范陽舉旗興兵,並傳檄天下,檄文起首稱「誅國忠,清君側」,其後洋洋灑灑千言列舉楊國忠十大罪狀。再後便是登台拜將,史思明為前軍大將,統兵五萬,經相州直取洛陽。其子安慶緒為左軍將軍,統兵三萬,經棣州,過黃河,直下淮南道。而紀若塵則受封先鋒將軍,統兵五千,取晉州,逼潼關,脅西京。安祿山自率十萬大軍,隨後出發,為史思明接應,先取洛陽。
對於安祿山的行軍布陣,濟天下不置評,紀若塵不關心。既然安祿山已興兵造反,天下必然大亂,可說已成了一半事。至於親力親為,也不是給安祿山打天下,只是為了明皇與楊妃而已。對於紀若塵這憑空出現的布衣白丁,安祿山能給五千精兵已是難得的寵信,這多半還是濟天下的面子和名望所致。
紀若塵毫不關心安祿山恩寵與否,放手讓濟天下練兵,自己則每日巡視一遍軍營。他又於軍營中支起一口巨鍋,寫下一張藥方,命軍卒每日飲一口藥湯,其他的諸事不理,只等七日後出兵西征。
這七日中,紀若塵營中士卒死氣漸增,只是無人覺察。
安祿山傳檄天下之時,尚秋水出了范陽,徑向青墟宮行去,臨行前將道德宗同門託付給了紀若塵。見過道德宗群道後,紀若塵吩咐他們隨軍行動,便沒有了其他安排。修道之人均自視甚高,自行其是,根本不會如軍卒那樣令行禁止,即使他們個人武力強過軍卒甚多,但在戰場上,除了陣前挑戰或能鼓舞下士氣,真正兩軍對陣,萬弩齊發,矢石漫天之際,能發揮的作用其實有限。紀若塵自然知道這點,並不指望道德宗弟子會聽從自己指揮。
至於尚秋水,紀若塵思量良久,最終沒有攔阻尚秋水西行之路。
此時已是夏末,西京長安仍是一片歌舞昇平,居生處樂。今年天氣反常,已近白露,仍是暑氣不消,明皇一面遣人飛馬自嶺南運荔枝等時鮮蔬果過來,一面又擺駕到了華清宮,與楊妃共享魚水之歡。這日午後,明皇與楊妃糾纏已畢,明皇畢竟年歲大了,歡愉一過便沉沉著枕睡去。楊妃則沒什麼睡意,自行出殿,整理妝容。服侍她梳妝的,自是她那假扮宮女的師兄。
「冥山那些妖怪有沒有消息傳回?」楊玉環淡淡地問。
「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師兄答道。自受過教訓之後,他已不敢在楊玉環面前造次。這美若天仙的師妹不光道法高深,心思也是狠辣無情,端看她對付道德宗的層層毒計就可知一二。
聽到回答,楊玉環當即皺起眉頭,冷冷地道:「這都兩個月了,怎麼還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已經提點過了安祿山,那些冥山的妖怪們此去不過是再敲敲邊鼓罷了。現如今對付道德宗又不是什麼難事,也就是打只落水狗,怎的這麼點小事都辦不成?!那要這些廢物何用?」
師兄順著話頭道:「是,是。這些妖怪都缺了點腦筋,一點小事都辦不利索。不過……會不會是冥山另有居心啊?」
楊玉環哼了一聲,冷冷應道:「冥山與道德宗仇深似海,這等大事上必然不會變節。只不過這些妖怪的腦筋的確不太靈活,有時候會死抱著原則不放,不曉得應該為誰辦事,如何辦事。這樣吧,這個月該給冥山的十朵六陽花只給三朵,等安祿山那頭答應下來再給餘下的七朵。如果下個月還沒有消息,那就只給一朵。」
那師兄聽了登時一個哆嗦,忙道:「這個扣得太狠了點吧?聽說六陽花少過七朵,妖后文婉便會陰寒侵骨,痛苦不堪。若是少於五朵,便有性命之憂。」
楊玉環已攏起最後一縷青絲,顧盼著銅鏡中的如花嬌顏,柔柔地道:「那妖后是痛是死,關我什麼事?不弄得她痛了,甚至是快死了,妖皇又怎會用心為我辦事?如果那群無能之妖遊說不動安祿山,那就讓它們自己上西玄山拼命吧。只要道德宗絕了香燈,我管它是誰出手的。你明白了?」
「是是,明白。」師兄一迭聲地道。
「那就去吧,把我的話給冥山帶過去。」楊玉環說罷,揮揮手命師兄退下。
此時辰光尚早,被陽光暖意一熏,楊玉環也懶洋洋的有了點倦意。她剛要休息,忽聽殿外內侍來報:「右相國楊國忠求見。」
楊玉環哼了一聲,不悅地道:「聖上正在休息,相國不知有何緊要大事,此時來驚擾聖駕?」
其實楊國忠所謂要事還能有什麼,無非是奏告安祿山又有謀反跡象而已,要不就是某某人與安祿山里外勾結,互為響應,居心不軌云云。楊玉環正要安祿山盡起人力物力扳倒道德宗,楊國忠卻來屢參安祿山要謀反,著實令她十分惱怒。
她自幼在洛府長大,於楊家兄弟姐妹感情並不如何深厚。入宮得寵後她屢次提攜楊家親眷,亦是為了在朝中營織自己的關係裙帶,好方便操控朝政。畢竟她是一介女流,雖深受恩寵,也不能明著干預朝政。對於自楊國忠以下的楊家人有多大本領,她如何不清楚?哪一個真有經國之才?楊國忠近一兩年來謀政權術水準雖然大有長進,可是他也嘗到了弄權的甜頭,愈發攬權自重,漸漸不聽自己的吩咐了,如在安祿山這件大事上就獨斷專行。楊國忠只看到安祿山對他的相國權柄構成威脅,怎曉得自己在其中的苦心安排?
冥山自古傳承無數凶厲妖法,其中之一是以十萬人精血魂魄為引,發動血河煉獄大陣。引無盡戾氣怨念,聚天地陰氣寒魄,降下無法破解之咒。中咒之人將日夜承受無數凶魂撕咬,直至魂銷魄散或生魂被摧毀殆盡時止。凶魂被此陣妖法煉過後,與尋常生魂完全不同,兇悍數倍過之。縱是上清修為,至多斬殺數千凶魂,即會被凶魂吞噬。
此法一成,不僅可將道德宗護山的西玄無崖陣摧毀大半,還可使山上至少半數弟子魂歸極樂,可說極盡陰損凶厲之能事。道德宗受此重創之後,朝廷再召集一批修士重上西玄山,多半可就此滅了道德宗香燈。
為何要找上安祿山,正是為了那十萬生人的精血魂魄。安祿山獨鎮北境,大軍掃蕩一番,抓個十幾萬胡人可不是什麼難事。
至於此法太傷天和,引下的天譴天罰,自然有安祿山及冥山群妖去消受了。說起來這也是天助楊玉環,冥山妖后文婉修煉北帝誅仙錄時過於求成,結果出了差錯,差點內丹爆裂,化為冰雕。為了鎮服內丹中四溢寒精,文婉必須大量服食奇藥六陽花。而這六陽花最大的產地便是玉環師門秘境。楊玉環何等聰明,立時以六陽花為交換,換取冥山以傳承妖法滅絕道德宗。
這當中的複雜緣由,楊國忠哪裡知曉?他對著安祿山動的那些小伎倆小心思實是扯了整個布局的後腿。
此時那內侍見楊玉環面色不豫,又不敢壓下相國的奏報,不由急得汗如雨下。正在此時,內殿中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國忠有何急事啊?宣上來見朕吧。」原來明皇已經醒了。
內侍如蒙大赦,忙出殿宣召,不多時楊國忠便疾步入殿,奏道:「安祿山近日頻繁調兵遣將,有大不臣之心;又遷葬祖宗骨骸於龍穴之內,旬日內必反!」
明皇已聽慣此類說辭,當即呵呵一笑,言道聯待那胡兒恩重,他怎會反我?楊玉環在一旁坐著,只管剝好一顆顆水果,填在明皇口中。看上去,她對朝政大事全無興趣。
楊國忠見明皇不信,急忙又舉出許多證據來,可是明皇只是笑言胡兒不會反。
就在楊國忠無可奈何之際,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只見高力士踉蹌趨入,道:「聖上,大事不好!太原府八百里加急軍報,安祿山反了!」
答的一聲輕響,楊妃手中一顆剛剛剝好的荔枝掉落在地。
夏末秋初,江南多雨。昨日尚暑意不減,一場薄雨後涼氣襲人。接天蓮葉依然無窮碧色,映襯著兩岸垂柳水楊多了些微微泛黃的滄桑,荷花已經開盡,滿目群芳過後的殘紅,卻有一叢叢蓮蓬鮮活挺拔地立於水面,不覺寂寥。
在一座蒼翠秀峰之頂,正立著一個婷婷少女。她望著前方隱隱青山,面色變幻不定,顯然內心正在苦苦掙扎。只不知那如畫群山中究竟藏著什麼可怕物事,令她如此掙扎。
「殷殷,這裡山高風寒,你要小心著涼。」一個柔和厚重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山風並不大,張殷殷一頭秀髮卻忽然飛揚起來。她冷冷地道:「你跟來做什麼?殷殷是你叫的嗎?」
她身後行來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正是雲中居的楚寒。聽到張殷殷如此不客氣的話,他也不以為意,笑笑道:「江湖險惡,我放心不下你。何況我師與道德宗諸真人、黃伯母都同意了你我共修仙籍,於情於理,我也應該照顧你的。」
張殷殷猛然回過頭來,俏面冷若冰霜,道:「那是他們和你同意,我可從沒同意過!你別痴心妄想!」
在張殷殷面前,楚寒似乎從來不知道憤怒為何物,苦笑道:「這個……父母有命,師長有言,難道還不作數嗎?殷殷……」
「我再說一次,殷殷不是你叫的!」張殷殷毫不客氣。
楚寒也不氣餒,他外表隨和,內心堅韌,深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當下他並不與張殷殷在稱呼上糾纏,而是順著張殷殷的目光向遠方群山望去。
「那裡有什麼?」楚寒問道。
「我的愛人。」張殷殷毫不遲疑地回答幾乎將楚寒擊下山峰去。
楚寒畢竟是雲中居年青一代首徒,忍耐和心性都不是常人可以測度,儘管這樣,也過了許久方才苦笑一下,道:「那你為何不過去看看呢?」
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句話讓張殷殷下了最後的決心。她一躍而起,縱身出了絕崖,裙據獵獵揚灑開來,恍若一朵曇花在風中冉冉盛開,向著對面群山飄去。
楚寒吃了一驚,想去拉張殷殷時,已晚了一步。而且張殷殷身法傳自蘇姀,分毫不遜於楚寒,這時先行一步,又是全力施為,楚寒哪裡追得上?其實張殷殷當日下山時也是早走了一日,被楚寒只用了兩日就追上完全是因為她經常不識路途,在群山中不住繞圈子所致。
楚寒看著麗人那遠去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正躊躇進退之際,忽見對面山峰殺氣四溢,定睛看去,數個黑甲持各色重兵器的龐然大物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森然矗立於張殷殷前行的方向。
楚寒大驚,盡展身法,橫越山峰,直衝了過去。
驕陽早已躍出雲層,將灼熱的陽光灑在群山上。雖然天氣炎熱,但在矗立的山峰之巔,由於細雨初歇,山風陣陣,仍是十分涼爽。
孤峰之頂,一手持長苕,正做著今日的清掃。其實峰頂早已片塵不染,不過他仍是認認真真地清掃著,未曾漏過一寸石面。
就在三丈外的地方,那個人安安靜靜地臥著,唇角邊還露著一絲微笑,似乎在做著什麼好夢。
一打掃完一塊地方,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以一的身份地位,縱是道德宗的七八位真人一齊躺在那,也不會令一為之打掃半片落葉。現今一之所以事事親為,自然不是為了他,而只是為了青衣而已。
想必,青衣雖不願、雖不忍、雖不敢踏上這座孤峰,卻也不想他受風淋雨,積垢蒙塵吧?
所以這些事,一來做了。
不過令一也有些意外的是,他已在這峰頂安寧地躺了這許多時候,卻仍是肉身不腐,宛如沉睡。內中情由,就是一也有些想不通。按理來說,唯有積下大功德,或與天地同壽之人,才能上體天心,有此不朽之象。可是一左看右看,這小子前生後世輪迴齊斷,滿手血腥孽債纏身,哪有半點功德跡象,憑什麼也能混個長存不朽?
這世間事,能讓一看不透的,實在不多。而且這些極少的例外,也盡在無盡海中,未曾想這孤峰上倒是出來了一件。
還有最後一小塊地方了,一剛舉起長苕,眉頭便皺了起來。
鏗鏘聲中,一名洪荒衛在峰頂出現。所有洪荒衛均知道一在灑掃孤峰的時候,就是他心情最差的時候,至於惹怒了一的下場,沒人想知道。因此這名洪荒衛小心翼翼地道:「一大人,有一男一女向這邊衝來,兄弟們已經攔住了。他們已知道這裡是無盡海禁地,可是仍執意要過來……」
「女的放過來,男的打斷腿。」一頭也不抬地道。
待遇相差如此懸殊,這名洪荒衛卻覺得天經地義。主人從來都是對的,除了主人外,天下最正確的就是一大人。當然說到一大人時,例外偶爾也會有的,比如說青衣小姐,比如說寒冰獄中那個道人。
數十里外,張殷殷橫眉冷對三個並排立在自己面前的洪荒衛。這些洪荒衛氣勢如山,殺氣侵襲時有如一根根尖針刺在身上,但她也並不畏懼。這不光是因為她出自道德宗,並且師父是蘇姀。當然,僅僅這兩條已經足夠她在江湖上橫著走路了。修道界聯繫千絲萬縷,縱是道德宗身處現下牆倒眾人推的局面,也不會有多少宗派真敢傾死力與道德宗一戰。人心總是一樣的,既然先動手的總是送死,那當然是別人先去的好。
而張殷殷雖不清楚蘇姀的過往以及現如今的地位,不過但凡道行深點的妖族,只要一嗅到她身上的氣息,便會聞風而逃。而且張殷殷自這三名模樣兇惡的洪荒衛身上不但感覺不到敵意,反而有些親近之感。
三名洪荒衛的殺氣,全是衝著楚寒去的。
似乎得到了無聲的命令,洪荒衛忽然一分,將去路讓了出來。張殷殷早心急如焚,立時沖了過去。楚寒也想跟上,卻見洪荒衛又是一動,已將自己合圍當場。嗆啷聲中,三名洪荒衛各取兵器在手。看著猛惡無比的巨斧長刀,楚寒的面色罕見地凝重起來。
「在下來自雲中居,家師乃是清閒真人。我雲中居素來與無盡海沒有往來,各位何以如此?想必當中有什麼誤會。」楚寒神態不卑不亢,點出了自己身份。
與雲中居等正道三大宗的名滿天下不同,世間妖魔聚積的三大凶地除天刑山外,余皆名聲不顯,比如無盡海,就連知道的人也不多。在大多數修士眼中,無盡海這等妖邪聚居之地哪裡能與雲中居相比?當然楚寒見識自然與尋常修士不同,可是在他心中,無盡海勢力再強,至多就與自己師門半斤八兩,何況他本師清閒真人乃是正道中不世出的人物,一身修為深不可測,放眼天下,除了道德宗那個全無消息的紫微之外,恐怕再無對手。楚寒既然亮出了來歷,就算是天下三大絕地,想也不願與雲中居結成死仇。
不過這只是楚寒自己如是想,洪荒衛們可不是這樣想的。在他們看來,既然一大人已下了命令,就是清閒真人本人在此,也先打斷了腿再說。
為首一名洪荒衛一振巨斧,斧刃嗡嗡作響,他十分期待地盯著楚寒,嘿嘿笑道:「本來俺該與你單打獨鬥的,看你這小小身板兒,估計能撐上一小會。可惜一大人的命令向來催的急,俺可不敢耽誤了。實在不好意思,俺們這便要一擁而上了,或者你自己打斷雙腿,也好省我們點力氣?」
楚寒面色青白,幾乎一口血便要噴出來。這三名洪荒衛任一個道行都要比他深厚,居然還不按規矩來,想要一擁而上?這無盡海中人,怎的如此不要麵皮?
還未等他開口質問,腦後忽然一涼,又有隱隱的吸力傳來。楚寒靈覺敏銳,當下更不遲疑,直接躍上空中!方升起三丈,就見腳下原本站立處一片黑氣漫過,所過處生機盡滅。被這黑氣沾上不管會發生什麼,顯然都不會是好事。
楚寒剛暗自驚出一身冷汗,忽然見那為首洪荒衛無聲無息的已在面前!瞬息之間,那洪荒衛已輕飄飄的掉轉巨斧,以斧柄在楚寒腹上狠狠地敲了一記。霸道無匹的真元如洪流般瞬間湧入,將楚寒最後的反抗之力也給衝散!
「無盡海一個尋常衛士,竟也如此強橫?!」楚寒驚訝間,已一頭向地上栽去。
此時張殷殷剛剛踏上孤峰,見到了逕自灑掃的一,還未開口,一名洪荒衛忽然在她身後出現,瓮聲瓮氣地道:「一大人,已打斷了那男的雙腿,可是他不肯走。」
一終於抬起頭來,先是看了張殷殷一眼,方淡淡地道:「那再打斷他兩根手臂。」
張殷殷黛眉一皺,略感不妥。她雖然不喜楚寒強行跟著自己,更不認可宗內真人母親給自己定下的合籍雙修,可是畢竟楚寒對自己一直沒什麼惡意。如是因為自己受了這等苦楚罪過,心裡多少有些過意不去。況且儘管相處時間短暫,但她天性敏銳,知道楚寒性情最是執著,如果下定了決心,別說打斷四肢,就是殺了他,也不能令他退縮。
那名洪荒衛似乎閃了一閃,又似是完全沒有動過,就回報說:「已打斷兩手,他還是不肯退回去。」
「倒還有點骨氣,那就帶過來吧。」一吩咐完,再向張殷殷看了看,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是向旁邊一指。
張殷殷一顆心瘋狂地跳起來,順著一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見那刻印在心底最深處的身影正靜靜的,靜靜地躺在那裡。
張殷殷猛然捂住了嘴,眼中淚水奔涌而出,頃刻間模糊了世界!那纖長的五指根根蒼白,用盡了三生力氣,才將那一聲歇斯底里的哽咽按了回去。
她再也看不到旁的人,別的事,只向著寧靜睡著的他奔去,可是靈動如風的她,這段短短的路,竟會接連摔倒。
她依然一隻手死死地掩著口,另一隻手用力抓著地面,才將已完全失去力氣的身體撐到他身邊。儘管看不清他的樣子,可是那身影,那聲音,早已刻印在記憶的最深處。
幾經生死,曾經輪迴,就是一碗孟婆湯飲下,其實也不曾忘記過,只是被掩蓋在灰塵之下。
只需一次提醒,她便憶起了全部。
那顫抖的縴手,終於觸上了他的面龐。於是她的心,瞬間變得與他的肌膚一樣冰涼。
儘管眼前依舊模糊,但她心如琉璃。琉璃中可以映出整個世界,卻映不出他。她與他的距離,已比當初陰陽相隔更加遙遠。
「怎會……這樣……」
她撫過他的臉,他的頸,他寬厚的胸膛,然後那顫抖的指尖傳來一點刺痛,一滴血珠染紅了他的衣衫。
張殷殷抬起頭來,模糊的世界中,一柄古劍逐漸清晰。那柄劍,正插在他的心口。
她將切破的指尖含在口中,不住品味著指尖鮮血的味道。
此時孤峰峰頂,除了始終屹立不動的一之外,又多了三名洪荒衛,以及四肢斷碎,被洪荒衛架著的楚寒。
楚寒面色蒼白,卻非是為了身體上的劇痛以及仍舊在體內奔涌不息的洪荒真元,而是為了那柄古劍。雲中居上上下下,又有誰不識得這柄劍?那安寧睡著的人,楚寒不光識得,也知道他與古劍主人之間的三兩事。看到眼前的情景,楚寒隱約明白了三分,卻有七分想不通,反而更加糊塗了。
張殷殷面白如紙,柔弱的身軀輕微顫抖起來,纖指已自口中滑出,指上全無血色。她淚已干,古劍上鐫刻著的數個小字逐漸清晰:
「雲中顧清」
張殷殷不光看清了劍上的字,也品出指尖鮮血的特殊味道,於是宛如呢喃般輕聲道:「仙家禁法,斬緣。」
她一頭青絲猛然飛揚!又徐徐落下。
張殷殷猛然立起,仰首向天,嘶聲叫道:「斬緣,斬緣……啊!!!」
雲裂,風斷,霧愁,山慟!
楚寒面色更加慘白,望著那無休無止嘶喊著的女孩兒,心如星墜。
三名洪荒衛各自望向腳前三尺之地,目光再也不肯移動。
就連一,也望向了天高雲淡處。
不知叫了多久,千千萬萬的回音在群峰間激盪著,而張殷殷聲音忽然啞了。她一伸手,便抓向古劍劍柄。但是一抓之下,卻落了個空,她面前換成了一。原來一不知用了什麼玄妙手段,將張殷殷瞬間旁移十丈,挪到了自己面前。
「這個……」一從沒有過說話像現在這樣吃力:「這個人呢,是我家小姐的人。這柄劍,也就是我家小姐的劍了……所以……」
「你家小姐是?」
「青衣。」
「原來是她啊。」張殷殷若無其事地應了聲,身形忽地一閃,又去抓那柄劍。這次當然又被一挪移了回來。
知道有一在,那無論試多少次都不可能碰得到那柄古劍,張殷殷心頭多日的積鬱猛然暴發,她若一隻寒冬時淋透了冰水的貓,向著一咆哮:「既然你說他是你家小姐的,那我可以讓!讓青衣去做正室,我做妾,做丫環,做情人,做路上的女人!我做什麼都可以,這總行了吧!何況他現在不在陽世,不在陰間,他哪裡都不在,他就是完完全全的不在了!為什麼還不讓我拿那柄劍,為什麼!!」
嘶喊到了一半,她聲音又啞了下去。
望著最後一絲力氣也已消逝的殷殷,一柔聲道:「昔人已逝,無可挽留。其實你便以此劍斬了自己,也仍不是她和仙人的對手,這又是何苦?況且他也不想有人為他報仇。我家小姐就是想明白了他最後的心事,方才去雲遊天下的。其實小姐還不曾上過此峰,也不曾來見他最後一面。」
張殷殷忽然一轉身,又抓向古劍!這一次一嘆了口氣,用自己身體擋住了她。
「我自己想去送死,你他媽的管我!」張殷殷咆哮!
一想了想,便讓開了路。
張殷殷纖指剛觸到古劍劍柄,猛然頓住。她緩緩蹲下,凝望著他的面容,似是要將他與心中深深刻印著的那個人溶在一起。她的右手扶著古劍,似是無意間順著古劍滑下。
古劍鋒銳的劍鋒輕輕巧巧地切開了她指上如玉般凝滑的肌膚,滴滴血珠滲入劍鋒上的紋路,一路滑下,又浸潤著他胸口衣衫。
那片深色的痕,逐漸擴大。
似有什麼,正自她心頭緩緩流失。
「殷殷!!」楚寒想要大叫,掙扎,可是方一動便被一名洪荒衛的鐵掌捂住了嘴,另一名洪荒衛在他後頸上一捺,將他牢牢掀在地上。楚寒仍死命地掙扎著,斷骨摩擦,而刺骨的劇痛則早被置之度外。
張殷殷站了起來,衣袂飄舞,扔下句「這個人送給青衣了」,便向孤峰外走去。
一笑了笑,將長苕放在一邊,踏出一步,已與殷殷並肩而行。
張殷殷停了腳步,盯著一,冷冷地道:「你幹什麼?」
一微笑道:「沒什麼,一起去送送死。」
張殷殷上下看了看一,道:「你和我有關係嗎?」
「沒有。」
她黛眉一豎,冷道:「沒關係你跟來做什麼,你是不是笨了?」
一微笑:「再笨還能有你笨?」
一沒有說出來的是:「一大一小兩個狐狸,看來都是聰明過了頭,所以就笨了,唉……」
張殷殷語塞,哼了一聲,道:「隨你。」便舉步前行,轉眼間已到了峰緣處。
楚寒不知從何而生一股大力,猛然掙脫了洪荒衛的控壓,叫道:「等等我,我也去!」
張殷殷和一都停下了腳步,望著被按壓在地的楚寒。按著楚寒的三名洪荒衛自覺失職,可是眼前局面變幻實已超出他們能力所及,對楚寒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
張殷殷向那安寧睡著的人一指,道:「這是我的男人。」又向自己肚子一指,道:「這裡有他的孩子。」然後再向楚寒看了一眼,冷笑道:「你還要跟來嗎?」
出乎張殷殷和一意料,楚寒竟也咬牙道:「我去。」
「隨你。」張殷殷冰冷地道。
三名洪荒衛面面相覷,見一要走,為首的忙道:「一大人,你若走了,這裡怎麼辦?」
一微笑:「天下雖大,誰敢來無盡海惹事?若真有那不怕死的,你們也攔不住,把寒冰獄中那雜毛放出來就是,以後就是他統領你們吧。」
那洪荒衛撓了撓頭,道:「我等該怎麼稱呼那位雜……道長?」
「就叫零。」
張殷殷已不耐煩,身形一起,若絮隨風,便向峰外飄去。
「等等。」也不見一有何動作,便將數十丈外的張殷殷挪移回峰頂。
「你不想我去了?現在已經晚了吧。」
張殷殷冷笑,將緊握的右手伸到一面前,淋漓的鮮血仍不住自指縫間湧出。那濕淋淋的紅色,每一滴都是如此刺目!
一微笑:「不是,該走這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