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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殺伐事

2024-12-16 14:14:50 作者: 煙雨江南
  第204章 殺伐事

  潼關外十里,即是紀若塵的軍營。營盤較月前已大了許多,內中足足駐紮了三萬大軍。濟天下將援軍源源不斷地送過來,較之當初的五千人,軍容已擴充了數倍。不過現有營盤較三萬人所需又大了數倍,營中不光布置了數個頗見規模的法陣,還預留了三萬人的位置。按濟天下的說法,現下河北道一切都已運轉正常,不斷會有新軍補充。

  不管是被道德宗弟子以道法加持,還是被紀若塵點成妖卒,這些兵丁食量都比尋常人多了數倍。不過不知濟天下用了什麼手段,糧草如川,滾滾而來,在營中堆積如山。

  此時方過中夜,月朗星稀,本該是個寧靜的晚上,關內關外的兵丁們也都睡得爛熟。但高高關牆兩邊,首腦人物皆在殫精竭慮,徹夜無眠。

  哥舒翰日夜籌思,想要打通一條通向范陽的道路。然而關外駐營的紀若塵兵力雖少,卻令他深深忌憚。潼關駐軍算是精良,可也比不過號稱天下第一的安祿山北軍。他始終懷疑,這紀若塵麾下絕不止五千兵丁,果不其然,在自己經月據守不出後,紀若塵終於沉不住氣,將後續伏兵一一放了出來,駐紮在潼關關外。經探馬回報,營中已有三萬人馬,看其糧草後勤的規模,當還有不少後援在路上。

  哥舒翰不禁暗自慶幸得計,如若大軍貿然北進,被這三萬如妖似魅的兵丁在旁襲擾,抄截糧道,一個不好便是片甲難歸。這紀若塵聽說是個非常年輕的將軍,身邊定有大批修士相助,不然不可能憑空變出這麼多的妖兵來。對付修士,自然也需修士。哥舒翰已知不日將有強援到來,此刻胸有成竹,不再似往日的焦急。

  但另一件令他頭疼的則是監軍大太監王進禮。這位監軍大人被接連辱罵了一個多月,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面色是早青晚綠,精彩無比。監軍大人怒是怒了,奈何十虎都在關外被人一矛挑了,此刻卻是無人為監軍大人分憂。王進禮怒意無處發泄,就來逼迫哥舒翰發兵出關,以移山填海之勢,將紀若塵這萬把來人給吞了。

  無論王進禮好言相求也好,怒罵威脅也罷,哥舒翰就是不肯出關決一死戰。他征戰西疆二十年,戰功無數,位極人臣,哪會將這些根本不知兵事的閹人放在眼裡?後來被王進禮弄得煩了,哥舒翰索性閉了府門,根本不見監軍大太監的面。他不是不知道王進禮已將自己恨入骨髓,然而卻不在意,一個閹人又能興出多大的風浪來?

  在哥舒翰看來,紀若塵畢竟還是嫩了點,缺乏足夠的耐心,對峙不到一個月便沉不住氣將自己的實力一分一分的展示出來。如此一來,己方正可洞察敵機,有合適時機,哥舒翰便會揮軍出關,如怒濤拍岸,將對面那小小營盤擊得粉碎,一雪前恥。潼關此刻駐有大軍二十五萬,難道還真的對付不了紀若塵那幾萬人?

  自古以來,潼關便是天下險地,歷朝歷代,均是悉心經營,更不知有多少大能之士加持道法,布謀格局。到了今日,潼關已如鐵澆銅鑄,堅不可摧。此時東都方面,那位封常清封大人已與史思明及安祿山戰過數場,卻是屢戰屢敗,一路潰逃回了洛陽,再也無力與哥舒翰爭鋒。此時此刻,哥舒大人可說萬事俱備,只欠修士。

  正當哥舒翰望月感嘆之際,身後忽有人笑道:「哥舒大人何事煩惱啊?」

  哥舒翰這府第守備森嚴,縱是一隻鳥也不能隨意飛過,怎會有人在中夜時分潛進了書房這絕等要地,而不為人所覺察?不過聽到此人語聲,哥舒翰不驚反喜,轉過身來,見偌大的書房中不知何時已站了十餘位高矮胖瘦不一的道人,為首一人三十許年紀,衣錦佩玉,相貌風流,左手負於身後,右手虛托白玉方斗,怎麼看都是個有道之士。哥舒翰自然認得此人,除了方今如日中天的青墟宮掌教師弟,年紀輕輕卻位列虛字輩的虛天,更有何人?


  哥舒翰與虛天相識已久,偶或還有書信來往,近日正尋思是否要修書向其求援,不料心念方動,人竟已出現面前,當下大喜,撫掌笑道:「原來是虛天仙長到了,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來來來,我們到正堂坐!這幾位仙長都是何許人啊?也介紹給老哥我認識一下!」

  虛天微笑道:「這三位是我師侄,在宮中下一代弟子中是出類拔萃的。這些都是各門各派的頭面人物,修為深湛,道法通天。等閒是一個也請不動的,這次看在我們青墟宮的薄面上,同來給哥舒大哥助陣來了。來得魯莽,大哥休怪。」虛天也不贅言,開門見山道出來意。

  「哪裡!哪裡!好!好!好!」哥舒翰連叫數個好字,笑逐顏開,道:「有眾位仙長相助,別說關外那小兒,就是安祿山又能猖狂多久?」

  虛天微笑道:「老哥先別著急,我還帶來了一件仙家寶貝。這件寶貝看似尋常,但老哥用兵如神,當然知道它的妙用。」

  「是何寶貝?」哥舒翰平時也修些粗淺道法,知道虛天所言的仙家寶貝就當真是出自仙家,當下也不禁心中急切,想要看看仙家寶貝究竟有何大神通。

  虛天將掌中白玉方斗向前一送,道:「此寶名為雲煙藏天斗,乃是真仙所賜。至於有何玄妙,我一用便知!」

  那雲煙藏天斗中盛著半斗白米,也不知作何用途。虛天持著斗底,將玉斗向地上傾去,白米便嘩啦啦傾瀉而出,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個米堆。眼見米堆越來越大,都快有二尺來高了,可是雲煙藏天斗中的白米仍無休無止的倒出來,似乎根本倒不完。

  哥舒翰由驚轉呆,看著那小小的白玉方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不光是哥舒翰看得呆了,與虛天同來的修士們也是第一次見識雲煙藏天斗的奧秘,均是目瞪口呆。要知介子藏須彌,那可是仙家手段。道德宗一枚玄心扳指,不過能放數方雜物,已是世間罕有的異寶,除了被道德宗認作祖師的廣成子外,再不見後世中人煉成同樣寶物。然這玉斗此刻少說也倒了一石米出來,卻還似無底,不是真仙法寶,又是什麼?

  「這……這斗中藏米可有多少?」哥舒翰失聲問道。

  「無盡!」虛天傲然道。

  哥舒翰倒吸一口涼氣,道:「這豈不是說,若我這二十萬大軍揮軍北上,便無需糧草了?」

  虛天微笑道:「糧是不需,草還是要的。」

  哥舒翰手顫抖著,想摸一摸雲煙藏天斗,卻怕褻瀆了仙家氣息,終是不敢。他統兵多年,自然知道此斗意義幾何。古往今來,大軍起行,糧草為第一要務。若征戰千里之外,那麼十成糧草能運到地方的不過一二成而已。是以雖本朝國力昌盛,遠過前代,諸胡卻依然不滅。皆是兵不及遠之故。若在十年前能有雲煙藏天斗,哥舒翰早就掃滅諸胡,在西北拓疆千里了。

  見哥舒翰欣喜若狂的模樣,虛天不由得笑道:「仙家寶貝自然是好,卻也不是可以隨便用的。雲煙藏天斗若日夜不停地出米,堪堪可供二十萬大軍之用。而且每隔七日,便需以千人祭斗,方能重新使用。即使如此,雲煙藏天斗也只能使用三個月,三月之後,仙人便要收回的。」

  哥舒翰豪情大作,重重一拍几案,道:「三月就三月!有這三個月,我定能將安祿山北地老巢連根拔起!」

  見識過了雲煙藏天斗的神妙,一眾人都是興致大起,哥舒翰便吩咐準備酒菜,要與群修秉燭夜飲。

  步向後堂時,虛天有意放慢了些腳步,落在了群修身後。哥舒翰明白虛天有話要說,便也慢行幾步,與虛天並肩而行。


  虛天閒適地道:「有雲煙藏天斗在手,又有我們相助,哥舒大哥要掃平北地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過掃平安賊之後,大哥有何打算?」

  哥舒翰一怔,知道虛天話中必有深意,道:「你的意思是……」

  虛天眼中精光一閃而逝,微笑道:「仙家寶貝多少年才出一個,有此寶在手,掃平安賊哪用得著三個月?那時大哥你左手掌二十萬雄兵,右手持仙家至寶,聲威之隆,本朝更不作第二人想!而朝中呢,明皇日見昏庸,楊國忠更是千古奸相,大哥平定亂黨後,何不也學學安祿山,清一清君側?」

  哥舒翰雖然一生大風大浪經歷得多了,此刻也不由行喉嚨發乾,聲音都有些啞了:「你是說,平亂之後,揮軍南下?」

  虛天笑得陰寒無比:「這天下嘛,當為有德者居之!」

  潼關外,北軍大營中黑壓壓、靜悄悄,只有中軍大帳中燈火通明。兵士化成妖卒後,日出而動,日落而息,看似木訥,實則感覺敏銳無比。縱是營中並不安排軍丁巡邏,也不怕被人襲營。早些時候,倒是有些膽大妄為的妖來偷過營,皆是有來無回,休說屍骨,就是氣息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時間久了,無論是人是妖,都明白了紀若塵這軍營就是天下絕地,再不敢接近半步。就連烏雀飛鳥,也是繞營而過,不願從營上飛過。

  紀若塵據案而立,盯著眼前足有丈許長、三尺寬的潼關地勢圖,動也不動。在他眼中,潼關關牆逐漸消失,層層而下,慢慢顯露出寬大深廣的牆基來。而在圖上,牆基依山勢而走,盤旋而起,恰如一條須爪俱全的盤龍!此龍四爪分抓四方地脈,龍頭面向東方,不住汲取天地靈氣,即壯己身,也固山勢。

  潼關,實已與巍巍群山融為一體,再不分彼此。若想以道法破關,便等如是要將方圓百里內的山巒削平,縱有通天道術,又有誰真能移山填海!?歷朝歷代,不斷有大才之人對潼關加持補強,千百年下來,方才有了這天下第一雄關!

  如純以人力攻關,便不會觸動關下隱藏著的煌煌陣勢,可是人力有時而窮,如何攻得上十丈高牆?

  不過紀若塵本來就不打算硬攻潼關,他定計百般辱罵監軍太監王進禮,便是要逼哥舒翰出關決戰。他本來埋伏了一萬人在山後,不過濟天下率新軍到來時,便勸他將三萬大軍盡數布在關下。這樣哥舒翰用兵再能,也難將三萬人一口吞下。況且在朝廷君臣眼中,潼關可是有三十萬大軍,被五千人堵在關內還是被三萬人堵在關內,其實根本沒有區別:都是奇恥大辱。

  濟天下曾道,潼關再險,也險不過廟堂中人的虎狼之心。

  這些時日,紀若塵研究《春秋》,修習兵法,漸已得其中三昧,內中精妙處,與天地大道隱隱呼應。這數月下來,紀若塵隱約感覺到,自己道心似乎又將有進益了。

  他正研讀潼關地勢,以古人布陣手法,與胸中所學一一對應,漸有感悟。

  此時帳簾掀動,宛如亘古冰峰的姬冰仙又走了進來。紀若塵頭都不抬,只雙眉略皺,道:「你又來做什麼,難道還沒吃夠教訓?」

  姬冰仙臉上的肌膚幾若透明,看上去便似冰雕成的一般,她也不動氣,平平靜靜地道:「我這次會用盡手段,你的傷也好了,所以仍是公平的。」

  紀若塵有些驚訝於姬冰仙的冰冷寧定,抬起頭來,道:「你還想再斗一次?」

  「是的。」

  看著她無悲無喜,平淡若水的雙眸,紀若塵忽也覺得有些頭痛了。他冷笑道:「很好!你是以為,我沒有收拾你的手段嗎?」


  「只要你肯鬥法,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姬冰仙淡淡地道。

  「你瘋了。」

  「不瘋哪能得道。」姬冰仙依舊淡然。

  「很好!」紀若塵輕敲書案三下,片刻功夫,玉童與濟天下便先後來到中軍帳中。

  紀若塵在椅中坐定,向姬冰仙一指,道:「她又要與我鬥法,你們想個辦法吧。」

  紀若塵面無表情,姬冰仙則凝如冰霜,兩人臉上都看不出心事,可玉童卻內心忐忑。她上次獻計,本是自以為得意,可是現下看來,那條妙計仍未能阻得了姬冰仙。紀若塵雖無表示,可是玉童是隨著他從蒼野一路過來的人,怎會不清楚這位主人的狠辣手段?回想起只餘一個頭顱的那些日子,玉童便是不寒而慄。

  她忽見紀若塵端坐如儀,面上手上肌膚皆栩栩如生,與以往總有一點模糊大為不同,更可感應到體內血脈奔流。玉童心下便是一驚,試探著問:「主人身體凝練好了?」

  紀若塵嗯了一聲,道:「還算純淨。」

  玉童看著紀若塵又是欣喜,又有絲懊悔。在紀若塵身軀未凝時候,藉助道行深厚,她還有一線機會擊殺他,重獲自由之身。可是現今紀若塵肉身已聚,又兼具純淨道心,無數厲害道法便有了根基,哪怕是修為全無寸進,還是在上清之外游離,也不是玉童能夠應付的。

  玉童再看看姬冰仙,隱約覺察到她道心境界竟然也似有突破,當下不由得又妒又恨。歹毒念頭再起,當下柔媚笑著,向姬冰仙道:「你想要與主人鬥法,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輸了的條件也要改上一改才行,前次的條件實在太過簡單,有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也無所謂了,這怎麼成?話又說回來了,若無艱難險阻,如何淬鍊你一顆求道之心哪?」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姬冰仙道。

  玉童笑得如同一隻小狐狸,盯著姬冰仙道:「其實條件也簡單,不過比上次稍稍進了一步而已。你若輸了呢,便要以身為主人侍寢,反正主人現下肉身已經凝練,正該享受些溫香軟玉呢。你看,這條件其實挺容易的,不是嗎?若你以後沒有十足把握就來糾纏主人鬥法,那就等如是送上門來侍寢了。當然,或許有那麼一天,你天天都要與主人鬥法,也說不定哪!」

  姬冰仙一顆道心雖已清純如玉鏡冰湖,也被玉童的惡毒用意驚得面上紅潮一現,旋又變得蒼白如紙。

  她唇上血色盡去,幾次開合,方艱難道:「我……答應了!」

  紀若塵雙目忽開,對姬冰仙倒有了些欽佩。他也不急,又向濟天下道:「濟先生以為如何?」

  濟天下咳嗽幾聲,撫須道:「這個嘛,我於修道實是所知無幾。不過聖人曾言道,大道殊途同歸,什麼事情做到極盡處,道理都是差不多的。看主公之意,是想以出世之心以成大道。可是想要出世,必先入世。不歷遍軟紅三千丈,如何能夠明白紅塵真意,如何修成一顆出世之心?」

  紀若塵垂目靜思片刻,方徐徐道:「我明白了,便是如此吧。」

  鬥法將起,玉童和濟天下都很知情識趣地退出帳去。可是如此明月如此時辰,兩人又怎睡得著?玉童便拉了濟天下去下棋,要在縱橫十九路,泄一泄濁世之火。

  兩人尋了個營帳,擺開紋枰,便互弈起來。然而玉童心不在焉,一顆活潑潑的心有九成倒是放在中軍帳上。可是中軍大帳中靜悄悄的,全無半點聲息,休說玉童靈覺根本不敢靠得過近,就是靠近了,又怎能在紀若塵神識封鎖下探出什麼來?


  兩人落子如飛,轉眼間已下了數十子,玉童猛然驚覺,自己竟已是輸得徹底。她自然不服,在地府中跟著平等王時,不光爛柯譜之類的仙譜記了無數,且還真正得過上界下來的仙人指點,若說棋力,在地府中怎麼都在三甲之列。當下玉童打起精神,全神對弈,這次果然殺了個旗鼓相當。兩人又落子如飛,可是玉童忽然間一個恍惚,又想到中軍帳中此時光景如何,手上便是一緩,哪知這點破綻立刻被濟天下抓住,登時兵敗如山倒,滿盤盡沒。

  看濟天下滿面開花,笑得得意,笑得猖狂,笑得十足十小人得志,玉童登時每一顆牙都有些癢,叫道:「再來!」她便不信,以自己半仙的棋力,會收拾不下濟天下這個小人。

  棋局重開,玉童拼盡了全部心力,終於占得了一絲若有還無的上風。她額頭見汗,玉面潮紅,與濟天下弈棋,實比與群修鬥法要累得太多了。正當棋局走到要緊時,忽然間,中軍大帳處傳出了一些動靜!

  玉童登時心一顫,還好沒下出緩手來。誰知本是一味退縮死守的濟天下氣勢陡漲,殺氣大作,招招緊逼,子子爭先,一步緊似一步,再不給玉童喘息餘暇。玉童氣得幾欲暈去,靈覺不那麼敏銳了,中軍帳中的動靜也就聽不真切。

  看著濟天下笑面如花,玉童忽很有心撲上去,在那張笑得處處溝壑的臉上狠狠來幾爪子。

  此時此刻,幾乎無人注意到,夜空中稀稀落落掛著的幾顆星辰中,有一顆忽然亮了起來,竟然慢慢傾斜!

  無聲無息的,這顆大星星光流瀉,匯聚成一道光河,自天而下,匹練般向紀若塵中軍大帳落下!剎那間,凜冽殺機充斥天地,如此靜夜,竟然起了兵戈殺伐之音,就如數十萬人正捨生忘死的相鬥!

  星河垂落,於盡處匯聚成遍身銀灰星輝的青年,持三尺劍,秉滅絕意,瞬間破入中軍大帳!

  與此同時,西方天際處忽然起了雲霧,一個窈窕身影破霧而出,如電飛來。看她去勢,落處也是中軍大帳!

  玉童驚呼一聲:「不好,主人有險!」瞬間便將道行提到極致,十指指塵各出一根青絲,猛然破帳而出。

  臨去前,她猶不忘偷偷飛起一腳,將棋盤踢翻。

  中軍帳中,已是天翻地覆。

  紀若塵搖晃著,要扶住太師椅才能支撐著不倒下。他大口大口竭力吸氣,就似一條離了水的魚,每喘息幾次便是一口鮮血噴出,整個衣衫前襟已盡被染紅。他雙眸中神光散亂,瞳孔深處,駭然可見那柄古劍正在幽幽藍焰中沉浮。

  他竭力想把古劍鎮壓下去,然而關於這柄劍的一切記憶卻不斷浮現,彼伏此起,頑強至極,任他意念若滔滔洪水也撲不滅這潑天烈焰。

  以他的無上定力、無邊冷漠,竟也無法忘卻!

  紀若塵知道,每當這段記憶浮出,自己堅定如一的道心便會出現一線破綻。他神遊八方,操控萬千魂絲,修煉勇猛精進、直行無忌,靠的全是一顆不移道心。道心有了破綻,立時體內真元便如沸如熾,直欲破體而出,這可比什麼散功內焚都要危險得多。

  依人間法門修為,慢是慢了,卻有一點好處,哪怕道心境界低些差些,真元畢竟是自己修來,靠著勤奮也能達到一定境界,且不會有入魔之憂。紀若塵眼下所修煉的法門卻是不同,一身真元皆是靠掠取天地靈氣而來,霸道到了極處,也兇險到了極處。道心一動,立時便是滅頂之災。

  此刻大帳中浮著層層深紫色的水紋,將紀若塵護在當中。姬冰仙身周四方仙甲閃動,道道冰霜氣息自四方攢射全匯聚至她指尖一點,不住擊打衝擊著帳中的紫色水紋。她虛立於空,雙瞳五色光華畢現,頭上更是濤濤碧海、海上月升的異象蒸騰,氣勢巍巍、威儀煌煌,有若真仙降世!


  姬冰仙雖仍是上清至仙境的道行,然而五色石瞳與海天明月法相發動,又有四方仙甲增持,此際舉手投足間皆有大威力,豈是一般上清修士能夠比得了的?且她為大道甘舍一切,道心已無比堅定,法術運使更加圓轉如意,許多初入上清境界之人根本無法使用的大威力法術,她也一一用出。

  一時間帳中冰風四起,雷電交加,風雨若晦,罡嵐大作,然而這些術法威力強是強了,卻分毫未觸及中軍大帳的帳布,由此可見,姬冰仙道法的確已是收發如心。

  紀若塵則愈見虛弱,紫色水紋風雨飄搖,隨時都有可能散去。看那些正狂攻水紋的道法威力,若這道屏障破了,他多半要將剛剛凝練的肉身交代在這裡。

  姬冰仙正狂攻不休,忽然心頭一凜,覺察到一縷晦暗殺意正破空而來!她並不畏懼,心念一轉,忽然將道法盡數收了,退向大帳一角。

  中軍帳中大放光華,柔和銀亮的星輝給一切都鍍上淡淡銀色。悄然間,一個相貌清奇的青年男子憑空出現在大帳中央,掌中三尺劍鋒直指紀若塵咽喉,冷道:「紀若塵,我守候多時,終於等到了你道心破裂的一天!今日滅了你神識,從今以後,你的命宮便是以我為主了。」

  紀若塵抬起頭看看他,虛弱地笑了笑,道:「破軍?」

  「正是本星君!」破軍星君傲然道。他語聲鏗鏘,自帶殺伐之意。

  紀若塵忽然長笑道:「你又怎知,我是否也等你多時了?!」

  他猛然挺直身軀,一時間大帳中狂風驟起,無邊神識倒卷而回,真元修為也若錢江潮生,洶湧而起!上清至仙、靈仙兩境一舉而破,直至上清神仙境界方始停住。

  帳中罡風未歇,紀若塵已如鬼如魅、無聲無息地攻上!即使在姬冰仙眼中,紀若塵這一動也若九天電光,一閃而逝,人眼已經幾乎無法看清行跡。且他明明有血有肉,行動時卻未有分毫氣息散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只憑靈覺,哪裡捕捉得到紀若塵的行蹤?

  恍然間,姬冰仙似又回到了初戰紀若塵的那一夜,那時也是無從感應到他的行蹤,才會慘敗而歸。未曾想到,此時的紀若塵竟又施展出了這般神技。當日的姬冰仙參不透,現今的她卻有些明白了。這是一顆道心已修至極高境界,方可借天地之氣為己用,與世間萬物相融。

  破軍狂色盡收,一劍挑空而起,直指紀若塵眉心!他一劍即出,帳中即刻亮起千百點熠熠星輝,就似懸了數以百計的星辰,燦爛絢麗,恍如九天星河捲入軍帳。

  隨著真元穩定在上清神仙境,紀若塵胸中文王山河鼎也隨之變化,鼎中湛藍熐炎不漲反縮,幾乎全部縮回了那顆晶瑩剔透、純由熐炎凝成的玲瓏絲球內。隨著一道銀色光芒在玲瓏球上掠過,千萬點星芒自玲瓏球內蜂擁而出!若稍遠些看去,便可見那文王山河鼎似正在噴吐無數星辰!

  見破軍窺破自己行蹤,一劍襲來,紀若塵微微一笑,抬手便向破軍的三尺青鋒握去。他這麼一動,全身忽然光芒大放,萬千點星輝不住湧出,又散落在帳中各處。這璀璨星輝比先前的星河光芒更盛,恍若一張細密大網兜頭罩下,區區小河米粒之珠華頓時被吞噬得一乾二淨。一時間,似滿天星辰盡在這小小的中軍帳中!

  見紀若塵揮手投足間都會抖落千萬點星輝,破軍不由得大驚,三尺長劍一出即收,竟不敢與紀若塵的肉掌相觸!

  他一邊疾退,一邊怒道:「你為了引我出來,居然不惜自破道心?!」

  紀若塵舉步向前,始終不離破軍星君三尺之地,駢指如戟向破軍雙眼點去,一邊微笑道:「若不如此,何時才能收拾得了你們這幾個藏頭露尾的傢伙?」


  破軍行動如電,姬冰仙幾乎只能看到一道道星輝光帶縱橫來去,可是任他如何施展,就是無法甩脫紀若塵,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食中二指一分一分地接近自己雙眼。紀若塵運使星力之純不下於己,變化萬千則猶有過之,依稀有貪狼風範,可是又兼有殺伐之意,較貪狼的境界更勝一籌。

  諸天星曜中,破軍本就隱隱被貪狼克制,此時分辨出紀若塵星力,不禁氣焰全消,哪還有半分殺伐之氣?

  絕望之際,破軍唯有憤恨叫道:「當年你走投無路之時,還不是借我等星力過關?你怎可如此忘恩負義?」

  「那是不錯。」紀若塵微笑不變,追殺之勢依舊,悠悠道:「可惜你等取了那一世的運勢福報還不知足,猶自貪圖我命宮後世的輪迴氣數,這便是取死之道了。」

  破軍只覺周圍星力越來越是運使不暢,心知正是被紀若塵星力克制之兆,只得叫道:「你敢對星君下手?!」

  紀若塵哈哈一笑,道:「你這樣的分身,每位星君正神怕不是有個十萬八萬的?就是滅你百八十次,又有何干係?」

  那邊兩人交手正酣,在姬冰仙眼中看來,卻不過剎那之間,兩人已斗得天翻地覆,帳中星輝耀目欲盲!她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向破軍出手,以懲他乘人之危、擾亂自己決戰之罪。

  正不知所措之際,四方仙甲猛然冰芒四射,嘯叫不休!姬冰仙暗叫聲不好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左手徐徐從自己胸前收回。然後千點星輝結成一道鎖鏈,將她從頭至腳縛了個結結實實。姬冰仙雖練就五色石瞳,克制一切五行力量,卻對這全無五行之屬的九天星力無可奈何,當下她全身一軟,栽倒在地。此時四方仙甲方才噴出重重冰霜,欲自行護主,可惜實是慢得太多了。

  此時紀若塵右手已覆上破軍星君的臉,森寒道:「只知貪圖我命宮輪迴,殊不知這些輪迴氣數,命相宮格,又何嘗不是你等的囚牢?」

  這場大戰一波三折,卻不過花了電光石火的功夫。中軍帳外,玉童如飛而來,此時距離帳簾還有三丈。

  不知是護主心切,還是別有所圖,玉童竟然高叫著主人,直接向帳門衝去,只聽呼的一聲,居然真的破簾而入!

  玉童自己也沒有料到帳簾上即無防護道法,也無障眼幻術,一時間偌大的力道都用在了空處,翻了一個跟斗後,一頭栽在大帳中央。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紀若塵淡淡的聲音自頭頂傳來,玉童如被冰水潑過,立刻清醒過來,不覺駭然自己方才怎麼會那樣發瘋,居然闖了主人大帳!若是平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若是主人正在辦好事,卻被自己居中打斷,這個……

  玉童登時一身冷汗,休說不敢抬頭,就連身體也不敢動彈分毫,保持著摔下來的姿勢,顫聲道:「方才……好像有人闖了主人大帳,心掛吾主,就……就衝過來了……」

  孰料紀若塵並未發怒,只是淡道:「夜深人靜,哪有什麼人來?就是有居心叵測之徒,入我帳中,也是有來無回。起來吧。」

  玉童這才敢站起,悄悄瞄了一眼,只見帳中一片狼藉,几案翻倒,案卷散落,行軍地圖更是碎成了無數片,她一顆心,立刻跳得快了。玉童眼光再一轉,便看到了姬冰仙。她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動也不動,只是如冰似霜的臉上,多了一層異樣的嫣紅。她本就是傾城容姿,只是素來冷若寒冰,又天資橫溢,令人只能有仰視之心,不敢生褻玩之意。這一刻多了這抹嫣紅,那無疇麗色便再也掩蓋不住。玉童與姬冰仙目光一觸,心頭立時顫抖不休。


  「都看清楚了?那就出去吧。」紀若塵負手立著,如是吩咐道。

  玉童登時又驚出了一身冷汗,哪還敢停留,忙低下頭,想要退出帳外。恰在此時,她忽然心生感應,愕然望向帳頂。只聽噗地一聲,似有一塊巨石落下,將帳頂破開了一個大洞。淡淡雲霧自洞中湧入,霧中一個少女徐徐降下。

  這陣薄霧似有靈性,托著那少女身軀,將她柔柔放置在軍帳中央,而後方才散去。這少女秀髮披肩,肌膚如雪,雖然俯臥於地,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僅僅是個背影,便已將禍國殃民四字清清楚楚地詮釋了出來。

  玉童雖是女兒身,可是目光掃過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也不禁覺得喉嚨有些發乾,心中更如打翻了五味瓶,亂成一團,不知是何滋味。

  其實這少女衣衫破爛,身上儘是累累傷痕,裸露的後背更是嵌著只斗大金環,傷口處皮肉翻卷,白森森的,顯然血早已流盡,看上去觸目驚心!但就是這劫後餘生的模樣,也隱隱將榻上的姬冰仙比了下去。

  看到這自天而降的少女,紀若塵千篇一律的微笑悄然消失,他面色變幻不定,忽喜忽憂。終於,他上前一步,在少女身邊緩緩蹲下,左手五指輕輕觸過她背心的創口,又輕撫那輪半嵌的金環。

  玉童依稀注意到,主人的手指似乎有些顫抖。能看到這裡而不受責罰,已經是天大的運氣,看起來主人心情必定大佳。為何心情會這麼好,那還用得著說嗎?可是現在紀若塵分明因這從天而降地重傷少女動盪了心情,若還繼續待在這裡,那可就真是不知死活了。

  不等紀若塵吩咐,玉童便悄悄退出了中央大帳,順手將帳簾放好,將帳中一切遮得嚴嚴實實。

  夜涼似水,流年漫漫,這個夜晚格外漫長,就像根本沒有盡頭。

  玉童在自己營帳中坐了臥,臥了起,最終即睡不著,也無法靜下心來修煉,於是索性披衣出帳,在後營中偷了一大壇烈酒,獨坐在箭樓樓頂,拍去泥封,便將整壇酒向口中倒去。酒漿如泉而下,泰半都潑在了她那張櫻桃小口之外,淋濕了頭髮,也淋濕了衣衫。透過濕透的薄衫,她那阿娜身姿已現了七分。

  酒是凡酒,玉童也該是千杯不醉的量。可是半壇酒入腹,她卻覺得眼睛有些模糊了,好像身邊多了一個人。玉童揉了揉眼睛,凝神望去,這才發現身邊果然多了一個白衣女子,分明柔媚無比卻是含而不露,皎皎然有出塵之儀。

  箭樓位於軍營一角,頂蓋方圓不過數尺,坐兩個人就覺得擠了。玉童靈覺絕非尋常,卻也不知這女子是什麼時候上來的。不過今夜實在是有些奇怪,玉童只覺自己懶洋洋、輕飄飄的,竟然連問一聲都不願。她又將酒罈向口中倒去,這壇酒卻已空了。

  那女子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兩壇酒,見玉童盯著空壇發怔,便扔過來一壇。然後也不等玉童,便自高高舉起手中酒罈,一道酒泉自空而落,盡數入了那一點朱唇內。她如長鯨吸水般飲完,將酒罈隨手一扔,手中又多出一壇酒來。這一次,這白衣女子沒有喝,而是直接將一壇酒都當頭澆下!

  雖未盡飲,酒意淋漓!

  她忽然仰首向天,嘶喊一聲,這一聲分明應該是聲嘶力竭,卻近在咫尺不聞其音!玉童看得分明,在她無聲吶喊的剎那,天上月輪忽然蔓延上一層濃濃的血色!

  玉童只覺今夜十分奇怪,視覺,靈覺,似乎什麼都靠不大住。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卻見箭樓頂上空空蕩蕩的,哪還有半個人影在?可是她手中,那壇酒還在。


  玉童忽然笑了,如此血月如此夜,只消有酒,還需別的什麼?她拍開酒罈,繼續仰頭痛飲。玉童初入人間,只覺得這壇酒似乎格外的醇厚些,她並不知道此酒曾經十分有名,乃是道德宗獨有的醉鄉。

  夜風吹過,四野俱寂,除了中軍大帳外,偌大的一個軍營中就只有一座小小營帳中還燃著燈火。玉童依稀記得,那似乎是濟天下住的營帳。

  此時此刻,玉童感覺耳邊似有無數人在不停說著什麼,吵得她腦中亂成一團。她用力甩了甩頭,提著酒罈,凌空邁出一步,落步時已在濟天下帳中。

  濟天下營帳雖小,卻收拾得極是齊整。他借著燭火,正伏案讀著什麼,時不時還要添上幾筆。濟天下忽然間聞到濃烈酒氣,轉頭看時,驚見衣衫盡濕的玉童已在帳中,那如水雙瞳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濟天下這一驚非小,下意識便向後躲,顫聲道:「玉姑娘,這麼晚了,來找濟某何事?」

  玉童只覺得頭已有平時數個大,見濟天下畏畏縮縮的樣子,不禁皺眉,喝道:「給我過來!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濟天下嚇得臉都白了,偌大的身子不住向床角縮去,雙手死死抓住自己衣襟,道:「這個……姑娘休要動粗,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玉童將酒罈重重在案上一放,不耐煩地道:「不就是找你喝兩碗酒嗎?怎的這麼婆婆媽媽的!」

  她隨手翻出來兩個大海碗,倒滿,遞了一碗給濟天下。濟天下唯唯諾諾的接了,與玉童一碰,愁眉苦臉地一口一口慢慢喝乾。

  玉童當然是一飲而盡。

  兩人你來我往,連干數碗後,玉童忽然叫道:「好不容易擺平一個冰美人,卻又從上掉下一隻小狐狸!這還讓人怎麼活!」

  濟天下余驚未去,支吾應著。玉童本就是在自言自語,也沒指望他會回答,一仰碗卻是空空如也,再抓過酒罈,箇中涓滴全無。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便要再去找酒,卻是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栽倒在地,沉沉睡去。

  濟天下屏息靜氣,過了片刻見玉童確已睡熟,方紮起衣襟,高抬腿,輕落步,好不容易出了營帳,立刻狂奔而去。

  夜涼似水,山風蕭瑟,秋寒逼人。

  吟風獨立青城之巔,也深切感受到了一線刺骨的寒意。此刻他體內氤氳紫氣已然大成,金丹化蓮,蓮開花滅,元神成形,神通俱現,再加上重新領悟七卷天書,此刻的吟風,實際上已相當於大半個真仙。塵間修道者經歷天劫脫胎換骨、羽化飛升之後,也不過與吟風此刻相若而已。對他來說,此刻,飛升已是件可有可無之事,只不過經歷天劫淬鍊後可以捨去人間界這副局限的皮囊,元神金丹更加凝練而已。換句話說,對此時吟風而言,飛升不過是個過場罷了。

  可是過場也還是要走一下的,吟風重修天書有成已有些時日了,就連青宵之雷都能引下來,卻始終未得到仙界關於飛升的分毫信息,實在有些奇怪。縱是如紫微這等要飛升的,如若出了死關,也必會風起雲動,天雷隱隱,此即是古語中的聖人出、風雲動。

  而且,吟風望著黑漆漆的夜,越來越覺得有些戰慄不安,似乎在那無邊無際的黝黑深處,隱藏著絕大的危機,竟然令他這個真仙也不寒而慄!

  「你在害怕什麼,有什麼值得你害怕?」吟風默默地問自己。

  他一身超卓仙術,七卷天書則包含無上大道,雖然至今他尚未悟全,但這天書七卷此時並非重新領悟,而只是拾起了身為四方巡仙時既有的道法而已。那時的吟風,也僅僅領悟了全部天書中的六卷而已。可是休說六卷,便是胸懷一卷天書,也當在人世間縱橫無敵。


  然而大道蒼茫,天上真仙也好,九幽神魔也罷,無論神通如何廣大,大道總有令人敬畏之處。

  依仙界所載,凡是修為超凡脫俗,上體無上仙心之士,無論是否本心所願,都會引下天劫。只消歷了天劫,便不能再存於此世,或是羽化飛升,或是劫中化灰。也即是說,修至吟風這等地步,本不該存於此間,早該回仙界去了。

  可是如今卻什麼都未發生。

  夜漫漫,月生寒。腳下是奇峰迭嶂、蒼岩重巒,暗夜裡的青城山只有黑白兩色,如霜般月華的背後全是大片大片的陰影,高峻崢嶸,嶙峋突兀,仿佛盤踞在暗處的碩大妖獸。

  吟風只覺越是細想,疑團迷霧便是越多,似乎重重夜幕,便是由一團團迷惑疑雲織成。

  他縱有移山填海的仙術,這世間便沒了忌憚嗎?瞬間,那深不可測、卻強橫輩出的無盡海,那毀去自己鎮妖塔的天狐,受盡蒼天詛咒的天刑山,蟄伏死關不出的紫微,一一自心頭掠過。且在九地之下,黃泉盡頭,那些深藏九幽的大妖巨魔又在想些什麼?

  而且,吟風雖不曾用眼去看,卻無時無刻不清晰地感覺到正全心凝練紫蓮的顧清。他最大的忌憚,便在這飛來石頂!

  若不是她,吟風何以會舍下那已被收於鎮妖塔中的天狐,全力趕回?雖然他距離青城山尚有數百里時那數道妖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回想,不過是圍魏救趙之計而已。可是即便他明知道這是計又如何,一樣得回來!

  吟風最怕的,並非圍魏救趙,而是調虎離山。

  雖天下大亂,哀鴻遍野,他亦曾有心放任不理,只護定她一個重返仙界,了卻了這百世塵緣。世間事,茫茫中自有定數,本也不該他這不應存世的真仙去管。

  可是吟風擔心,若是這天下出了變亂,便與定數不合。一旦這定數亂了,又有什麼是不可發生的?運勢牽引之下,她又豈會不受影響?

  這一塊青石,於無定天河之畔不知汲取了幾萬萬年的靈氣精華,又受了七卷天書的法門,才得脫去石衣,還需承受百世輪迴之苦,方能得列仙班。千萬年來,又要多少機緣,多少辛苦,才能化成如今的一顆正果?

  他如何能夠,如何可以,如何忍受,讓人毀卻了她這千千萬萬年來唯一的登仙之途!休說此時是順天而行,就是與世為敵,那又如何?

  吟風深吸一口夜風,任那刺骨的寒浸透全身上下。他索性盤膝坐下,伸手一抓,手中已多了壇酒,酒漿垂落如瀑,頃刻間已盡數入腹!

  吟風噴出一口濃濃酒氣,腹中酒意如怒海潮生,層層湧上,永無止歇。吟風有此詫異,舉起酒罈一看,壇上書就鐵鉤銀劃的兩個大字:醉鄉。

  「他奶奶的,道德宗這些雜毛雖然肚子裡都是些陰謀詭計,釀的酒倒真是不錯!」吟風笑罵,手一揚,將空酒罈遠遠擲入絕崖。

  於這暗夜之中,豪氣橫溢。

  他便是要守在這裡,看看還有誰膽敢前來阻她飛升,一年,十年,或是百年,又有何妨?

  在這茫茫長夜,青墟宮中依舊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

  青墟宮西北角立著一間偏殿,沒什麼裝飾,只在殿門上方處掛著兩個昏暗的燈籠,光亮不出三尺之地。殿中立著個樸素香案,案上擺了一套道袍、一頂道冠。香案前,虛玄手持三柱線香,默立片刻,方將線香插在香爐中。案上供著一個牌位,上書虛度。


  虛度在張殷殷攻山之役,為救虛玄隕於一隻手,屍骨無存。無奈之下,青墟宮只得取了他生前的道袍道冠,做了個衣冠牌位,供人祭奠。虛度輩分雖高,職銜卻低,在青墟宮中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宮中又有眾多賓客往來,絡繹不絕,不宜大排喪席。因此便在這個偏僻角落立了香案,七七四十九日後便將衣冠葬入後山墓園。

  過了前三日,就連虛度幾個親傳的弟子來祭拜的也不如何勤了。此時又是夜深人靜,更不會有人來。不過每當三更後,夜半無人之時,虛玄便會悄然到來,上三炷香,掃一掃案周。

  虛玄記得,這個師弟雖然極是勤勉用功,可是天資實在是平庸,修為進境在虛字輩眾道中一直墊底,直至今日,連個真人都沒有混上。因為恨其不爭,前一代青墟掌教便給他取了個道號虛度。休說虛字輩的師兄弟們瞧不上虛度,就連後輩弟子也不願跟隨他,虛玄曾經有意挑選些資質出眾的弟子拜在虛度門下,虛度也悉心教導,可是一旦學有所成,這些弟子便都謀求另攀高枝。其實也不能怪他們,虛度自己修為平平,於許多玄妙境界上的講解便有些不清不楚。虛度也有自知之明,不願誤人子弟,每當弟子想要另投門牆,又或師兄弟們來討要某個弟子,虛度從來都是滿口答應。弟子改投是要報知掌教的,虛玄每次知道,唯有暗中嘆息,等來年招了新弟子,再選一兩個不錯的給虛度。

  虛字輩群道中,唯有虛玄會照拂虛度,但認真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恩惠。沒想到平日見到時順手扶一下、拉一把的情義,虛度竟全記在心底,最終報之以血肉之身擋去一滅仙誅魔的一拳!如果沒有張殷殷攻山,或許虛度也就這樣默默地記一輩子,就連虛玄也不知道。

  若無當日事,焉知君心意?

  虛玄又取過掃帚,將香案周圍掃得一塵不染,方整理道袍,向殿外行去。到殿門前時,虛玄忽然嘆了口氣,周身清氣升騰而起,鬚髮飄飄,面上透出潤紅,雙目燦若星空,方才的老態疲意,盡數消隱。

  虛玄哼了一聲,袍袖一拂,緩步跨過殿檻。此時的青墟掌教,舉手投足間皆若淵停岳峙,自有大氣勢、大威嚴在,令人不得不仰之彌高。

  夜雖深,青墟宮中仍是人流涌涌,時時可見賓客乘夜出遊,賞月論道,不亦樂乎。見到虛玄經過,無不為虛玄的氣度風儀所折,紛紛凜然而起,恭敬施禮。虛玄含笑還禮,一個也不曾漏過了,不論對方是誰,禮數都分毫不馬虎。虛玄去後,眾賓無不大讚青墟掌教果然虛懷若谷,胸襟似海,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領袖,將來遲早會超越道德宗的紫微,先一步登臨仙境。

  虛玄徐步前行,自然早將這些議論都收入耳中。他殊無歡愉之意,心中沉甸甸的,全是虛度的一塊牌位。至於這些賓客,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人物,修為也沒啥出奇之處,可是這就是江湖,江湖中十個修士有九個半是平平常常,註定沒什麼成就的小人物,這些人的所思所想,就是人心。得了人心,日後青墟宮便有了興盛之基。

  因此這些賓客們心目中的有道高人是什麼樣子,虛玄便將自己顯現成什麼樣子。如若當真有得道高人立於這些人面前,卻是與他們所思有異,所想不同,他們定會訕笑譏嘲,言道這等人物也算得了大道?

  所以一切辛苦,種種偽裝,只是為了人心罷了。

  滿山賓客,不知何時宴罷人散,正如這漫漫長夜,也不知何時方到盡頭。

  中軍帳中,紀若塵望著這俯臥的少女,面色變幻不定,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咬了咬牙,一把抓住她背後金環,輕輕一震,金環應聲而動,瞬間已是躍動千萬次,隨後嗡的一聲從她背後跳出,只留下那道觸目驚心的創口。不光斷骨經絡清晰可見,內部臟器也受創嚴重。如此創口,卻不見多少鮮血湧出,顯見在受創過程中,她身上血液已差不多流盡了。


  紀若塵回想著三清真訣中種種愈疾患、肉白骨的法訣,不論三七二十一,統統用在了她身上。他周身光華流轉,真元似發瘋一樣濤濤而出,源源不絕注入她體內。可是術業有專攻,前世今生他殺人無算,又救過幾個人?傷她之人又是青墟宮中修為高深之士,下手之時唯恐不能斬盡殺絕,因此金環本身質器猛惡不說,上面附加的道法又是滅絕一切生機的。此刻儘管紀若塵真元如潮湧入,卻是收效甚微。

  紀若塵面色陰沉,萬千魂絲驟然散出,瘋狂擄掠百里內一切靈氣,在胸中山河鼎內環繞三周,便化作活潑潑的生機靈氣,然後一股腦兒強注入她體內。

  如此一來,她的生機終於微弱躍動,逐漸壓過了死氣。可是只消紀若塵道法運使得稍慢,死氣便會重新漫延。然而此刻紀若塵已盡了全力,如此瘋狂轉換靈氣,即使以他來說,也極端兇險,那是以損傷已身修為作為代價。紀若塵不為所動,持續不絕地擄掠、轉化、注入,維持著她身上的道法。

  忽然紀若塵身後傳來姬冰仙那清冷的聲音:「你這樣子是沒用的。」

  紀若塵依然維持著道法,雙眉皺起,殺氣漸生。他從來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又有些不知所措,撇開姬冰仙屢次煩人的挑戰不說,這個時候還要來囉嗦,哪由得紀若塵不怒?他鬆了星鏈,是讓她自行離去的,可不是想和她再較量一次。

  姬冰仙何等敏銳,怎會感覺不到紀若塵的殺氣,但她並未退後,而是跪坐在紀若塵身側,雙手在空中織出一個個符籙,道道靈氣如雨紛落,灑在少女身上各處創口上。姬冰仙所用道術源出三清真訣,紀若塵全都識得,也都會運用。然而這些道術都不算是威力大、收效快的道法,紀若塵便自動忽略,儘是撿些大威力的道法運使,根本沒將這些看上去沒什麼效用威力的小法術看在眼裡。

  姬冰仙數個道法一出,少女身體裡那絲若斷若續的生機立時變得活潑了許多,穩穩壓制住了死氣,至少暫不會有性命之憂。紀若塵面色不變,不過彌散的殺氣已悄然散去,催動的道法也漸漸放緩,最後千脆收了真元,且看姬冰仙發揮。

  紀若塵此時道行雖並不算高,然而道心卻已臻至極高境界,眼力絕非尋常,一看姬冰仙手法便知救人的奧妙全在選取對症的法術,以及道法施放的先後順序,法術本身威力大小並不重要。這等運用法門三清真訣是不會記載的,他便也不知。若非姬冰仙精擅各脈道法,紀若塵此次只怕又要大損道行。

  半炷香功夫眨眼間過去,少女背上傷口已然合攏一半。施法至此已是夠了,她接下來需要的便是靜養了。

  姬冰仙纖纖十指輕拂過她背上肌膚,柔若輕風,指尖所過處,創傷若花瓣合苞,一一合攏。直至她背後全部傷痕都已收攏,姬冰仙方收了法術,雙手輕托,少女已悠然翻了個身。

  此時她傷勢已穩,早沉沉睡去,只黛眉間還殘留著一絲痛楚。看到她的面容,姬冰仙一怔,雙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道:「是殷殷啊,怎麼傷成這樣?」

  姬冰仙將張殷殷抱起,交在紀若塵手中,輕嘆道:「殷殷當日曾揮劍自刎,只為下地府尋你魂魄。我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很苦。你……待她好些吧。」

  自始至終,姬冰仙未曾與紀若塵的目光接觸,便向帳外行去。

  「等一下。」紀若塵叫住了姬冰仙,低沉地道:「今次的賭約就此作罷,你也當知非我敵手,以後不要再來挑戰了。張殷殷的事……嗯……謝……謝。」

  這謝謝兩字,紀若塵說得頗為艱澀,自蒼野甦醒時起,他便憑一己之力縱橫八荒,從未說出過謝謝兩字,也無須感謝何人。他也不會容許自己欠下什麼,若是如此,一顆決絕道心便會有了掛礙。即便重回到人間,也是依此行事。不過這一次,雖然十分艱難,紀若塵終是說出了這兩字。


  姬冰仙默然,忽然奇異地輕笑一聲,道:「殷殷與我同門,就算不是因為你,我也會出手相救。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與我們的賭約無關。我既然敗了,定當履約!你何時要收賭注,儘管告知我便是。」

  紀若塵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姬冰仙又淡淡地道:「你道心已有破綻,再非戰無不勝。等我想得明白了,自會再戰。」

  紀若塵雙眉鎖得更緊了,沉聲開口,有若九幽狂魔在低聲咆哮:「休要不知好歹!這次放過你,你便當我好欺嗎,還敢來糾纏,今日不妨告訴你,我即便道心已損,你也永無勝我機會!若再敢來戰,來一次我便會要你一次,絕無縱容!」

  「冰仙雖然不算什麼人物,對自己還是看得極重的,即以此身設賭,便絕無反悔之事。難道我清白之軀,便是這般的不重要?!」

  姬冰仙說完,便揚長而去,再無回頭。

  紀若塵哼了一聲,也不去理會姬冰仙,而是將張殷殷小心地放在榻上,再從一地凌亂中找出一席貂裘,給她輕輕蓋上。

  帳中燭火搖曳。

  不知過了多久,張殷殷輕輕地動了動,面上微觀痛楚之色,隨後又沉沉睡去。紀若塵一直坐在榻旁,凝望著她熟睡的面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輕嘆一聲,為她理理幾絲散亂青絲,長身而起,熄了燭火,掀簾出帳。

  夜仍深。

  紀若塵負手而行,足下全無聲息,宛若幽魂夜行。那隻金環,則在他負著的雙手間慢慢旋動著。

  他只想漫無目的走走,卻不想心不在焉中不曾控制行止,以他如今道行,一動便如疾風,眨眼間已將整個軍營都轉了個遍。他停下,仰頭望天,依是月朗星稀,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裡。

  紀若塵忽然聞到一陣隱約酒香,心中微動,人已在一座用作儲藏食酒的營帳中。帳側案几上,放著個古樸酒罈。壇上兩個大字:醉鄉。看到這壇酒,紀若塵微微一怔,他明明記得姬冰仙來到軍營時,一共攜了三壇酒過來,怎麼現在只剩下一壇了?

  不過他素來不理會這等細枝末節,一壇還是三壇,也沒什麼不同。隨手提過酒罈,紀若塵便信步出了軍營,要尋一處合適的地方飲酒。

  這營盤依山傍水,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河,順山勢而下,蜿蜒向東流去。紀若塵徐步前行,轉眼間已到了河邊,遙遙便看見有一人正坐在河邊垂釣,一副極有山野閒逸之風的高士模樣,看背影,便知是濟天下。

  可是此刻方過中夜,夜風淒寒,一輪彎月也早早隱入浮雲之後。在這月黑風高、荒寂淒寒之地,釣哪門子的鬼魚?現下伸手不見五指,如是眼神差些的,連魚漂動沒動都看不到。

  咣當一聲,紀若塵將金環隨手扔在河邊岩石上,在濟天下身旁盤膝坐下,掀開酒封,先自飲三大口,將酒罈遞給了濟天下。濟天下接過酒罈,也不多話,咕嘟咕嘟連喝幾大口,將酒罈又還給了紀若塵。兩人喝得極是豪氣,一個來回一壇酒便去了大半。

  紀若塵接過酒罈,卻不再飲,只怔怔地望著黑深深的、緩緩東去的河水,過得片刻,重重地嘆了口氣。誰知恰在此時,濟天下也同樣沉重地一聲嘆息。

  紀若塵緩緩轉頭,望向濟天下,見他滿面倦容,眼眶深隱,眼中遍布血絲,便似一夜未眠。不過說來也不奇怪,他深更半夜在這摸黑釣魚,當然是一夜未眠了。紀若塵又見濟天下身衫單薄,連禦寒的棉袍都未穿上,在這夜半時刻,獨坐濕寒河邊,自然凍得嘴唇發青,連呼吸都重了。好在喝了小半壇醉鄉,烈酒下肚,濟天下面色才算好了些。


  紀若塵回想所讀史書,做主上的當為臣下解憂。可是怎知臣下何時有憂?這就要看臣下的智慧了。跑到主上常去的地方借醉裝瘋、獨坐垂釣都是好辦法。而這些史書都是濟天下給自己看的,他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釣魚,不用都知道有心事。何況他剛剛還嘆得如此沉重?

  紀若塵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便依書上樣子問道:「先生何故嘆息?」

  誰知這一問卻似勾起了濟天下傷心事,他怔怔望著河面,面色變幻,又似害怕,又似僥倖,忽然搶過紀若塵手中酒罈,痛飲一口,方苦笑道:「些許小事,哪敢勞主公費心,我自己想法了解了吧。」

  過得片刻,濟天下忽又長嘆一聲,喃喃道:「女人,女人……真是麻煩啊!」

  紀若塵又是一怔,油然間,姬冰仙、張殷殷一一自心中掠過,於是深有所感,同嘆一聲,奪過濟天下手中酒罈,仰頭飲盡,然後嘿的一聲,將酒罈遠遠擲入河中。

  撲通一聲,酒罈在河上濺起數尺高的水花,方不情不願地沉下去。可是在那飛濺珠玉中,紀若塵分明看見那柄穿心古劍,正載沉載浮!

  濟天下此時方想起臣子本分是為主上分憂解難,忙問道:「不知主公因何煩惱?」

  紀若塵笑笑,道:「我道心已破,怕是要打不過很多人了。」

  「道心已破!」濟天下失聲驚叫,然後方發覺自己失態,急急補救道:「聖人有所謂大道缺一,可見圓滿並非好事。道心破了一點,正是暗合天道,主公何需擔心!再說了,就算真有厲害敵人,也可遣玉姑娘去應對,至不濟也可拖延一段時間嘛。」

  紀若塵笑而不答,只看濟天下釣魚。

  不知是否紀若塵帶來的運氣,一夜無獲的濟天下手中釣竿猛然一沉,顯是大魚上鉤。濟天下登時精神一振,他從竿上傳來的大力已知此魚不小,於是站起身來,吐氣開聲,全力與這大魚搏鬥起來。

  一人一魚你來我往,纏鬥數合,也不分勝負。濟天下吹了一夜寒風,早有些受了風寒模樣,漸漸便有些支持不住,居然被這魚一分一分向河中拖去。

  夜已至最深時。

  眼見前腳都已沒入冰冷的河水中,濟天下不知哪來的勇氣,猛然大喝一聲:「大丈夫生當滌盪九州!焉有對付不了一條小魚之理?!」

  借這一喝之威,濟天下雙膀發力,釣竿彎成滿月,忽聽嘩啦水聲響起,一條二尺大魚離水飛出。在紀若塵眼中,此時的濟天下竟然真有幾分指點江山,笑談間天下底定的氣勢!

  鬥敗這條大魚,濟天下欣喜若狂,又現狷狂之態,懷抱大魚,也不向紀若塵告別,便狂笑高歌而去。

  夜風習習,將濟天下歌聲斷斷續續的送來:「仰天猶恨……雨無鋒……萬絲青干劍……斬罷落殘紅!」

  狂歌餘音裊裊,縈而不散。

  紀若塵正入神間,忽然眼前光芒大作,一輪紅彤彤的日頭自雲海中魚躍而出,將萬道霞光灑遍九州!

  紀若塵霍然立起,仰天長嘯,音上九霄!

  萬里之外,但聽一記同是響徹九天的鳴嘯應和,一道黑影自那孤峰絕頂處沖天而起,剎那間跨越萬山千川,飛入紀若塵高舉向天的掌中。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這根曾跟隨過自己的三尺神鐵,右手一抖,直指前方!神針便自行伸長,直至丈半方止。神鐵一端自行生出矛鋒,於是這塊重一萬零八百斤的定海便化成一根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戰矛,即無紋飾,也無銳鋒。


  紀若塵徐徐道:「吾曾有矛,名為修羅。今日便將此名賜你,以承吾殺伐滅絕之意!」

  神鐵嗡的一聲低鳴,便作了應答。重重殺伐之氣,由是而生。

  東方發白;晨光未曦,雄雞尚未報曉。哥舒翰已是穿戴整齊,出寢堂入書房,奮筆疾書做一日早課,直至曙光大盛,朝霞染遍東邊天穹。哥舒翰擲下筆,滿意地看了看墨汁淋漓的宣紙,躊躇滿志地踱出房門。他習慣性地向天上望了望,一輪巨大的紅日已經浮起在地平線上方,今天的朝陽雖然有些刺眼,但他心情正佳,便覺得這陽光刺眼得也很有氣勢。

  哥舒翰邁著方步,踱入正堂,居中坐定,早有下人奉上香茶。哥舒翰漱了口,神清氣爽,便吩咐親兵去召集軍中諸將到府議事。在哥舒翰看來,這幾日皆是黃道吉日,無論哪一日都適宜大軍出關,平叛,然後……安天下!

  不到一炷香時分,府外已是蹄聲如雷,數十位軍中大將得了召喚,立刻飛馬而至,人人精神抖擻,牢甲利兵,視瞻不凡,絕無人因這臨時召喚而現出散亂之像。

  看著堂下這些隨著自己出生入死數十年的老兄弟,哥舒翰大覺滿意。離開西域這幾年的承平日子,看來沒讓自己手下這些悍將荒廢了弓馬。有猛將如雲,有仙寶在手,有大軍若蟻,他何愁大事不成?

  諸將望向哥舒翰的眼神中,也儘是興奮。他們悶在關中數月,早渾身上下都在發癢了,關中雲集大軍數十萬,卻只能眼睜睜望著關外那點寥寥北軍耀武揚威,這算怎麼回事!今日大帥突召,他們立刻知道定是要有仗打了,人人都恨不能插翅飛到帥府。

  哥舒翰咳嗽一聲,正要發話,忽然堂外腳步聲急起,親兵快步跑進,叫道:「大人,監軍王大人奉旨入府,已經過了中門了!」

  哥舒翰心中狐疑,這大清早的,哪來的聖旨?此時堂外響起了內侍獨有的尖細、悠長的音調:「聖——旨——到!」

  便見王進禮一身正服,高舉一卷明黃聖旨,昂首闊步進了正堂。他身後十餘個太監親隨,跟著衝進,人人趾高氣揚,個個氣焰沖天。堂外守著的親兵見王進禮手捧聖旨,哪裡敢攔?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稱接旨。數十員猛將黑壓壓地在他身後跪了一片。

  王進禮低不可聞地先「哼」了一聲,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開聖旨,拉長聲調道:「哥舒翰接旨。」

  「維天寶十四年,歲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日戊辰。皇帝詔曰……」王進禮扯著尖細得有點刺耳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宣讀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擁重兵、據雄關,卻被數千老弱殘兵堵在關中,不敢出關決戰,實是朝廷羞恥。著令哥舒翰即刻領軍出關,平定安逆叛黨,若再有遲疑,便即革去軍職,解送西京問罪。

  這聖旨中措辭極是嚴厲,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進禮私下密奏明皇,進了不少讒言,說不定那奸相楊國忠也跟著敲了不少邊鼓,才弄出這樣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時局的聖旨來。

  王進禮聖旨讀完,皮笑肉不笑地道:「哥舒大人,這聖旨可說得明白了,著您即日領軍出關。這可不是咱家逼迫於您了吧?您若還是覺得關外紀小賊兵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時您交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交差了。」

  哥舒翰沒惱,依足禮數接下聖旨。身後那數十員猛將可都是殺人如麻的角色,會將一個閹人放在眼裡?當下一名大漢綻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說去印信便去印信嗎?」


  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間,嚇得王進禮渾身一顫,腳下發軟,險些坐倒在地。他受驚過後,羞怒頓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面目猙獰,個個神色兇惡,哪有一個善茬?王進禮便有些懼意,生怕這些百無禁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兇,他王大監軍渾身上下可都金貴得很,哪怕被傷了一根小指頭,都是宰了這滿堂惡漢也彌補不過的。

  王進禮對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膽色,當下厲聲喝道:「哥舒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寶劍雖奉在府中,未曾請來,但憑一雙肉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維天子之威。」

  他說得義正詞嚴,卻是聲音發顫,色厲而內荏,任誰都聽得出來。

  哥舒翰微笑道:「監軍大人且息怒,聖旨在此,我等豈有不尊之理?我這些手下都是西北過來的莽人,但知殺人,不曉禮儀,非是有意衝撞監軍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儘管放心,今日我召集眾將,便是商議出關決戰之事。現下諸事齊備,三日之內,便當開關決戰。」

  王進禮實有些疑惑,這哥舒翰枯守數月,眼睜睜看著關外的敵軍從五千變成了五萬,現在敵軍多了十倍,他怎麼反要出關決戰了?但不管怎麼說,二十多萬擁出關去,就是踩也將那五萬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日受辱罵的這口惡氣再說。至於這哥舒翰倒不著急,現下王進禮已和楊國忠聯成一氣,到時內外聯手,不管哥舒翰是勝是敗,總要弄他個家破人亡,方是罷休。

  清晨時分,中軍帥帳帳簾無風自開,紀若塵麾下眾將早已候在帳外。他們經過道法洗禮,又為紀若塵以陰氣點化,殺力大增同時,也與自家主將心意相通。無須鳴鼓,他們清晨時心中一動,已知是主帥相召。

  這些將軍天天日出即起,日落則息,頓頓飽餐,時時休息,已養得精力十足。他們與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將不同,體內多了紀若塵賜的一點陰氣,越養殺氣越是深沉。

  紀若塵這中軍帥帳面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關。紀若塵端坐大帳中央,待眾將及玉童、孫果等人在帳內立定,雙目徐徐張開,緩緩道:「我觀潼關關中殺氣沖天,必是大軍出關決戰之兆。你等今日做好萬全準備,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

  他這番話說得平平淡淡,然在諸將心中卻激得波濤漸起,殺氣漫溢。此刻營中妖卒不過四萬出頭,面對卻可能是超過三十萬大軍,縱然眾將早已心如搞灰,但得與如此強敵當面決戰,又怎能不壯懷激烈。

  孫果上前一步,沉聲道:「明日吾當為先鋒,誓取哥舒翰項上人頭!」

  紀若塵頷首道:「很好。」

  即已議定明日決戰,諸將便魚貫出帳,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冑,磨快刀劍。此時忽見一人大呼小叫,飛奔而來。離帥帳尚有十餘步即高聲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觀氣,見潼關殺氣大作,明日當有一戰啊!主公,萬萬早作準備……」

  濟天下風塵僕僕,一身文士服上滿是灰泥,頭髮散亂,面色灰敗,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來,顯然累得不輕。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剛於伸手不見五指之處釣完魚、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個勢高便利之處望氣了。不過不管在哪裡,顯然路都不近。

  他斷斷續續一番話說完,才見眾將正從帥帳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帶殺氣。濟天下登時愕然,道:「你們……已經知道了?」

  有那平素與濟天下交好的將軍,便過來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這些將軍雖已是半鬼之軀,畢竟不是毫無思想的行屍走肉。在河北道時,這濟天下算無遺策,眾將在他指揮下十盪十決,無論攻守城防還是野戰對壘,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可謂威風八面,痛快淋漓。眾將皆是從軍之人,最敬有真才實學之士,最恨無能庸碌之徒,雖這濟天下手無縛雞之力,又有些貪財好色,然無人不是真心敬佩。


  紀若塵也微笑道:「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先生好好休息,明日還要仰賴先生陣前指揮。」

  帳中人敏銳的,如姬冰仙,孫果,玉童,甚至於濟天下,都感覺到一夜之間,紀若塵似乎有些微改變,這變化,若細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紀若塵回到後帳,坐在了張殷殷榻邊,靜靜看著這劫後餘生的女孩。

  張殷殷面色仍然蒼白,不過唇上已有了一點血色。她望著紀若塵,片刻後幽幽一嘆,道:「以前的事,你都記起了?」

  紀若塵道:「還沒有全記起,不過我們之間的事,已經都知道了。」

  「我也記起了那些本該忘記的事。你……你是他嗎?」

  紀若塵沉吟片刻,然後輕輕握住了張殷殷冰涼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著紀若塵,眼角一滴清淚悄然而下。她的縴手反過來抓緊了他的手,雖然仍是虛弱,抓得卻極是大力,長長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紀若塵的肌膚,她渾然不覺,他也渾然不覺。

  張殷殷閉上雙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屍體,看到那柄劍,我……我就不要活了。」

  紀若塵微笑,另一隻手輕撫她的頭,道:「一切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撐起身體,直視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決戰了嗎?」

  想到明日之戰,紀若塵也不掩飾,直言不諱地道:「有點麻煩,也許,會輸。」

  他剛想繼續說什麼,張殷殷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決絕地道:「我不會離開。」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也好。決戰時你只要待在我身後,便無人能夠傷你。」

  張殷殷伸手,抓住紀若塵的衣服,用盡力氣,將自己的頭靠上他的胸膛,緩緩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軍營一側的小校場中,玉童身影趨退若神,儀態翩翩。校場中立著十餘尊銅人,玉童在銅人間穿梭來去,指上十道青絲倏忽來去來去如電,不住紮在銅人雙目、咽喉、心口、下體等要害處。青絲雖細、銅人雖堅,但每次青絲都能將銅人對穿而過,毫無室礙。青絲上附著這等擊力,如非遇上特殊的護身道法,縱對方是上清修士,也能輕易穿了。玉童道行雖不算特別出眾,然而所用道法,所運青絲,無一不是凌厲狠辣之極,如單算殺力,實可令鬼驚神怖。怕是道德宗諸真人對上了她,也得極小心應對。

  玉童的手段,諸軍士都是見識過的。她既然在這校場練功,便無一人敢靠近。不過還是有異類的,腳步聲響起,一身布衣的孫果大步行來。他只當沒看見玉童,進了校場後隨意取過一根鐵矛,端矛平指前方,就此入定去了。

  玉童十根青絲齊發,嗤嗤聲中,在銅像上穿出無數細洞。孫果忽然睜開眼睛,向玉童道:「你道心亂了。這樣明日決戰,你凶多吉少。」

  玉童十指連彈,青絲在空中繞出無數圓環,層層迭迭地套下,但聽沙沙聲大作,十餘尊銅像瞬間已被切成數以千計、厚薄不一的銅片,叮叮噹噹地落了一地。這一記殺手極耗道行,玉童面上也湧起一片異樣的潮紅,她喘著氣,低聲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樣道心才能不亂啊!」

  孫果持矛靜立,氣定神閒,道:「這很簡單。你只需如我一般,不要去想根本得不到的東西,道心便可寧定。」

  玉童苦笑,緩緩閉上雙眼,忽然一手斜指青天,指尖上一根青絲伸得筆直,不動分毫。她簡簡單單的一站,殺伐之氣油然而生,與孫果的恬淡平和大不相同。


  孫果又睜開雙眼,淡道:「你現今用的,乃是主人在蒼野將行殺伐時的姿勢。」

  「是嗎?」玉童怔了一怔,右手緩緩降低,學孫果平指前方,然後閉上雙目,收斂全身氣息,片刻功夫,已如石像。

  負責看守校楊的軍校見校場中久無動靜,悄悄探頭看了看,見偌大的校場上只有玉童和孫果如泥塑木雕般的立著,動也不動。軍校只覺得有什麼不對,目光掃了幾個來回才覺察,校場上那十餘尊極顯眼的銅像不知去向。軍校心下一驚,這些銅像價值不菲,如若丟了,自己便會被治大罪,就在冷汗遍布全身之際,他眼角餘光忽然瞥到校場地面上光芒閃閃,定睛看去,才見是一地的銅片。

  軍校不知怎的靈光一現,竟然將銅像與這些銅片聯繫到了一起,登時雙腳一軟,險險坐倒在地。

  日上中天,立竿無影,一切都仿佛凝定,包括時間。

  翌日,天色未明,潼關中即炊煙四起,三十萬大軍埋鍋造飯。眾軍飽餐之後,只聽關上三聲炮響,潼關關門大開,三軍魚貫而出。

  三十萬大軍何等壯觀,自前鋒至後衛,隊伍綿延數十里,行進之際,煙塵蔽天!大軍兩側各有數千游騎,來回馳騁,傳遞消息,刺探軍情,防敵偷襲。

  哥舒翰披黑鐵獅心鎧,騎大宛踏雪飛雲駒,自統中軍,直到紅日高懸,方始出了潼關。

  哥舒翰中軍後部,另有十餘輛馬車,車身用的是最上等的桐木,輕便結實,車廂外卻未做任何紋飾,帘子低垂遮得密密實實。

  這些便是修士們的座駕,其中虛天身份地位特殊,自然獨乘一輛,其餘修士都是三四名共擠一車。非是哥舒翰再也調不出更多的車馬,而是為了惑敵。要知道各軍蓄養的修士都被禮為上賓,而那些修士也自矜身份,保持著清高出塵的仙人風範,平時架子都大得很,絕不肯與人共乘的。

  如果周圍有紀軍的探子細作,只會依常理來判斷軍情,看到這十幾輛車,必會以為哥舒翰軍中只有十五六名修士,實際上的數量卻足足多了三倍!這便是哥舒翰此戰最大的本錢,多出來的三十名修士,足以亂敵部署、左右戰局。

  士卒今晨所飲食水中,皆加了虛天等修士製取的符水,可保士卒一日夜內戰力大增。想來虛天乃是出自天下正宗青墟宮,秉承真仙仙術,他加持過的士卒,至不濟也可與關外妖卒一戰吧?

  哥舒翰居中軍,數十親衛左呼右擁,護著他一路東行。眼前黃土漫漫,群山巍巍,大軍行如龍盤,旌旗動若雲聚,如此軍容,如此軍威,直令眾將熱血貴張,恨不能立刻狠殺一場!

  一出潼關,立是風沙四起。狂風卷著粗砂,劈頭蓋臉的打來,落在臉上手上便是陣陣刺痛。然而哥舒翰久居西域,什麼樣的艱苦沒有嘗試過,這點小小風沙又算得了什麼,正可助興!

  此時一騎軍校飛馬而來,在中軍前不待戰馬立定便滾身下馬,空中擺好了跪姿,穩穩落地,顯是身手不凡。

  這軍校跪地秉道:「前方十里處,發現紀若塵叛軍,約五萬人,已布好了陣勢。」

  哥舒翰雙目一瞪,眼中精光暴漲。早上探馬回報說紀若塵營中大軍盡出,只留下一個空營,當時還道這紀若塵用兵如神,竟已算出自己今日要出兵,是以早早退避,日後不斷襲擾,阻截糧道,好將自己這三十萬大軍斷送在北地。不過哥舒翰有雲煙藏天斗在手,就怕紀若塵不來偷襲糧道,也早就布置好了百千假車靜待敵襲。依照哥舒翰的算計,等到紀若塵發覺不對時,他早率大軍絕塵而去,攻破范陽了。


  不過顯然哥舒翰高估了對方,紀若塵確是算得己方今日出兵,可是竟然擺出一副決戰架勢來,莫不是真的以為,區區五萬北軍真能抵抗自己的三十萬大軍?無論拼妖卒還是論修士,今日的哥舒翰豈會怕區區一個紀若塵?

  一陣狂風猛然卷過,粗大砂粒如雨飛來,打在哥舒翰鐵甲上,噼啪作響。哥舒翰不怒反喜,恍若回到了當日在西域大殺四方的辰光,索性摘了頭盔,喝道:「痛快!既然那紀小兒已擺下了陣勢,咱們西域漢子也不能讓人瞧低了。兒郎們,隨我列陣,去殺他娘的!」

  哥舒翰縱馬出了中軍,蹄聲如雷,直接向前軍馳去。數十員出自西域的猛將也都大呼小叫,跟隨著他蜂擁而去。掌旗官策馬緊隨主帥,已開始打出大軍布陣的旗號。

  「哼!一群莽夫,若不是要巴結青墟,老夫豈能與你等粗人為伍?」中軍馬車中,作如是想的修士不在少數。

  「唔,軍心可用,哥舒翰果然有才,看來這一注押得對了。」虛天輕撫著手中玉尺,面帶微笑,如是想著。

  正午時分,兩軍對陣。

  三十萬大軍完全展開,軍勢威哉。前鋒占據了寬足有三四里的陣線,中軍也各依陣列布定,兩翼游騎遠遠的撒了出去,可是後軍十萬人還在數里外,未及入陣。至於隨軍輜重、火頭、仆兵還有尚未離開潼關的。

  自紀若塵這方看去,哥舒軍刀槍如林,旌旗蔽日,升騰而起的殺氣引動風雲變色,一片片浮雲正在大軍上方聚集。

  戰場之上,方圓數十里內,早已飛鳥絕跡,走獸匿蹤,若無這幾十萬大軍,完全就是死地一片。而雙方士卒身上散發的,若非死氣,便是殺氣。

  兩軍陣中那些修為高深,或於陰陽之道獨有心得的修士,便可見戰場上黑氣瀰漫,孤魂野鬼一群群、一隊隊的已在四處遊蕩。它們經過士卒戰馬時,許多就惡狠狠地撲上去。可惜它們對於生人全無威脅,最多驚得戰馬人立而起,長嘶不安。這些陰魂全無靈智可言,只是感覺到天時地氣,察覺這裡行將產生大量生魂,於是如鯊魚見了血腥,全趕了過來。

  潼關自古便是兵家戰地,自建安元年建城以來,南屏秦嶺、北依黃河,原望溝、滿洛川等天然地勢橫斷東西,不知經過了多少場惡戰,不知遺留下多少荒郊野鬼、遊魂怨靈。看眼前這些自方圓數百里匯聚而來的陰魂數量,鬱結的戾氣,不難想像到當年的血雨腥風。其中有數處的陰氣特別濃郁,竟然隱隱有牛頭馬面、地府陰卒出沒。顯是得了消息,預先在此等候的,只等大戰一起,便來拘魂。

  雖是正午,然風沙大起,紅日昏昏,似近黃昏。

  一時間,這片殺場竟令人有些恍然,不知此刻身處陽間還是陰世。

  陰氣四溢、野鬼成群,這等恐怖景象普通士卒無從得見,紀若塵軍中妖卒倒是有不少看得明白,可是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十萬陰魂也感覺到了紀若塵軍中那異乎尋常的陰戾,少有敢於靠近的。潼關大軍受到的驚擾便大得多,尤其是騎兵隊伍,那些膘肥體壯的戰馬首當其衝,不安地以蹄刨地,一時間馬嘶聲此起彼伏,一個個騎兵甚或士官被掀下馬來,陣中出現小小混亂。

  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孤魂野鬼,也敢放肆?」

  只見中軍後的車隊中忽有一輛光華大盛,冉冉升起個白髯拂胸、仙風道骨的老者,雙手高舉一面銅鏡。銅鏡反映昏暗日光,卻放出熣燦光華,自東向西一一照去,但凡光芒所過之處,遊魂野鬼如冰雪潑上滾油,成片化灰!剎那間,鬼魂們發出吱吱尖叫,四下逃散,再不敢靠近。


  老道隱現得意之色,在車頂又立片刻,環顧一周,方才回車中打坐靜息去了。

  四周將兵雖是凡人,無法得見群鬼辟易,但光華過處,陰風消散、千騎安定卻是有目共睹的。自小兵到將軍得見如此無上道法,均現出尊崇之色,三軍士氣大振。

  車中的虛天卻無絲毫喜色,略搖了搖頭,暗道:「大戰將起,卻還在這裡炫示道法,浪費真元,這道心也真是差得可以,唉,又多了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也罷,權當湊數。」

  潼關軍陣中刀盾手向兩邊一分,數十將騎簇擁著哥舒翰策騎而出,在陣前列成一線立定,觀察著紀若塵軍陣。

  紀若塵軍陣早已布好,五萬妖卒各司其位,排列得整整齊齊。此刻人人都盤膝坐在地上,閉目養神,以節省體力。潼關軍容雖盛,殺氣雖重,他們卻是視而不見。

  哥舒翰只覺立在萬仞絕峰之前,無法言喻的沉鬱氣息撲面而來,面色不由得一凝,笑意盡去。他身後大軍候戰已久,恰似暗夜怒海,海面下藏著不知多少暗流狂濤。而紀若塵那五萬人,看上去不過是海中一座孤島。

  只不過怒海洶湧,就定能將孤島拍碎嗎?

  再向紀若塵中軍望去,哥舒翰便見到那頂黑色軟轎,以及轎旁影影影綽綽地立著的數十個人。那些人如石雕木像,竟似連衣角都不動一下。只有一個布衣青年忽然抬頭,向哥舒翰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哥舒翰只覺如遭電擊,全身登時一顫,胯下踏雪追月駒也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馬來!

  哥舒翰心下駭然,好不容易鎮住踏雪追月駒,又聽旁邊一將笑罵道:「這紀小賊不過是個草包!早早擺出陣勢,就算是坐著,士卒坐一個多時辰也累得很了,一會哪還有力氣廝殺?」

  他雖在狂笑斥罵,可是眾人都聽得出來他笑聲乾澀,哪有一分真正笑意。哥舒翰眉頭一皺,心知此將心中已有隱隱懼意。這並非怯懦,在西域時他也是員難得猛將,如今心中忐忑,只能說紀若塵軍陣情形太過詭異。

  轉念之間,哥舒翰已知不能再等,再等下去軍心只怕會動搖得更厲害。

  此時此刻,紀若塵雙眼驟開!

  黑色軟轎中溫暖如春,張殷殷裹著貂裘,縮在端坐不動的紀若塵懷裡,溫馴如一隻小貓。然而轎外卻是另一個天地。

  天色驟然暗了,狂風乍起,無數孤魂野鬼悽然號叫,如無頭蒼蠅般亂沖亂撞。只在剎那,空中瀰漫的陰氣便陡然增濃了數倍,隱約中,溝通陰陽兩界的地府之隙竟多了一倍,可是原本在隙縫後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陰卒鬼眾卻一個也不見,不知藏去了何處。

  哥舒翰忽覺一陣惡風撲面而來,這次他早有防備,勒緊愛馬,牢牢控住身形,坐了個紋絲不動。哪料想身後咔嚓嚓一聲大響,中軍那足有十丈高的大旗先在狂風展得筆直,然後旗杆吃不住這等大力,竟然居中斷折!那面大旗帶著半截旗杆不落反升,在狂風中直上雲霄,轉眼間已飛出數十里,再也不見蹤影。

  臨陣折旗,不祥之兆!

  哥舒翰面上肌肉抽動,再也按捺不住,以馬鞭向紀若塵軍陣一指,暴喝一聲:「擊鼓,出擊!」身後掌旗官立刻打出旗號。頓時,三軍旗門開合,陣勢運動。

  通通通!五百多面牛皮大鼓沉沉響起,其聲如雷。鼓聲才起,忽有一陣極低沉的鼓音響起,僅一面鼓便壓過了全軍鼓音!鼓聲並不疾,然而每一下鼓點都似敲打在人心上,激得熱血沸騰。眾軍依鼓音開始踏步向前,隨著鼓音越來越疾,眾軍也由踏步變成小跑,再化成狂呼吶喊,一撥撥、一排排捨生忘死向紀若塵軍陣衝去!


  眾將看得同樣血脈賁張,紛紛咆哮請戰。哥舒翰指揮若定,調度不紊,傳令兵流水價散入三軍,眾將即各率本部兵馬,分進合擊,向紀若塵大陣衝去!

  哥舒翰只覺胸中一顆久熄的戰心漸漸重燃,似要沸騰了全身的血液,他回頭望去,見中軍高高架起那面大鼓前,虛天赤了上身,披髮於肩,手持鼓椎,正一下一下地擊鼓!這睥睨六合定乾坤的戰鼓,便出自他手!

  為將者貴勇,為帥者貴靜。哥舒翰深知衝鋒陷陣乃是手下眾將之事,他身為三軍主帥,需掌控全局。因此儘管心中戰意升騰,很想如年輕時身先士卒,悍勇沖陣,卻仍得壓抑住心頭熱血,坐鎮中軍。

  血氣四溢,殺聲震天!

  若從空中俯瞰,可見潼關大軍如排排波濤,自三面向紀若塵軍陣狠狠衝來。紀若塵五萬妖卒則首尾相連接成圓陣,在怒濤接連衝擊下巋然不動,穩如磐石,反將撲來的浪濤一撥撥粉碎!然而每一撥浪濤過去,都會在圓陣上拍下數塊石塊。

  隨著戰局遷延,以及兩翼萬餘鐵騎成功包抄後路,哥舒翰大軍已將紀若塵北軍退路切斷,圍起來狠殺!哥舒軍戰力雖不若北軍,然而服過符水後,差距業已大幅縮小,陣前血肉相搏,也能以兩三人的代價換來北軍一條性命。

  哥舒翰鬆了一口氣,雙方如此對耗下去,只消再堅持小半時辰,紀若塵軍陣就會崩潰。

  紀若塵安坐轎中,完全不為周圍的血光殺氣所動,徐徐道:「哥舒翰軍中也有人才啊,看來此刻士氣正高。」

  濟天下立在轎旁,答道:「欲滅一軍之魂,正是要在其士氣最盛時痛擊之!」或許是受了戰場殺氣感染,這個平素貪生好色的中年不第書生,此刻說話間也有了些殺伐之音。

  紀若塵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先生,求道如欲勇猛精進,當如何是好?」

  濟天下略一思索,便道:「我不懂修仙之道,不過大道殊途同歸,與聖人之理應該相差無幾。依我看來,求道如下山,可以自己摸索前行,可以沿前人開路慢行。若真能捨去一切,也可直接從崖上躍下,如此最快!只是躍崖而不死的,古往今來,不知萬中是否有一。」

  紀若塵默然思索。姬冰仙也聽見了濟天下這番道理,忽然冰目閃過一陣光彩,細細思索起來。其餘人等,只消是修道的,雖不甚是明了其中道理,可見姬冰仙都在默然思索,便也將這番話仔細記下,如若今戰不死,日後再行領悟便是。

  兩軍拼殺不過一炷香時分,便已有三萬餘潼關軍以及萬餘北軍妖卒化成遊魂,圓陣已愈見單薄,偶爾也會被一小隊潼關士卒沖入中軍,雖然旋即被中軍妖卒撕扯成碎片,然而兩軍將領都知道這是紀若塵北軍陣形行將崩潰之兆。

  紀若塵輕敲一下轎中扶木,轎後黑氣涌動,一騎鬼將緩步從黑氣中踏出,單膝跪地,沉聲道:「參見大將軍!」

  紀若塵轎簾不開,卻微微皺眉,道:「怎的只有這點人馬?」

  鬼將答道:「魔神鬼車趁大將軍不在,與檮杌聯手,前日忽然派軍偷襲,趙奢無能,勉強守住大營,陰兵卻損傷七千九百一十五人,現今能為大將軍征戰的,僅有八百而已。」

  紀若塵面色稍和,雙眼眯起,道:「鬼車、檮杌啊,很好,十分好!起來吧,你率本部陰兵,此戰一切聽濟先生安排吧。」

  趙奢領命。

  潼關軍中,狂風凜冽,虛天卻是大汗淋漓,筋肉一根根墳起,蜿蜒如龍。他目光如電,亂發激揚,椎下鼓音如瀑而出,正在最高音處!


  墨色軟轎轎簾忽然掀開,玉童、孫果及諸將心中俱是一震之際,紀若塵已自轎中踏出,立足於這片令數十萬人捨生忘死的大殺場!

  一時間,諸將似有錯覺,只覺風雲俱寂,萬籟無聲,天地之間,唯他一人而已!

  諸人所見所思,其實皆有不同。姬冰仙看到的是為得大道、甘舍一切的孤絕;孫果眼中,卻只有一顆不移不動的道心;而玉童所見,卻是轎中那蒼白而悽美,令十世惡人也恨不起來的絕美容顏。

  紀若塵緩緩解去束髮絲帶,任一頭黑髮披散而下,飄撥黑髮發梢,時可見藍焰星芒,一閃而逝。他再伸手向空虛抓,戰矛修羅憑空現於掌心。

  他踏前一步,頓時驚濤拍岸,亂石穿空,無邊神識倒卷而回,殺氣直指天際。但聽空中嘩啦啦一聲霹靂,罡風大作,狂電如流,忽然豆大的雨珠瓢潑而下!

  修羅越過哥舒翰,指定虛天!

  大殺場中刀劍交擊吶喊紛亂,紀若塵的聲音不疾不徐,壓倒了所有的喧囂:「諸將聽令,隨我破陣!」

  紀若塵倒拖修羅,向前疾行數步,忽然一躍而起!這一躍如龍騰九天,橫跨出數十丈,直接落入潼關大軍前鋒中央!修羅重一萬零八百斤,這一落之勢何止沉重如山?紀若塵落足處十丈方圓內地面龜裂,無聲下沉尺許,竟形成了一個巨坑。坑中軍卒,都是滿面湧起血氣,周身如沒了骨頭,軟軟倒下,如同一隻只裝滿血肉的大皮囊一般。

  落地之後,紀若塵單手橫握修羅,再向前一推!前方百名軍卒齊齊倒飛而起,於空中時即狂噴鮮血,周身骨骼盡碎!

  一名清平教的長老見狀大怒,自懷中取出一枚金環,一躍上天,大喝道:「小賊休要猖狂,且來試我混天金絲圈的厲害……」

  萬千人中,紀若塵獨獨看到了這枚金環。

  他再次躍起,一步已到那清平長老身前,手起矛動,修羅已穿心而過。紀若塵擦身而過時,那清平長老戰前罵辭還未說完。

  紀若塵落足處,同樣是一個十丈巨坑。他雙手運矛,修羅向前直刺,然後向左右各震一記,於是面前便多了一條長三十丈,寬七八丈的血色大道!

  紀若塵鬢髮飛揚,斜拖萬斤修羅,沿著這條新修就的血路,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去。

  如何寒敵之膽?

  便是在百萬軍中,一步不疾,一步不徐,安步若素,以敵之血肉鋪路,直取上將首級!

  罡風挾血色狂雨,無休止的撲面打來。一路獨行時,紀若塵忽然想起,那提巨斧忘情的尚秋水,沖陣豪情只怕不下於己。若此刻秋水也能在側,隨己前行,也是當浮一大白的快事。而姬冰仙以身設賭,兩場決戰時的狠絕,雖是煩人,細細想起,也不乏可贊可嘆之處。

  那些道德往事,此時回憶起來,恍若細雨如絲,散而不斷。

  紀若塵身後留下的屍堆中,忽然爬出一個裝死的修士,他面目陰沉,雙眼閃動狠色鎖定紀若塵,右掌一攤現出把墨色小弓,左手五指拂動間搭上三枝深綠短箭,瞄準了紀若塵後心,弓滿弦張,便要射出。

  三枝短箭方離弦尺許,便忽然斷成了十餘截,掉落在地。那修士愕然之際,見手中墨弓也斷成兩段。不只是弓,他的手,小臂,上臂,甚至身體都在截截斷落。修士這才知道害怕,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

  玉童哼了一聲,一腳將那猶自慘叫不已的頭顱踢得高高飛起,舉目四顧,亂軍叢中,又盯上了一個相貌英俊、看上去三十出頭的修士,於是向他投去一個巧笑情兮的秋波。周圍萬千持槍舉刀的兵卒,在玉童眼中直若無物。


  那修士猛見人若桃花的玉童,登時控制不住一道熱流湧上心頭,又酥又癢,偏偏意識清晰知道此刻身在修羅戰場,萬不能動綺麗心思。他強攝心神,手中拂塵啪的一甩,喝道:「何方妖女?吾乃青墟道濟……」

  他叫聲未完,眼前粉影閃動,玉童已欺近不足一尺處,兩人面對面立著,幾乎鼻尖都要碰到了一起!玉童手臂已環上了他的脖頸,嫣然一笑,一口氣便向他臉上吹了過去。這修士只覺滿眼都是如玉容顏,鼻中全是暗香涌動,更可隔著薄薄春衫,體會著她極富彈力的肌膚,三魂六魄直欲脫體飛出。在這剎那辰光,道濟腦中一暈,渾然忘卻身在何方。他剛一迷糊,立時頂心如有一道冰線透頂而下,猛然間想起了這嫵媚婀娜的玉童剛剛殺人分屍的手段。

  道濟心中大叫一聲不好,雙目圓睜,便想從這奪人性命的美人懷抱中脫出。玉童柔媚之極地又是一笑,鬆了環住他脖頸的手臂。

  道濟終於覺察到面上頭上一片麻木,其他知覺全部失去。他看不見,自己被玉童吹過一口氣的頭臉已變成土色,砂粒正如流水般淌下。

  風吹過,細砂飛舞,道濟一顆大好頭顱,就此化砂飛散。

  玉童剛嬌笑數聲,忽然一聲悶哼,面色瞬間蒼白,險些摔倒在地。她轉過身來,見數十丈外另一名修士指上符籙尚未完全燃盡。這道玄冰符凌厲狠辣,又是偷襲,一下便傷了玉童。玉童背心處已泛起一層霜花,呼出的氣也帶著凜凜寒氣,顯然有些壓不住寒氣在內腑的蔓延。

  她身形一閃,便向那道人撲去,十指頻頻點出,青絲飛舞環繞,織就一張網絡,向道人當頭罩下。只是她此刻行動已慢了三分,再無復鬼魅難測的身法,道人雖然避得險之又險,但畢竟還是躲過了。

  玉童依是近身纏鬥,但失去趨退如風的身法,侵入肺腑的寒氣又不若尋常,竟一時消解不去,反要分神壓制,因此十丈青絲哪還有原先的一半威力?那道人越斗越是從容,便有餘暇欣賞玉童緊咬下唇的慎怒之態,往來趨退的翩然之姿,看著看著,目光便不離玉童種種曲線玲瓏之處,待看到她胸前看似平常,實則波濤洶湧的躍動雙丸時,道人心中更是一把熊熊烈火燒起!

  道人清了清嗓子,拂塵啪的一聲向玉童背臀處甩去,一邊斗一邊沉聲道:「貧道如松,觀姑娘本是塊良材美質,若能洗心革面,從此向善,貧道便自作主張,保你一條出路如何?……」

  噗地一聲輕響,如松道人胸前突然冒出一截矛尖,旋又縮回,只在他胸前留下一個茶杯大小的空洞。

  「這……這……」如松道人看著自己胸前創口,駭然欲絕,一時想不明白傷從何來。

  孫果悄然在如松背後出現,鐵矛一掃,砰的一聲將如松道人掃得向一邊飛開,向玉童淡淡道:「你若想多活一會,便專心些,不要再玩這種小花樣。」

  玉童青絲飛出,凌空點瞎如松雙眼,又圈掉他雙手雙腳,卻偏留他暫時不死,然後向孫果笑道:「我偏不!」

  孫果不再理會玉童,鐵矛飛舞,一招一式質樸無華,無論是身巨大威力的修道之士,還是殺人盈野的大將,抑或只是初上戰陣的小卒,他皆是認認真真、一矛一矛的挑殺,毫不馬虎。

  圓陣陣線收縮十丈,妖卒陣亡已近萬人,然而後來補上的妖卒卻是越戰越勇,殺力不減反升。在濟天下主持下,圓陣也不是一味防守,時時會有一隊妖卒突然離陣而出,將潼關軍殺得人仰馬翻,再突然退回陣中。此時戰場上到處都是斷肢殘骸,血流成河,人人足下濕滑,稍不留意便會滑倒,然後便是眼睜睜地看著十數件各式兵器插入自己體內!


  此時姬冰仙緩緩升上天空,然後織出無數符咒,配合冗長而繁複的咒語。隨著她咒法進行,空中鉛雲不住聚集,最終化成一朵數十丈方圓,內中透著奇異藍色的雲團。自她升空至雲團完成,足足花了半盞熱茶功夫,道法威力,可見一斑。

  濟天下站在中軍高台上,見業雲已成,不由得大喜,高呼道:「姬仙子,西南!」

  姬冰仙依言轉向西南,雙手前指,這朵業雲即刻向西南飛出,同時降至離地十尺高下,雲中藍芒閃動,不住將成束的電束雷火落下。但凡沾著點邊的兵士,無不立刻化作焦炭。大殺場上,雖儘是狂風驟雨,卻也掩不住那濃濃的人肉焦味。

  這片六道業雲直飄至百丈,方才漸漸消散,也就在殺場上清出一條十丈寬、百丈長的大路。

  姬冰仙下方,是按陣法坐得整整齊齊的八千妖卒,業雲出後,這些妖卒氣息灰敗生機萎縮近半。

  潼關軍西南方向指揮剛調動人馬,想要補上這段缺口,濟天下早命一千精悍妖卒衝出,截住兩旁潼關軍就是一陣狠殺!濟天下再命親兵搖動黑旗,忽聽蹄聲如雷,趙奢已率領八百鬼騎自西南方殺來!里外相應之下,潼關軍登時丟下數百具屍體潰散而逃,而濟天下也見好就收,將趙奢八百鬼騎迎回陣中。大戰初起,趙奢便率鬼騎破陣而出,尋哥舒翰的游騎廝殺,越戰越遠。此時半個時辰過去,眼見八百鬼騎大半返回,哥舒翰的萬餘精騎卻不知去向。

  空中姬冰仙作法不停,業雲方熄,又是一片火雨撒出。這片火雨方圓十餘丈,見人燃人,見物燒物,無論衣服旗幟,還是生鐵木盾,即便是在雨中水裡,也是猛然燃燒,許久方熄。於是潼關軍陣又缺損一塊。

  雨霧中忽然嘯聲大起,三顆碧綠骷髏頭憑空飛出,直向姬冰仙胸腹襲來!姬冰仙冷笑,左手虛招,一片水藍冰華已將三顆骷髏頭兜住,她右手曲指一彈,一道冰箭如電破長空,瞬間已插在一名修士咽喉!這修士捂著咽喉,驚叫道:「你……你怎會發現我的?!」

  他本隱沒的身形逐漸在雨霧中浮現出來,赫然便在圓陣中心處,距離姬冰仙不到十丈!

  姬冰仙根本不去理會他,自有一名道德宗弟子提劍過來,將這修士一劍梟首。那人臨死之際,方看到姬冰仙頭頂懸著的一輪明月,方恍然大悟、悔之不及:「原來是海天明月……」

  可惜他也勉強算得上一代宗師,修為比姬冰仙只高不低,只是得意道術為姬冰仙法相克制,法力上面,姬冰仙又匯聚了八千妖卒之氣,這是何等大力?哪怕是施展出最普通的道法也威力無鑄、銳不可當,絕不是他能夠稍擋的。

  連發業雲火雨兩大道法後,姬冰仙也覺得內息一窒,剛想小休回氣,忽然看見墨色軟轎轎簾掀開,張殷殷自轎中走出。她元氣虛弱之極,於陰風驟雨中凍得臉色發白,搖搖欲墜。但她兩泓秋水竭力穿過雨幕,追隨著紀若塵不斷掀起血雨腥風的身影,再不肯回轎暫避。

  看到那在風雨中掙扎挺立的纖纖身影,姬冰仙只覺胸中有種說不出的鬱結,卻又不知鬱結在何處。她猛一咬牙,強提真元,雙手猛然向前方甩出,似緩實疾,其勢如山,就似纖纖十指間,承載了千萬年的思緒離愁。

  潼關軍陣中又一聲平地霹靂,空中鉛雲驟然碎成了千萬細碎雲絮!無數道肉眼可見的風刀交纏一處,裹挾飛出,所過之處,儘是血霧細肉!於潼關軍陣中,又多了一塊三十餘丈方圓的空地。

  這越衡虛空刃發完,姬冰仙面上已無血色,再也支撐不住,自空斜斜落下。落地之前,她終是忍不住,咬牙持咒,給張殷殷加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六道乾陽罩。


  張殷殷見風雨盡去,怔然之際回首望去,只看見姬冰仙軟倒在地,幾名道德宗弟子急忙搶上,護住了她,免得被敵方修士乘虛而入。張殷殷目光流轉,輕輕一嘆,似已明白了什麼。

  恍惚間,在這腥風血雨中,張殷殷的思緒突然牽扯開去,怔然想起曾有一日,蘇姀酒後悵然,曾如是道:「每一隻天狐都是極聰明的,可是正是因為太聰明了,於人於己,就都成了負累。」

  張殷殷好奇,便問道:「那我呢?」

  蘇姀摸摸她的頭,嘆道:「你雖然還小,但修成了天狐不滅法,便也是只天狐呀……」

  想到這裡,張殷殷又是幽幽一嘆,目光穿過重重雨簾,再度投注在那個將血路不住鋪向潼關軍中軍的身影上。

  呼嘯聲中,修羅已繞著紀若塵身軀旋轉一周,然後再向八方各刺一記!倏忽間,紀若塵周圍如潮湧上的潼關軍卒整整齊齊地倒了下去,又以自己身軀鋪就血路十丈!紀若塵身周八方之地,則各各出現一道空曠長廊。

  但凡修羅矛鋒所向,三十丈內,必生機盡毀!

  哥舒翰面白如紙,不得已將中軍後移百丈,以避紀若塵鋒銳。這已是他第二次挪動中軍了。哥舒翰心知每動一次中軍,士卒士氣必定大降,可是他又能怎麼辦?中軍尚未移好,親兵們便如流水價奔來,紛紛將各部傷亡數字報上。他已來不及計算兵丁究竟已傷亡多少,甚至連想都有些不敢去想。而且一個個修士接連陣亡,這個數字沉如巨石,壓得他完全喘不過氣來。雖然紀若塵一方的修士也已傷亡過半,可是要知道,他僅得道德宗一門支持,那二十餘名修士不過是些二三代弟子而已。而開戰伊始,哥舒翰麾下足有五十修士,其中不乏一派宗師長老。以己之上乘對敵方中駟,哥舒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種戰局。

  遙遙望見紀若塵陣中流光溢彩又起,姬冰仙冉冉升上空中,哥舒翰面色又是一陣慘白。這一次,又不知有多少將士會死在這女魔頭手下。

  此時殺場上響起數聲清越鶴鳴,潼關軍中六名修士聯手施法,幻化了數隻巨大白鶴。這些白鶴振翅間雲彩翻湧,彩霞流溢,鋪陳丈許,在空中不住盤旋,然後在六名修士引導催促下,一隻白鶴俯衝而下,沖入圓陣中,翅拍喙啄,頃刻間連殺十餘名妖卒,北軍陣形立時有些散亂。空中餘下六隻巨鶴也一一衝下。

  哥舒翰剛看得心頭一松,暗道雖然仍是己方吃了大虧,但只要能夠有來有往,戰局便尚有可為。哪知姬冰仙雙手如捧月,纖纖十指間驟然亮起一道耀眼欲盲的電光,瞬間跨越千丈,將那六名修士殛成焦炭!姬冰仙此次所運道法不同以往,指間電火不住閃動,將方圓千丈之內的敵方修士一一殛殺,再不理會普通軍卒。轉眼之間,死在她手下的修士已過十人!

  哥舒翰看得瞠目欲裂,痛心疾首,禁不住一聲咆哮,若沒了這些修士,這場仗如何打得下去?不說別的,又有誰能擋得那如魔神一般的紀若塵?

  從紀若塵兵臨潼關時起,哥舒翰便已處處落於下風,這當中關鍵,其實就在修士二字。哥舒翰軍中尚無幾個修士,且根本指使不動他們時,那時紀若塵軍中便已匯聚了十餘名修士,並以道法強化麾下士卒。折了哥舒平京後,哥舒翰痛定思痛,大舉邀請修士入軍。哪知今日一戰,紀若塵竟能完全以兵法統御這些修士,反覆以道法集中轟擊潼關軍陣。只消數名修士聯手,一個道法過去便可了結數百潼關兵丁的性命。再整齊的軍陣,再旺盛的士氣,在這些足以裂地開山的大威力道法前,都不堪一擊。好不容易己方的修士們開了竅,也開始出手轟擊對方軍陣,可是剛一出手,對方便將矛頭對上了這些修士,幾個回合下來,己方所余不多的修士更是幾乎死傷殆盡。


  如此,潼關軍步步落後,處處挨打。

  其實哥舒翰身經百戰、老謀深算,雖然是第一次對上紀軍這種運用道法大規模輔攻的打法,但吃了點虧立明其中關竅,也並非全無翻盤機會。自紀若塵主帥出陣,踏出血路千丈,便是送來一個大好的戰機!此時的他孤軍深入,以身犯險,哥舒翰便不信,若有十餘個修士一擁而上,也放不倒區區一個紀若塵?只是修士多長生,也就格外的惜命些,根本不可能像尋常士卒那樣悍不畏死,初時還有一兩無知修士敢向紀若塵遞上兩招,待紀若塵三矛殺出百丈血路之後,所有修士便都遠遠地躲開這尊殺神,盡找些好欺負的下手。

  哥舒翰無奈,他早就有心命令修士們集中破陣,他們卻偏喜各自為戰,顯示本門本派大威力的道法,後又想命修士們放下其他,一齊圍攻紀若塵,可又有誰肯聽他的軍令?此時潼關軍雖然傷亡不過五六萬人,然而士氣已瀕於崩潰,哪怕虛天戰鼓如雷,也無濟於事。

  紀若塵右手倒提修羅,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來,每一步落下,大地便會微微顫動。面前雖有千軍萬馬,他卻視如無物。

  潼關軍士手中雖緊握刀槍,卻是顫抖戰慄,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後退去,再不敢進入紀若塵三十丈內。似乎那裡有一條看不清的生死線,一旦過線便會死得慘不忍睹。所幸哥舒軍平日軍紀嚴整,訓練有素,士卒尚不致立刻潰逃,可仍是不住你推我擠,戰陣變形。這些昔日征戰西域意氣風發的悍勇之卒可以不畏蠻夷,也敢與妖卒以命搏命,然在這尊殺神之前,一切的勇氣都再無用處!

  數萬中軍,在紀若塵一人之前,步步退後,竟不敢戰!

  眼見眾軍醜態,虛天怒發如狂,椎落如電,鼓聲震天。然而驟聽噗地一聲,這面青墟宮特製的憾天動心鼓吃不住虛天大力,就此破了!

  虛天仰天咆哮,一腳踢翻戰鼓,自後腰處抽出二尺白玉尺,赤裸的上身肌肉貴起,怒視紀若塵。

  虛天的目光一落到身上,紀若塵立生感應,眼中再無如蟻大軍,目光越過刀海槍林,鎖定此敵。

  有風吹過,紀若塵頭上數縷長發飄起,瞬間遮住了視線。他張口咬住飄散於面上的亂發,右足前據,左足在地上一踏,登時大地震顫,身周三十丈地面皆下陷一尺!借這莫大反衝之力,修羅戰矛徐徐抬起,斜指向天!

  修羅到位的剎那,紀若塵驟然後退千丈,在張殷殷身前一丈處現身。千丈血路上,只留下他無數殘影。

  張殷殷抬頭上望,面上掠過一片陰影,但見天空中憑空出現一方長十丈、寬二丈的白玉巨尺,挾無邊威勢,向她當頭砸落!

  只是紀若塵恰於此時出現,修羅正好迎上白玉巨尺!

  戰矛與玉尺無聲無息地撞擊,相持,分開。

  紀若塵身體驟然下陷二尺,雙腿泰半沒入地下。墨色軟轎則無風自飛,倏忽飛出數十丈,而後怦然碎裂成萬千細砂。方圓百丈之內人仰馬翻,無人能夠站立,稍弱一些的妖卒更是筋骨皆斷。

  唯有張殷殷立於原處,連青絲都未飄起。

  紀若塵一聲叱喝,身體冉冉升出地面,下一刻又出現千丈血路盡頭,驟然立定!修羅嗡嗡鳴叫,又緩緩向前刺出一記。於是漫漫血路,再次延伸五十丈。

  哥舒翰胯下烏駒猛然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去。哥舒翰百忙中只顧著抓緊韁繩,就未能躲過撲面而來的大蓬血水,被淋了一頭一身。他擦去臉上血水,定睛一看時,才發現原來血路盡頭,已離自己不過十丈。方才淋過來的,便是無數將士身軀化就的血雨腥霧!


  虛天立在高高鼓台上,一聲獰笑,猛然暴喝道:「再接我一記量天尺試試!」說話間,白玉尺又向前虛擊。

  紀若塵面色微變,瞬息間又退千丈,這次卻是出現在濟天下身前,修羅向天擊出,恰好迎上悄然砸下的白玉量天尺。尺矛相擊,量天尺猛然彈起百丈,自空中消失。紀若塵也接連退後兩步,方才立定。

  紀若塵毫不停留,身形一動,又閃到濟天下身旁,將他一把拎到自己身後,而後嘿的一聲低喝,修羅前刺,再將橫掃過來的量天尺擋住。矛尺略一相持,量天尺便又消失,紀若塵如在冰上滑行,瞬間後滑一丈,又將濟天下置在身前,根本不曾回頭,反手便是一矛向後刺去,正刺中驀然出現的白玉量天尺!

  只在剎那,修羅矛已與白玉量天尺連拼三十六記!直到量天尺不甘不願地消去後,紀若塵口中銜著的亂發這才一松,忽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濟天下看得分明,不由得老淚縱橫,撲過來一把抱住紀若塵的小腿,哽咽高呼:「主公!」

  紀若塵以衣袖拭去唇邊血跡,抬腿輕輕踢開濟天下,修羅緩緩劃了一個半圓,矛尖旋至頂點時,他又已越過千丈血路,直上十丈鼓台,修羅所指,正是虛天咽喉!

  虛天黑髮狂舞,狀若戰神,白玉量天尺高高舉起,又似九天垂瀑直落,重重斬在修羅上!但聽一聲響徹天地的金玉交擊之音,修羅與量天尺各自盪開。

  虛天縱聲狂笑,喝道:「今日便讓你試試仙家之器的厲害!」

  他雙手握白玉量天尺,以尺作刀,將自己獨擅的斬元刀潑風般使出,橫斬豎劈,一刀刀大開大闔,氣勢如山!

  虛天更時時身隨刀進,捨身斬向紀若塵要害,只消修羅刺不到致命要害,便根本不護自身。如此死斗,頃刻間虛天身上已多了十餘道傷口,周身浴血,卻分毫不減氣勢殺機!

  紀若塵每次踏足,力道皆沉重如山,十丈鼓架嗡嗡震動,似乎隨時會碎裂成灰,可不知為何就是不倒。而修羅縱橫來去,矛勢蒼涼遒勁,宛若上古蠻荒巨龍,不管量天尺氣勢多狂,每一記斬來,修羅必定以更勝一籌的力道還擊回去!

  此時此刻,什麼道法,什麼咒語都已無用,紀若塵虛天只能以最簡單最原始的戰法,在這丈許方圓的鼓台上埋身死斗,斗悍論勇,拼厲比凶!

  虛天興發如狂,調運全身真元,量天尺直劈橫砍,半點花巧都不用,噹噹當連斬三刀!

  紀若塵冷笑,全身忽然一震,如鳳凰抖羽,剎那間抖落萬千星芒,修羅矛身上也渡了一層熠熠星輝,矛出如電,連續挑開三刀,然後中宮直進,徑刺虛天心口!

  以虛天之狂,也不得不回尺自守,量天尺不知是今夜第幾次與修羅交擊。

  紀若塵黑髮忽然盡數緩緩揚起,雙瞳更是燃起無盡藍焰,森然道:「縱是仙家之器,也未必縱橫無敵!」

  修羅光芒大盛,如同綴滿萬千星辰,無盡嘯叫中,矛尖電閃雷轟般在白玉量天尺上連震七記!

  啪的一聲脆響,白玉量天尺竟然成了千百碎玉!

  虛天龐然真元登時撲了個空,禁不住向前踉蹌一步。只是跨這一步的距離,他已與紀若塵交錯而過。

  虛天雙目圓瞪,大張著口,愕然、不甘、迷茫,盡數寫在了臉上。

  紀若塵上身前傾,雙手倒持修羅,戰矛自虛天腰後刺入,又自前心透出。


  「敢盪而不決,就是死。」在虛天耳邊,紀若塵的語聲平淡若水。

  虛天五指一松,半塊殘玉徐徐自指間滑落,身上生機迅速消散。紀若塵修羅一收,虛天便斜斜摔出鼓架外,重重栽在台下的血漿塵泥里。

  紀若塵獨立高台,冷然俯視台下萬馬千軍,已無需再戰。

  虛天一死,哥舒翰心中登時空蕩蕩的,所有悍勇殺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見紀若塵冰冷目光望來,登時心膽俱喪,撥轉馬頭,狠狠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落荒便逃。

  哥舒翰這一走不要緊,擎旗的親兵扛旗策馬跟著跑了幾步,便嫌帥旗太重,丟在一旁,也縱馬向潼關方向狂奔而去。

  繼開戰伊始帥旗折斷後,這杆臨時帥旗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哥舒軍士見了,皆知哥舒翰非死即逃,最後一點戰意終消失得乾乾淨淨,開始有人拋下兵器,四散而逃。既然有人開頭,轉眼間十餘萬潼關大軍竟就兵敗如山倒,由撤退變成潰逃,無論軍卒還是將軍,都爭先恐後地向潼關逃去。

  此時或許無人有餘暇去想一想,這片殺場距離潼關,足有十五里之遙!

  濟天下指揮三萬餘妖卒縱橫掩殺,驅趕著潰軍一路向潼關退去。哥舒軍步卒苦戰已久,早已疲憊不堪,還能跑出多遠?就是那些身體強壯的,也跑不出數里便力盡倒地,成百上千地跪地投降,但凡有敢頑抗的,皆被隨後趕上的妖卒一刀梟首!

  濟天下從從容容,率領妖卒分進合擊,輪流驅趕掩殺。才追了數里路,潰軍便大多累得倒地不起,根本無需北軍動手。只有極少數最精壯的,或是有馬匹的將軍,方得逃回潼關。

  這一場好殺,直從黃昏殺到子夜,迤邐殺至潼關關下,方才罷休。

  紀若塵收軍在關外紮下大營時,哥舒翰余驚稍去,在潼關中清點殘軍,才知三十萬大軍出關,竟只有八千殘軍逃出生天。

  哥舒翰只覺眼前一黑,猛然躍起,一頭撞向旁邊的石柱,卻被屬下拼命抱住,不得就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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