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坐金鑾
潼關守備府中,紀若塵高坐正堂之上,姬冰仙、玉童、孫果等人分列左右,二十餘員戰將在堂下兩側排開。濟天下則是勞苦功高,此戰得勝,可說至少有一半是他的功勞,因此便在紀若塵下手有個座位。只聽門外一聲傳報,數名妖卒將哥舒翰押上堂來。
哥舒翰傲立堂前,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言不發。
兵敗而歸後,偌大的潼關只剩下不到萬名殘軍。雖然依據潼關之險,抗禦紀若塵三萬餘妖卒並非不可能,可是全軍上下早已膽寒,哪敢再戰?哥舒翰一戰完敗,斷送了三十萬大軍,如若回到西京,朝中老對頭楊國忠、高力士必定不會放過自己,怎麼說也是個滅九族的大罪,加上小人興風作浪,或許還會連累朝中友好。因此一夜苦思,他怎都不敢就這樣逃回西京,立定心思要率軍固守潼關。
然而部將們卻不答應,他們也知道回到西京只是死路一條,因此獻議投降。哥舒翰哪裡肯降?他仍是覺得憑潼關之險,關中萬名殘軍,足夠禦敵。眾將早私下商議過,於是一擁而上,將哥舒翰牢牢縛了,開關獻降。便有了如今一幕。
紀若塵閒適地坐在椅上,似是在閉目養神,對哥舒翰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如玉童這等熟悉他的,從徐徐回落的真元氣息上便知紀若塵多半又神遊去了。感應到紀若塵真元降至上清至仙境時仍不停止,而是非要再降一階方肯罷休,玉童也不禁暗自苦笑。不論誰與紀若塵為敵,恐怕都會不由自主地輕敵,從而吃上一個大虧。
紀若塵既然不發話,大堂中登時顯得冷清起來。濟天下何等人也,當然知道哥舒翰做出這麼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來,多半還是為了自抬身價而已。否則的話,他早就該戰死沙場,那時決戰何必要逃?
紀若塵左右之人哪個不是聰明絕頂,當然都明白這種小把戲。不過明白歸明白,哥舒翰畢竟位高權重,身份特殊,還是要陪著他將這齣戲演下去。以哥舒翰在唐軍中的地位威名,若肯歸降,再登高一呼,日後征戰,兵鋒所向,願降人數必定大大增加,從而事半而功倍。
這便是這齣戲的用處。
眼見紀若塵懶得唱這齣戲,姬冰仙、玉童等即沒興趣、也不適合來演這一出,濟天下只得親自粉墨登場。他咳嗽一聲,輕撫短須,悠然道:「哥舒將軍征戰西域二十餘載,殺得諸胡屍橫遍野、血流飄杵,為我朝拓疆千里,如此大功,自在人心。昨日一戰,我觀將軍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不愧是本朝第一名將。只可惜士卒不力,致有一敗,卻是非戰之罪。」
哥舒翰本站得有些心下惶惶,聽濟天下如是說道,這才放下心來。他抬眼望去,見發話的不是紀若塵,又有幾分失望,猶豫著是否接過話頭,又怕失了身份。好在濟天下顯然身份不低,除了紀若塵外,滿堂上就他一個坐著的。再者哥舒翰也著實畏懼紀若塵,能夠在他面前站穩也需要不少勇氣。哥舒翰當即決定不能再錯失機會,否則紀若塵一怒之下,說不定立時就斬了自己。
哥舒翰本不是個畏死之人,只是人心善變,既然當日陣上寒了膽,沒能率軍死戰到底,到了今日,便越來越不想死了。他先哼了一聲,自高身價,然後緩緩道:「我乃敗軍之將,何敢言勇?昨日之戰,我敗得心服口服。將軍難免徵戰死,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濟天下含笑而起,走到哥舒翰面前,親手鬆了綁縛,然後親熱地拉住他的手,開始口沫橫飛。先是言道哥舒大人實是國之棟樑,但在朝中屢受奸相楊國忠排擠,又被閹人宦官節制,方有昨日之敗。安祿山非為謀反,實為誅奸相、清君側起兵,實也等如為哥舒翰出氣。然後大讚哥舒大人德高望重,遠見卓識,必能明白其中關鍵。就是一時想不明白也不要緊,如今已安排好車駕兵馬,護送哥舒翰前往洛陽,安大帥會親自向哥舒將軍分說明白。
哥舒翰聽得十分舒服,濟天下等如是說讓他去向安祿山投降,可比向紀若塵這員先鋒投降體面多了,可謂給足了哥舒翰面子。他也是個知情識趣的,當下與濟天下互道幾句客氣話、將場面交代明白,便下堂去了,只等克日趕赴洛陽。
如此打發了哥舒翰,紀若塵也十分滿意。他與虛天生死一戰,體悟良多,此刻正自凝神體悟,哪有那閒情逸緻浪費在哥舒翰身上?此人用兵確有獨到之處,若沒有濟天下,或許紀若塵還肯花些功夫延攬此人。可惜昨日一戰伊始,哥舒翰便被濟天下克製得死死的,尤其是在修士的運用上,濟天下更是處處領先一著,最終毀了潼關大軍鬥志,方有其後大捷。
濟天下此人智多而近妖,卻又貪財好色,膽小如鼠,說有才實有濟世之大才,論人品則時常令人無語。回想數年前,濟天下曾如是道,他本是混跡人世的神龍,沒想到卻被紀若塵給發現了。一想起當日濟天下那副江湖騙子的嘴臉,再想起重歸人間後他諸般運籌布局的手段,紀若塵實有些不知該如何評價他才是,一時間也覺頭痛。
哥舒翰三兩下發落完畢,堂上諸將也就散了。濟天下見此刻已無外人,便再獻下一步方略。潼關關下一戰盡滅朝廷三十萬精銳,又占了潼關天險,此刻西京長安已是無兵可守,無險可依,已無需疾進,徐徐圖之便可。而且還有擄獲得十三萬降卒,要將其中三萬煉成妖卒也需要月余時光。依濟天下所獻方略,既然占了潼關,斷絕東都西京的聯絡,天下大勢便已底定,待準備萬全後再出兵西京,可保一戰而勝,那時候抓個明皇、擒擒滿朝文武,又豈在話下?再生擒活捉一個楊玉環來為紀大人侍個寢、暖個被,也不是什麼難事嘛。
說到捉拿楊玉環侍寢,濟天下那是滿面紅光、口沫橫飛,堂上諸人表情各不相同。紀若塵面色一動,若有所思。孫果一臉木然,毫無反應。玉童則是雙目亮如劍芒,盯著濟天下那張開合不定的嘴,恨不能將他舌頭切下來。姬冰仙似是想到了什麼,面上忽然泛起潮紅,旋又被冰色壓下。
濟天下獻策已畢,紀若塵便向後堂行去。玉童連忙跟上,輕聲道:「主人,您昨日宰掉的那些修士,好像很有幾個挺有身份地位的傢伙。他們的親朋好友們知道了,必定會前來尋仇,您千萬小心。」
紀若塵淡淡一笑,沒有回答。身份再高還能高得過虛天,勢力再大豈大得過青墟?虛天都宰了,還怕誰來?其實他還是那個意思,只怕他們不來。
玉童話已遞到,便自退下了。她那點小小心思,是盼著紀若塵仍像以往,動輒神遊數日。若能神遊一月,甚至神遊到出兵西京那日,自然是最好不過。
後堂暖閣中,軟榻上,張殷殷只穿一襲貼身絲衣,正擁被坐著。榻旁一個清秀侍女,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參湯,一勺一勺地餵入她口中。
紀若塵步入暖閣,拿過侍女手中參湯玉碗,接手了她的工作。
前面已喝下小半碗,長白山千年雪參的藥勁甚猛,張殷殷有些不勝藥力,精巧的真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就著紀若塵的手勉強又含入一口,不由苦著小臉,皺了皺鼻子,小嘴也撅了起來,可憐巴巴地望向紀若塵。
紀若塵哪裡不知道她的意思,只做沒有看見,又是一勺堅定地遞到她唇邊。
張殷殷抿了抿嘴,軟軟地靠上紀若塵。她錦被垂落,絲衣半掩,滑膩如雪的肌膚大片大片地露出來,若自上而下地望去,幾可將峰巒之妙盡數收於眼底。便是以紀若塵的定力,見了如此美景,又被她柔若無骨的身子靠著,險些心旌動盪。
好不容易一碗參湯餵完,紀若塵即要張殷殷好好休養,不要亂動。她所受創傷其實極重,不僅背心處骨骼盡碎,就連五臟六腑也都失了大半生機。雖有姬冰仙以道法療治,又有諸般珍稀藥材進補,然而這等傷勢仍需休養相當時日,而且須極小心,不然的話即有性命之憂,或者是道行大損,永無復元之望。這種時候,最是需要將息。
張殷殷軟軟地靠在紀若塵胸前,轉側間毫不忌諱地將豐盈欲出的胸脯貼在他身上,懶洋洋地閉上眼睛,對紀若塵的吩咐聽而不聞。
紀若塵勸道:「殷殷,好好休息,如若再次損及經脈便永無上窺大道之望。」
張殷殷哪裡理他,開始無聊地數手指,還抓過他的長髮,一絲絲一縷縷的繞上指間。
紀若塵只得再勸。
張殷殷眯著眼睛,終於有點不耐煩了,扭了扭身體,以示抗議。她這麼靠著,再這麼一動,紀若塵可說是享受之極,平時自然也就笑而受了,但眼前她身體虛弱之極,骨骼只是勉強接上,要再過至少七日才能長好,經脈玄竅盡復更是需要至少七七四十九日。這些日子只能靜養,兼以靈藥調理。便是多坐一會,也於她傷勢不利。
紀若塵苦笑,完全沒了辦法,可是頭髮受制於人,溫香軟玉又正坐懷中,總不能把她強力推開拂袖而去。
張殷殷唇角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輕轉了個方向,讓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了些,然後抓起紀若塵的手,放在自己衣內,置在那溫香軟玉上,輕輕道:「不要管我,讓我靠一會吧。不然青衣來了,我就不能這樣霸著你了。那個小妮子呀,肯定已經不遠了,我似乎已經聞到她的味道了呢……」
紀若塵暗嘆口氣,便不再動,且讓她任性一回。
紀若塵一隻手完全覆不住張殷殷胸前的溫軟,然他此時卻全然感覺不到掌心處的柔膩,只反覆體味著手背上的觸感。她一隻縴手輕覆在他手上,那手心處有一道幾乎感覺不到的傷痕。
在這道劍痕上,紀若塵又看到了那柄古劍,那仙家法術斬緣!
他臉上忽然泛起一層嫣紅,又迅速回落。於不動聲色間,紀若塵將湧上喉頭的一口鮮血緩緩咽下,並未驚擾到她。
此後數日,紀若塵除了陪伴張殷殷之外,皆獨坐守備府正堂上,閉目神遊,自夜至晨,從不將息。他高居寶座,居高臨下,俯視著空曠而巨大的正堂,任這堂中沉澱多年的肅殺威嚴浸淫自己身心。有所謂居移氣,養移體,紀若塵在正堂端坐,正是要借塵俗威權之勢,養己身帝王之氣。潼關關外一戰,他實受益良多,初次以堂堂正正之勢、浩浩蕩蕩之氣破敵制勝,而現下正是養氣時候,以回補道心破綻。
潼關一戰,潼關軍中眾修士盡數戰死,這些修士來自十餘個大小門派,門人朋友少說也當有數百之眾,必定要來報仇的。不管這些修士死在誰手裡,這筆帳肯定會記到紀若塵頭上去。紀若塵讓眾人遠離正堂,命玉童與孫果只需顧好張殷殷與濟天下安全,不必理會自己打坐之處,正是要給這些來報仇的修士們一個機會,一個讓他們可以群戰自己的機會。
在紀若塵計算中,來向自己尋仇的應該不止人族修士,冥山妖族想必也不會放過這次熱鬧的。這等好機會不容錯過,再過一月,濟天下與道德宗眾弟子便會製備出三萬新軍,到時候留一萬妖卒守關,五萬大軍足以直取西京。而在行軍途中,主帥所至之處防禦必定是最嚴密的,如眼前這種紀若塵落單的機會可說再不會有。
接連十日中,紀若塵慢慢溫養浩然之氣,只等仇敵上門,不管來的是人是妖,文王山河鼎都會一視同仁。
然而出乎意料,十日悄然過去,潼關寧定祥和,竟然連一個上門尋仇的都沒看有。第十一日子夜,當一線月光落在臉上時,紀若塵的道心終於動了一動,有些驚訝地睜開雙眼,實有些不明白何以會無人送上門來。
他雖然陣斬虛天,然而修道之人最重師友傳承,總不至於被這點凶名嚇得無人敢來尋仇才是。既然想不明白,他便不再去想,神識漸漸歸於沉寂。
夜深露重,寒氣初升,慢慢地便起了霧,茫茫夜霧不住瀰漫,悄然將巍巍潼關淹沒。
霧氣突然翻湧,從霧中跌跌撞撞地摔出一個老者。他身材高大,黑袍絲絛,額間嵌一塊青玉,相貌堂堂,麵皮白淨,十指修剪得齊整,一看便知是養尊處優之人。若通望氣之士在此,更可看出他一身真元凝而不散,清濁相融,初有混沌之意,修為十分高深,大略已有上清真仙境界。如此人物,若非一派宗師,至少也該是某大派的長老前輩之流。
然而這老者頭冠早已不翼而飛,銀髮披散,腳下磕磕絆絆,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細細觀之,更可見他半邊臉高高腫起,唇角破裂,顯得極是狼狽。
老者驚怒交集,咆哮不已,接連提聚真元,可是每當真元稍聚,霧中便會傳出一聲清脆的響指聲,好不容易聚合起來的真元便會四處亂竄。
霧中徐徐浮現一個雪衣女子,足尖虛點地面,便會向前飄浮數尺。她一路行來,一路打著響指,看著那狼狽萬分的老者,似笑非笑。
老者戕指怒向,大叫道:「妖女,有本事休要弄這些玄虛,與我真刀真槍地斗一場道法!」
她淺淺一笑,道:「與我鬥法,憑你也配?」
只見一隻雪肌冰膚的縴手高高舉起,也不見她蓄勢發力,但聽啪的一聲脆響,老者另一邊臉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耳光!這記耳光不光響亮,而且沉重之極,直打得老者一個倒飛接虎撲,重重栽伏於地,嘴裡還噴出數顆大牙。雪衣女子明明距離老者尚有十餘丈,也不知這一記耳光是怎麼抽到他臉上的。
饒是老者道行深厚,挨了這記耳光後,也是好一陣頭暈眼花,半天才從迷糊中明白過來。他掙扎著爬起來,指著雪衣女子,渾身顫抖,卻是不敢再口出惡言。此刻他兩邊面頰高高腫起,又少了幾顆牙,就是有膽開罵,也必是口齒不清,大損氣勢。
雪衣女子款款行來,道:「吃了姐姐兩記耳光,居然還不快逃,真不知道是該誇你好呢,還是要罵你不開竅。快滾吧,再讓我在潼關十里內看到你,便拆了你這把老骨頭!」
老者倒真有幾分不畏強梁的勇氣,忍痛道:「賤……你與紀若塵那小賊究竟是何關係,要這般回護於他?」
「哈……」雪衣女子輕笑,道:「姐姐是為了你們好,你這老不死的居然還敢囉嗦,快給我滾吧!」
她縴手微舉輕落,舒捲如蘭,但聽啪的一聲輕響,那老者已被這端莊優雅的一記小小耳光扇得高高飛起,倏忽間遠去千丈。
前後三記耳光打發了老者,她幽幽一嘆,輕輕吹了吹右手,也不知是自傷還是自戀,道:「這十日有姐姐我守在潼關東面,居然還有這麼多人敢過來找茬。哎呀,看來真是老了呢,當年威風不在呀!這老東西年紀雖大,倒還挺硬朗的,居然兩個耳光都沒抽暈他。不過打發了他之後,應該沒人再敢過來了吧?」
她取出一方雪白絲帕,仔仔細細地擦著雙手,一邊若無其事地道:「道德宗的小傢伙,還藏著幹什麼,出來吧!」
霧中應聲走出一個道人,背後一柄古樸長劍,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無飾物法寶。那領道袍上破損處處,滿是塵土,還有幾大塊已乾涸的血跡。看上去過去數日中經歷過不少苦戰。
他面色凝重,在十丈外即站定,向雪衣女子施了一禮,道:「貧道雲風,家師紫陽真人,見過蘇姀仙子。」
蘇姀目光只在自己右手纖纖五指上,仔細看著是否還有什麼污垢,一邊心不在焉地道:「原來是紫陽那老雜毛的徒弟呀,你既然認得我,便該知道姐姐我在莫干峰上被關了那麼多年,有損容貌,見了道德宗的弟子,心情肯定不會好到哪裡去。這樣吧,看你還挺有禮的,給你個小小教訓就算了。」
她右手五指如夜曇收攏,似乎動了一動。
雲風面沉如水,氣勢如風乍起,但聽鏘的一聲龍吟,背後長劍自行出鞘,落入右掌。他後退一步,長劍斜指夜天,又是一聲響徹雲霄的龍吟,一條黃龍驟然自劍鞘中飛出,圍著雲風盤繞三周,將他護在當中。龍睛閃爍,緊盯著蘇姀,威勢含而不發。
誰知蘇姀五指收攏後,未有任何動作,反手又再舒展開,看過手背如雪肌膚上未有分毫污跡,方才淡然笑道:「小傢伙果然不錯,居然可發黃龍龍氣護體,不愧是紫陽那老東西的徒弟。話說道德宗這一輩人里,能讓姐姐看得入眼的除了紫微,也就是紫陽了。現在看來,紫微自己修行雖然高了,可在教徒弟上卻比不上紫陽啊。」
雖然蘇姀氣勢微動就誘出了雲風的最強道術,雲風卻是不驚不怒,緩緩散了黃龍龍氣。對上蘇姀這等上古巨妖,如何小心都不算出醜。莫干峰下所鎮蠻荒世凶妖雖多,但絕大多數都是被道德宗先人們擒回鎮壓的,強如妖后文婉,也在洞玄真人仙劍下失手被收。唯有這蘇姀,卻是與道德宗先人沒有任何關係,非是被道德宗所擒。至於她如何來到莫干峰,又如何被禁制在鎮心殿下,這等緣由,就是雲風也不知曉。
蘇姀輕輕吹了吹自己手指,將那本就不曾存在的浮塵吹去,換上溫婉如水的表情,向雲風道:「小傢伙這麼晚到潼關來,有什麼事嗎?」
蘇姀越是柔若春水,雲風心下就越是凜然,不動聲色地再退一步,道:「家師命我率領宗內弟子共計一十五人,前來潼關為若塵助陣。」
蘇姀哦了一聲,往他身後看了看,卻沒見第二個人影,道:「那人呢?」
雲風神色一黯,道:「路上連續遇到諸派修士攔截邀戰,先後惡戰一十七場,除我僥倖突圍外,其餘弟子皆以身殉。雖然我突圍後返身殺回,終於盡斬敵手,但已無力回天。」
蘇姀秀目終於落在了雲風身上,上下一掃,便已看出他內傷實是不輕,甚至已有些損了道基。當下輕輕一嘆,道:「你們師徒三個都是這樣,一旦認定了什麼事,就再不肯回頭,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變通的,唉!反正現在應該沒人再敢來潼關了,你且隨我入關吧。」
雖然行前紫陽真人也有過叮囑,但云風生性謹慎,此時方敢確定蘇姀是友非敵。他心中一松,便隨著蘇姀而去。然而行出幾步,便發覺蘇姀未向潼關關內行去,而是徑向西行,看樣子是要翻山而過。雲風疑惑問道:「蘇仙子這是要往哪去?」
蘇口若無其事地道:「去招呼一個和我徒弟搶男人的小妮子。她守在潼關以西,從那個方向來的,不管是人是妖,都由她來打發。」
雲風心中登時微微一驚。他一路殺來潼關,早已聽到過紀若塵潼關關下破敵三十萬,奪了潼關。更知有無數修士正先後趕來潼關,要為潼關血戰戰死的親朋好友報仇雪恨。以蘇姀之能,獨守潼關之東倒還說得過去,可是她口中那個小妮子又是何人,竟敢孤身守在關西,攔截前來潼關報復的修士與群妖?
蘇姀與雲風步態閒逸,其實行得迅捷無倫,幾步之間,已隱沒在群山之間。
這邊潼關是血戰後少有的寧靜平和,三百里外的西京卻是人心大亂,士民驚擾奔走,市里蕭條。
洛陽陷落、潼關失守,河東、華陰、馮翊、上洛各郡軍政官員棄城,守軍逃散。西京再無屏障可阻北軍鐵騎,其勢岌岌危如累卵。
無數殷實富戶收拾了細軟家財,攜妻兒老小,乘車逃離長安,以避兵鋒。明皇仍駐驊帝都,那些在朝為官的當然不能在這國難當頭之際逃走。但他們本人雖在,卻早早遣了家人回鄉避難,偌大的府第也已搬得空空蕩蕩。便是市井百姓也紛紛扶老攜幼奔出西京,投奔鄉下親友去了。
百姓煩惱,明皇也不快活,這日上朝後連楊妃都不見,只一人在寢殿中煩惱,片刻功夫已砸了數隻花瓶,推倒了幾架珍草異葩。殿外的太監宮女人人都噤若寒蟬,肅立原地,眼睛只是盯住地板,不敢稍動,唯恐觸了霉頭。
又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過後,長生殿中隱約傳來明皇咬牙切齒的聲音:「哥舒翰!枉朕如此重用你,你卻如此負朕……三十萬大軍啊……你倒斷送得乾淨!」
長生殿中,楊玉環遲睡方起,正慢慢梳妝。鏡中人雖然麗色依舊,可是雙眸中卻失了一分活潑潑的神采。她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覺得就算是那傾城之色,也仿如寒秋浮萍,隨時都會被雨打風吹去。
她正自出神,高力士悄然進殿,一溜小碎步跑到她身後,輕聲而急促地道:「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氣得不輕,正亂摔東西哪!萬一皇上氣壞了身子,那如何是好?這整個天底下,也就您能勸勸皇上了。」
若是以往,楊玉環也就跟著去了。高力士可是跟隨明皇的老人,最是知道明皇心意,他來請時,都是討明皇歡心恩寵的最好時機。可是今天不知怎的,她心中忽然煩躁,頭也不回地道:「今兒個我累得很,好像受了點風寒,不能服侍皇上了。」
高力士愕然,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剛想再勸,但看著楊玉環滑若凝脂的頸項,不知怎的忽然打了個寒戰,把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悄悄退出殿去。
或許長安上下,只有相國楊國忠還笑得出來。洛陽相府中的親眷早就撤到了西京,留下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下人和遠房親族。貴重古董也都運到西京,至於府中留下的財物雖然也值些錢,但也還不至於放在楊大相國眼裡。日後天下平定,弄點錢還不容易?楊國忠直系親族身份高貴,當然不可能陪著封常清一起在洛陽拼命。
眼下北軍奪了潼關,前方傳來消息說哥舒翰也落入敵手,生死不明。這在朝中,又去了一個楊國忠的大敵。安祿山反叛,封常清連戰連敗,哥舒翰生死不明,而且不論是生是死都是一樣,已等如是死人。從此之後,滿朝上下,還有誰敢對他楊國忠批手劃腳?
想到此處,楊國忠便不禁笑出聲來。正志得意滿間,他忽然想起濟天下曾經的告誡,言道國為樹,臣為蟻,為相之道雖千變萬化,不忌權術,但切不可將樹也咬倒了。楊國忠想起哥舒翰雖被自己聯合王進禮設謀扳倒,但三十萬大軍也隨之灰飛煙滅,心中微微一凜。不過這念頭恍若清煙,轉眼間便自心頭抹去。
楊國忠倒是有些想念濟天下,只可惜他留書一封后,便從此不知去向。若能在長安相助自己,想來也不至於扳倒個哥舒翰也這麼困難。
不過潼關雖失,楊國忠倒是不擔心的。他心中早有定計,西京再不可守,不如勸聖駕西幸入蜀。本朝詩仙李白曾有詩云,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劍門乃天下之險,一人荷戟,萬夫趑趄,乃易守難攻的天塹。
蜀地富庶,氣候宜人,楊國忠早已經營多年。他遙領劍南節度使,多任用親信為僚佐,早在安祿山以「清君側」作反之時,便令副使暗自準備資糧器械,情況緊急便出奔蜀中。哪怕關中被安祿山盡占,他也可陪著明皇在蜀地做個土皇帝嘛,何懼之有?何況天朝地幅遼闊,安軍來得迅速,各地勤王之師不及趕來,假以時日,還是有重振天朝之威的機會的。
既然已有了定計,楊國忠當然不慌,當下心中盤算著勸明皇移駕的說辭,又思慮何時進言方是好時機,如此,不知不覺間,夜幕已垂。
轉眼之間,又是紅日東升,關山萬里,處處鱗金。
還遠未到早朝時刻,明皇便早早坐在金鑾殿上,且將所有太監宮人都趕出殿去。面對空無一人的大殿,他忽然覺得有種一無所有的恐懼,連下面的寶座也是如此冰涼,那厚厚的暖墊今日竟毫無作用。
在這冰一般寒冷的寶座上,哪怕多坐一刻都是受罪。明皇感覺自己的雙腿正迅速變得麻木,想要站起來,卻哪裡動得?欲喚內侍來扶,張口卻是無聲。一時間,明皇驚駭欲死,卻又分毫動彈不得,剎那之間,他心中閃電般掠過幾個詞,鬼上身,咒殺……
正當明皇胡思亂想且在等死時,忽聽吱呀一聲,大殿兩扇紅木包銅大門緩緩打開,一線陽光滲進昏暗的大殿,正好照在明皇臉上。他雖然覺得這道陽光刺眼之極,但陽光中的暖意卻驅散了身上的寒氣。明皇呀的一聲大叫,從寶座中跳了起來。
進殿的內侍嚇得魂飛魄散,忙跪地請罪,秉道早朝時辰已到,百官都已候在殿外,這才按往日慣例開了殿門。
明皇好容易得以脫困心魔,哪會責怪他?也無氣力說話,只擺了擺手,定了好一會神,方才在寶座上坐定,傳百官進殿。
明皇心有餘悸,屁股只敢搭著寶座的一點邊坐了。整個早朝,他都心不在焉,根本沒聽百官在說些什麼。無暇看楊國忠舌戰群臣,力主幸蜀的忠君之姿。更沒有心思注意那些老臣惶懼流涕,心痛皇上要去走那比上青天還難的蜀道、顛沛流離的愛君之心。
好不容易打發完了早朝,明皇即迫不及待地起身回了後宮。直到離那寶座遠遠地,方算驚魂甫定。
大喘幾口粗氣後,慶幸之餘,明皇心中猛然間掠過一個念頭,這張龍椅,難道自己已坐不住了嗎?
一念及此,明皇登時僵住,瞬間大汗淋漓。
明皇如坐針氈時,遠在千里之外,潼關守備府正堂上的紀若塵卻坐得四平八穩,安如泰山。長安潼關同時初起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只映得印堂中蒙蒙似有雲煙升起,繚繞變幻迷離多姿,可謂氣象萬千。他雙目徐徐張開,散於八荒的神識逐漸收回,那張普普通通的太師椅周圍,便有了山風嘯傲,層雲飄逸,他背後雲煙升騰,竟隱現山川大河,偶爾可見一二真龍,或在雲間隱現,或下碧海翻波。
遙遙望去,紀若塵便似坐於天地之間,君臨九州大地!
紀若塵望著空無一處的大門,瞳中幽幽藍火逐漸燃起。他右手提起,忽然伸指在倚於椅旁的修羅矛身一彈,叮的一聲長吟,悠悠不絕。
不止正堂,似乎整個潼關都隨著修羅的長吟輕輕搖動。矛音所過處,無論是廊柱、窗戶、花盆,甚至是青磚鋪就的地面,都起了微微波動。
啪啪啪,伴隨著一陣掌聲,一個若出水仙子般的身影徐徐在正堂中浮現。蘇姀神態妖嬈嫵媚一邊鼓掌,一邊贊道:「小傢伙越來越了不起了,居然這樣都能發現我。話說你此次回來倒也神出鬼沒,連姐姐我第一次都看走了眼。不過你這麼拼命,又是為了誰呢?」
隨著蘇姀款款行近,紀若塵兩道劍眉慢慢豎起,瞳中藍焰越來越是明顯,右手也握上修羅。萬里江山,又自他身後浮現,便如一卷無形畫軸,在他背後徐徐展開。
蘇姀笑得煙視媚行、禍國殃民的,完全不理會宛如炸毛貓咪般的紀若塵,視眼前欲傾盡天下的殺氣如無物,仍一步步向前走來。
修羅嗡的一聲鳴叫,已被紀若塵倒提在手,收於身後。紀若塵修羅在手,氣勢巍巍而升,如有君臨天下之意,只聽啪的一聲,他束髮布帶炸成數段,鬢髮如在狂風中,抖得筆直。
蘇姀又上前一步,距離紀若塵已只有七步之遙,修羅一發,便可將她穿心而過。可是紀若塵這一矛,就是刺不出去。他氣機神識無處不在,卻鎖不定蘇姀。蘇姀看似安然前來,其實每一瞬間都會閃動成百上千次,讓紀若塵神識次次落空。
既然鎖不定蘇姀,紀若塵雙瞳中藍焰忽然潰縮,凝成兩個湛藍玲瓏絲球,他真元也如碧海潮生,起伏不定,境界自上清至仙境升至真仙境,又從真仙回落到至仙,如此往復一周,便不停地在至仙與真仙間的四境中躍動不休。時時攀至真仙頂峰,又驟然回落。真元境界如此躍變,諸般道法便再難鎖住他,如此閃避,比尋常修士的前趨後退不知高明了多少。可是此中境界,較蘇姀閃避神識捕捉的身法,又要遜色一籌。
紀若塵不是不知此中關鍵,但他運用此法,目的並不是躲閃蘇姀法術。他早已看出,蘇姀雖然肌膚如玉,滑若凝脂,然而肉身之精純凝練實是舉世無雙,較自己現在這具身體少說也強個幾十倍。她便是以那纖纖玉手硬拼修羅,吃虧的甚至說不定會會是修羅。此刻紀若塵震動真元,是想在這關鍵時刻,再將己身修為提升一階,衝上上清天仙境。雖然對上蘇姀仍無分毫把握,然總是多一分希望。
他雖看出蘇姀的天狐本體,也感覺到她身上氣息與張殷殷有三分相近。可是蘇姀畢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妖,他又用山河鼎煉過不少妖族,在這正堂修養帝王之氣,本也沒懷什麼好意,就是想引人與妖入彀而已。沒想到等到的,居然是這樣一隻巨妖!
紀若塵體內真元震動越大,面上神色反而越是淡然,只是那君臨九州的帝王之意,巍巍峨峨,也隨之攀升。
蘇姀居然也感受到了一點壓迫!
她止於在紀若塵六步之外,輕攏了攏散亂的髮絲,輕笑道:「小傢伙不要那麼緊張嘛,現下你真元不足,如果強衝上清天仙境,可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的哦!姐姐不過是開個小小玩笑,沒想到你就這麼當真了,不會是做過了什麼虧心事吧?放心吧,即算你背地裡做過什麼虧心事,姐姐我也不會拿你怎麼樣的,畢竟我還得為那笨徒弟著想呀!」
她話是如此,可是紀若塵哪敢絲毫放鬆氣勢?
蘇姀又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眼中閃過激賞之色,贊道:「居然懂得借人間帝王之勢,養己身浩浩之氣,悟性真是不錯。帝王氣養罷,便該養天地之氣了。喂,那個小道士,這小傢伙悟性可比你強得多了。」
雲風應聲現身,微笑道:「雲風本就資質平庸,只是比別人用功些罷了。」
雲風現身,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他全副心神都在蘇姀身上,根本未能察覺被蘇姀施法隱在一旁的雲風。
道德往事,他多半記得,自然也認得這位曾默默扶助過自己許多次的雲風師兄。看到雲風,紀若塵雖仍心有疑惑,不過震動的真元已漸趨穩定,雖仍是躍動不休,但不再強沖天仙境。
「師父!」張殷殷自堂後奔出,看到白衣如雪的蘇姀,登時大叫一聲,撲進了蘇姀懷中。
蘇姀愛憐地撫著殷殷青絲,如在揉著一隻小貓,「笨傢伙,就不會學聰明點?看到那麼鋒利的劍,也用手去抓……好了好了,別哭,別哭!誰欺負過你,師父都會給你出氣的。」
張殷殷忽然無限委屈湧上心頭,索性抓住蘇姀衣衫,放聲痛哭。
蘇姀擁著張殷殷,鳳目望向紀若塵,道:「小傢伙,敢不敢跟姐姐上青墟宮?」
此時紀若塵已收斂氣息,將修羅重行插在椅旁,聞言微笑,道:「有何不敢?不過人間行事,當謀定而後動,我手上這幾件事要先辦完,準備萬全,才好上青墟宮殺人放火。不然的話,貿然攻上青城,多半沒什麼好結果。那可不是勇,而是愚。」
蘇姀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紀若塵,忽然眉開眼笑,道:「小傢伙真的不錯!又讓姐姐看走眼了一次。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老成持重了?」
紀若塵笑笑不答,心底深處卻悄悄嘆一口氣。
「好!便讓你先把手上的事辦完,我們就上青墟宮去。」蘇姀如是道,打了個響指,綻放出如花笑靨。
天寶十五年十二月,安祿山大軍馳騁河朔,所向披靡。
大軍渡過黃河之後,沿南岸西進,同時分兵出掠周邊富饒城鎮,一路如出入無人之境。沿途城守或逃或降,安軍縱兵洗劫陷落城池,擄掠財貨、強拉夫丁,如遇抵抗,動輒屠城。
安軍主力則西攻洛陽,自起兵之日起,僅用了四十多天便遙遙看到了虎牢關。城築於大伾山上,南連嵩岳,北濱黃河,山嶺交錯成一片險隘之區,形勢衝要。
然而如此天險也未稍稍阻止北軍鐵蹄。
當時,封常清已完成新軍招募和武備,安軍南下之勢迅猛,為免形成困守東都、兵臨城下之局,他率新軍東出洛陽坐鎮虎牢,亦是有挑鞭過黃河之意。不料各地守軍竟是一觸即潰之勢,一日之間,多有數城失落的戰報。
以北地善戰之兵對市民走卒烏合之軍,戰果毫無懸念。
封常清新軍出城接戰,尚未集結成形,北軍騎兵已狂悍地放馬沖陣。新軍大多不會射箭,城上遠程輔攻的箭矢投石寥寥,根本對善騎射的北軍不能形成威脅,而那些兩個月前還握秤揮鋤的兵卒何曾見過如此凶神惡煞,兩軍相接,只是稍做抵抗便不顧號令潰退,以封常清之能也徒呼嗬嗬。
尤為雪上加霜的是,安祿山陣中修士成群,法術高強,又配合默契,三五成群出動,往往兩軍甫一接陣,封常清軍中寥寥無幾的修士便被屠戮殆盡。如是,安祿山虎狼之師更加不可稍抗。
虎牢僅一日便失守。封常清竭盡全力才能收集敗散的部隊,西撤收縮戰線。然而北軍主將史思明已洞察新軍弱點,不做任何休整,盡點騎兵,命一人帶兩匹坐騎,雙份軍備,緊緊銜尾追擊,不給新軍絲毫喘息機會。
如此戰術果然切中要害,偃師、葵園、洛陽,封常清的新軍每退到一地,尚不及重新編制休息,追兵便至,兩軍相接,又是一觸即潰。潰敗之勢一直漫延至東都上東門,北軍精騎自四門呼嘯而入,封常清敗入內苑,身邊只剩老兵親隨百餘人,血戰至再無可戰之兵,破牆西逃。
十二月十三日,東都陷落。
安祿山策騎入城,時天降大雪。他由北地虎狼之師拱衛,環視顧盼,志得意滿。街衢坊市,處處擠滿了被明晃晃的刀劍逼來迎接清君側義師的百姓。至於洛陽皇族、東都官員,大多不及逃出,除了頑固不化一心求死者,皆蜂擁至安祿山駕前跪迎。一時間,安祿山躊躇滿志,揮鞭環指,大笑道:「才入洛陽,便瑞雪盈尺,此乃天佑我義師!」。
左右立刻有拍馬迎奉之輩大加阿談,然而武將文采有限,來去不過是些直白的武功赫赫之類。忽見一著官員服色的男子出列,朗聲道:「象曰云雷屯,大君理經綸。馬上取天下,雪中朝海神。」
安祿山頓時大喜,一時間也顧不得此詩似通非通了。
此時又有數十名僧人、道士、耆老、名士聯袂而來,手托黃表勸進。至此,映襯著東都上空縷縷被焚屋宇的黑煙,遠處已近尾聲的廝殺,和北軍剛剛拉開序幕的入室「搜查」,安祿山終於踏上了他心目中的帝王之土。
是夜,皇宮四宜苑凝碧池畔大開宴席。
安祿山自然高居上坐,史思明、安慶緒侍坐兩旁,次第以下為眾將。絲樂起後,安祿山紅光滿面,首先舉杯邀酒,眾將轟然應和,殿內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酒行數巡,殿陛之下,樂聲突起,金戈鐵馬,短蕭鐃歌,有赫赫軍威,帶甲軍士持戟成列,跳起殺氣凜然的軍舞。
未幾,簫鼓稍歇,安祿山卻笑而示意軍舞的士卒留於殿內,侍立兩側。
一聲清越琵琶聲拔高,絲竹之音大盛。一隊隊輕紗曼舞的教坊樂工魚貫而入,按部分班立定,旋而翩翩起舞。只見玉腕輕舒,蠻腰裊娜,耳聽得環佩輕擊,響鈴搖曳。諸將皆出生於北地蠻荒之境,哪裡享受過這等只有本朝明皇才可享受的笙歌燕舞?一個個早看得瞠目張口,將酒肴忘在一邊。
庭宴正歡時,又傳來潼關大捷消息。使者言道哥舒翰正在趕赴東都路上,隔日將當庭歸降。安祿山聞報大喜,潼關入手,天下可謂已泰半在手。諸將駭然於紀若塵統兵之神鬼莫測之時,紛紛想起開國元勛的身份已就在眼前,登時心中搔癢,如關了三五隻猴子,於是按捺不住,放開本事,狠拍安祿山馬屁。
安祿山大笑,指著場中迴旋急舞的佳麗道:「兒郎們,這些便是今日的賞賜!待此間宴了,便各自領回家去,顯顯我北地兒郎的雄風吧!」
眾將大喜,紛紛放聲淫笑。
喧囂稍歇,有心切作那開國元勛的將軍便分析形勢,言道安帥現在統領大軍三十萬,而朝廷三十萬大軍覆沒後,官軍只餘二十多萬,還有一大半在西域。此時以潼關數萬大軍,西京實指日可破。此刻安祿山本軍中有道德宗六十餘位修士助陣,麾下又有蓋世猛將如紀若塵,一戰破敵三十萬,陷天下險關潼關。就算明皇逃離西京,紀先鋒掃平西川,自不在話下。
安祿山又身有龍氣,貴不可言,范陽時眾將都曾親眼所見的。
有天助,有猛士,有悍卒,何愁天下不得?
安祿山正聽得入味,東都上空忽然風雲色變,大塊大塊的雲自四面八方飛速聚攏,現出一個巨大的漩渦,其間紫電交錯,天火若隱若現,雷聲隆隆。
冬雷!此時怎會有冬雷?如此異象,立使諸將紛紛奔出殿外,抬頭望天。安祿山也坐不住,隨著眾將跑出殿外。正惶惶然時,忽聽空中傳下龍吟三聲,滿城可聞!
眾將聽得龍吟,登時戰慄不已。又見空中忽然雲開天現,有條龐然青色身影一閃而逝。然而已有不止一人看得分明,那分明是半條巨大青龍!
真龍現世,所主為何,此時還需說嗎?
如是水到渠成,眾將力請安祿山登基。
次日,安祿山推辭不過,順天應民,登基稱帝。
至德元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登基稱帝,國號燕,尊號雄武,建元聖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