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零落意
天寶十四年的秋天時局激盪、日夕變遷,當時,天下承平已久,關內百姓官兵不識兵革已久,安祿山大軍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橫掃河朔。
待得深秋時分,濟天下新練成的一萬五千大軍業已送至前線,歸入紀若塵麾下。有了晉州的補給,這批士卒裝備比起先前的八千人要精良許多,長刀大槍、硬弓鐵甲,應有盡有。
濟天下此人實有些鬼才,萬不能給他發揮餘地。有了旬餘閒暇,濟天下不斷收到紀若塵抓回的戰俘,統統扔進校場,由道德宗眾弟子施術用符,強化肢體。晉州城中的精壯男子,也被分批徵發,充入軍中。他將晉州四門緊閉,平時不許任何閒雜人等出入,城中又時時有數以千計的兇悍健卒四下巡邏,因此城中百姓儘管人心惶惶,卻分毫不敢反抗。
每當新成軍人數超過三千,濟天下便會整隊出城,攻掠晉州周圍郡縣,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戰不無勝。美其名曰:以戰代練。
因此月余之後,晉州方圓數百里地盤,近百萬百姓,已盡被濟天下收入囊中。他又遣軍在這些城池間往復運動,行軍路線次次皆有不同,卻無有遺漏,但凡想打這片土地主意的,不論是朝廷官軍,還是地方豪族私兵,皆被剿滅乾淨。大半個河北道,被濟天下經營得鐵桶一般。
至於被強留在晉州的道德宗一眾弟子,這段時日能夠記住的除了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還是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這些以往高居仙山,不與凡人往來的修道之士,此刻與那些充作苦力的胡人奴隸乾的活比起來,只能說境界有高下,辛苦無二致。
雲飛本來主持坤玉轉元陣,是要與朝廷修士比拼道法的,可是既然來了個姬冰仙,濟天下便道現今世上修士目光仍舊短淺,不曉得凡人與道法相輔相成的關鍵,因此對付他們無需兩個重火力,有姬冰仙一人便夠了。於是雲飛就從雲端落入凡塵,被濟天下抓了苦力。
如是,紀若塵收到的萬五兵丁,都已是上過陣、見過血、用過符、服過丹的精銳。
全滅哥舒平京兩萬大軍後,紀若塵率領部眾轉戰潼關以東百里之地,旬許,先後擊破潼關出關守軍四次,殺敵三萬,俘兩萬,陣斬敵將數十員。獲得這樣的戰績,紀若塵也付出慘重的代價,當初安祿山劃撥給他的一萬士卒業已死傷過半,只餘四千多人。新軍的到來如大旱霓霖般及時。
潼關乃是天下奇險之地,安祿山叛亂後,關中大軍源源不斷地開赴潼關,劃歸哥舒翰管轄。儘管在關外損兵折將,連親侄兒的人頭都被送了回來,哥舒翰所擁之兵卻由五萬升至二十萬,純以兵力而論,已可與安祿山中軍主力決一死戰。
封常清也到了東都,開府庫,募新丁,忙得不亦樂乎。只消有錢有糧,勇士不乏其人,不過半月時光,封常清已募得八萬新軍。可是封常清看著大營中這些只曉得揮鋤種地的新兵,卻是高興不起來。本朝百姓不識兵戈,各地武備也鬆弛之極,府庫中刀劍盾槍的實際數量較簿記所載相去甚遠。東都行宮下武庫明明記載藏有白蠟杆大槍四千杆,可是封常清命人起出一看,便只有八百餘杆,且槍頭幾乎鏽穿,瓔珞褪色殘破,槍桿也被蛀得千瘡百孔。這種東西,也能上陣?
想想直撲洛陽而來的十五萬北地精銳,封常清便自知前途黯淡。叛軍前軍主帥史思明統兵多年,威震北地,更不是一個可以隨意被詭計擊退的人。不過為國盡忠,死而後已,封常清仍是竭力經營東都,希望多拖延點時間,好讓朝廷調兵遣將,平定叛亂。另外也盼望潼關坐擁雄兵的哥舒翰可以及時出關,揮軍直取安祿山老巢范陽,以解東都之圍。
儘管封常清日夜企盼,哥舒翰卻始終按兵不動。幾番大戰下來,他手上所有騎兵幾乎都葬送在紀若塵手中,而且據逃回來的潰兵們回報,幾乎每次接戰,紀若塵都是以寡擊眾,卻能次次逆行而擊,全殲當面之敵。紀若塵麾下妖卒也被說成個個身高兩丈,持數百斤大刀巨斧,一個橫掃便是將數十人斬成兩段云云。潰兵所言雖然誇大其詞,但也相去不遠。
哥舒翰是知道自己侄兒哥舒平京與百名親衛真正實力的,他們服下百戰金丹之後,戰力提升何止一倍?由此可見敵軍主將若非本身是魔威滔天的大妖,便是得了有大神通的仙家之助。無論是道術還是丹藥之功,所費金錢和珍奇材質數量是十分驚人的,能夠將麾下數千士卒皆煉成這等魔兵妖卒,這手筆可比哥舒一族大得太多了。
可惜的是,百戰金丹乃哥舒平京一支的獨門秘寶,哥舒翰以往並不曾過問,現在煉製百戰金丹的六位散仙已皆在陣前殞命,哥舒平京那支的宗族長老又遠在安西本家,不然哥舒翰倒是尋思著這百戰金丹是否可以煉個幾萬枚出來以應眼前之急。
哥舒翰經管西域多年,自然也網羅了不少修士效力,只是與紀若塵相比,這些修士實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罷了。前面因不明敵情,折損了哥舒平京這樣的親信大將,在瞭然敵將戰力後,他自然再不會派自己的直屬部將去送死,所以,潼關軍雖然折損三萬,但哥舒軍精銳尚在元氣未傷。
不過紀若塵妖卒雖凶,哥舒翰倒也不至於如此懼怕。他擔憂的有三件事,首先便是相國楊國忠痛恨胡將,自己鎮守潼關這數月,楊國忠已上過數本,要求撤換自己。萬一揮軍直取范陽,把安祿山真箇打垮了,那是還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二來則是封常清也是有才之人,又於危難之際掛帥出征。現今他手下那八萬新軍昨日還都是些農夫腳販之流,可若能經歷數場血戰而不死,便成精銳。一旦讓封常清緩過這口氣來,日後朝中地位,定會壓自己一頭。三來則是若要取范陽,至少需有十五萬大軍,那時人吃馬嚼,所費糧草無數。紀若塵這數千鬼軍伏在一旁,與自己決戰是沒這個能耐,要抄後路、搶糧草則是綽綽有餘。那時不用安祿山反攻,只消一路堅壁清野,自己十五萬大軍便要餓死北疆。
有此三重顧慮,哥舒翰便以糧草不足為由,拒絕出關。
哥舒翰守關不出,紀若塵這裡新得的兵卒便完全沒了用處。閒了十餘日後,紀若塵便按兵書所云,將大軍藏於山谷,自己只率一千士卒在潼關關前列陣,叫罵求戰。
哥舒翰老奸巨猾,在關上一看便知有詐,再不肯理會。若是按照以往戰法,他必以萬餘精兵出擊,先擊破當面這一千誘敵之軍再說。可是以前幾場大戰下來,每戰必敗,哥舒翰已知潼關守軍與紀若塵的妖卒單兵戰力相差太多,若要吃掉這些誘餌需派出數倍兵力,而這些妖卒奔跑起來不遜奔馬,哪裡追得上?若是追趕得離城太遠便是羊入虎口之勢,潼關的騎兵幾乎損失殆盡便是前車之鑑。哥舒翰打定主意,即使對方僅百人叩城也決計不戰。
紀若塵罵陣三日,哥舒翰仍不肯出關,於是再讀兵書,令手下士兵在陣前袒胸露背、飲酒吃肉,又命玉童新編寫罵辭,先問候哥舒翰列代祖宗,再編造他種種不堪的往事,然後叫這些士兵背了,一一在關下喊出。
玉童在地府日久,於罵陣上也有超凡才華,當日便曾罵得平等王幾欲自盡。此刻罵罵哥舒翰,實是小試牛刀而已。
本來哥舒翰還有心情在城頭看看紀若塵軍容,可是只聽了片刻罵詞,便臉色鐵青,袍袖一拂,回府去了。自此再不上城頭督陣。
如是又過兩日,見罵不動哥舒翰,紀若塵在濟天下的指導下已頗知本朝政事,於是念頭一轉,罵風直指監軍太監王進禮。
王進禮年過五旬,論年紀比高力士還要大一些,卻拜了高力士為乾爹。在宮中也頗受明皇寵信,不然怎輪得上他來潼關監軍,代皇上執掌生殺大權?王進禮平素里可是分毫受不得氣的主兒,前幾天看哥舒翰被罵,還好一陣幸災樂禍,今日輪到自己頭上,方知被罵的滋味著實難忍。
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關上的王大公公已是暴跳如雷。王大公公有十個乾兒子,號稱西京十虎的,此次都隨軍跟來,希望能混些軍功。此時乾爹發怒,當兒子的怎能不藉機表現?於是西京十虎大怒,紛紛披掛齊全,各引親兵出關,要在陣前斬了紀若塵人頭,敬獻乾爹。至於哥舒翰不許出關的軍令,哪會被十虎放在眼裡?
十虎在關下列成一排,個個精神抖擻,人人盔甲鮮明。他們有沒有本事且不論,倒都是生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才。這一列陣叫戰,還真有幾分氣勢。
只聽馬蹄聲響,紀若塵軍中衝出一文弱青年,提鐵矛,騎瘦馬,實是寒酸得可以。十虎見了,無不哈哈大笑,紛紛縱馬迎上,想要搶這第一個功勞。
孫果一提馬韁,瘦馬一聲長嘶,發力迎上。與十虎錯馬時,矛影驟發便收,隨後孫果便撥馬回陣,更不向身後看上一眼。對孫果而言,斬十虎與殺豬無異,實在沒什麼值得誇耀的。
十虎猶自在縱馬揮馬,大聲呼喝,直到十餘丈外,方才一一墜馬。他們帶出城外的千名親隨這才知道事情不對,立刻發一聲喊,鬧哄哄地向關內逃去,居然無人來搶奪十虎屍身。好在紀若塵也對這千名親隨全無興趣,根本沒有揮軍掩殺,關上守軍這才敢打開關門,將這千名潰軍放入城中。
次日一早,紀若塵又派軍士罵城,更是找了數十隻騾馬豬犬,閹割了扔在關下,只把王大監軍氣得心尖都在抽痛。可是這一次,卻再無人敢出關應戰,為王公公出這口惡氣了。
如此一來,在朝野眼中,便是紀若塵僅以過千軍卒,將哥舒翰二十萬大軍牢牢封在潼關之內。
青墟宮外,另行建著一座偏殿。大殿與青墟宮主群落風格相同,一般的高大巍峨,但周圍景致就相差甚遠了。殿前後只有幾株伶仃的樹木在山風裡婆娑響著,雜草倒是長得旺盛,卻愈發顯得四野里一片蕭索,殿柱紅漆剝落,壁生青苔,一副淒清破落的景象。此殿無名,但青墟宮弟子們都知道有這麼個地方,也都希望自己不要走進此地,這裡就是青墟宮用來禁閉犯錯門人之處。很少人知道大殿下還有一座地牢。
幾個道人交談著走出殿門,內里一個精瘦,滿面麻點,留著山羊鬍子的道人在門口站定,躬身道:「恭送師伯們。弟子定會小心看管,不會讓那膽敢來犯我宮的妖人脫走。」
待虛字輩的道士走遠,留著山羊鬍子的道人方才直起身來,嘿嘿乾笑幾身,忽然惡狠狠地吩咐道:「開庫房,去把盤龍索給我找出來!」
在他身後肅立的兩名道士一愣,互相看了看,道:「他傷得這麼重,又服過消氣丹,還需要用盤龍索嗎?」
道原面上戾氣一顯,故作正色道:「那妖人連傷我宮三十七名弟子,後來還是虛字輩數名師叔伯出手方才擒下,怎麼樣小心都不為過!如果出了閃失,你們擔待得起嗎?!」
兩名道人見他抬出這麼塊大牌子出來,只得道:「道原師兄教訓得是!我們這就去取根盤龍索過來。」
道原叫道:「一根哪裡夠!去拿四根過來!」
兩名道人一個哆嗦,急急地去了。待轉過牆角,離開道原視野後,一人便道:「呸!盤龍索是用來囚困凶獸的,哪用得著這個?還不是他見人家生得好,又有前程,心中嫉妒罷了。」
另一人道:「師兄出身低,天資差,最是看不得這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幹活吧,免得事後又被師兄數落。」
兩名道士自去依言行事,道原則向偏殿左後方行去,那裡有通向地牢的階梯,唇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暗道:「這次非讓你好好嘗嘗盤龍索的滋味,誰讓你落到了我的手裡?他奶奶的,真想劃花了你這張小白臉……」
尚秋水從撕裂般的痛苦中醒了過來,身體輕飄飄的如浮在雲端,此外唯一的感覺就是錐心刺骨的疼,仿佛有什麼東西直接穿過他的血肉拉扯著經絡。丹田中如有塊壘,牢牢擋住了氣海,那是青墟宮人設下的封住他道行的禁制,而經脈中殘留的真氣卻飛快地從循著肩、臂和腿向體外流瀉。
尚秋水微微動了動,雙肩、雙腕和雙踝頓時傳來穿透血肉的痛,還伴著金屬的撞擊聲。他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了道原那帶著瘋狂、猥瑣和得意的笑臉。他向自己身上望去,見數根精金打就的鐵鏈生生從自己肩頭、手腕、腳踝中穿了過去,創口處仍不住向外滲著鮮血。鐵鏈繞過牆壁上幾個大鐵環後,抓在道原手中。
道原陰森森一笑,猛然將手中數根盤龍索狠狠一拉,嗆啷聲中,尚秋水整個人被提起,凌空掛在了牢壁上!
尚秋水哼都不哼一聲,然他本已受傷極重,再經如此折磨,再也承受不住,又昏了過去。
道原最看不得如尚秋水這般出身、天資、道行、容貌俱是萬中無一之選的人,他本來幻想著尚秋水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饒,至少慘叫連天也是好的,哪承想尚秋水直到痛暈過去,都不肯叫上一聲!
他恨得發狂,將一桶冰冷鹽水狠狠地潑在尚秋水身上!尚秋水一聲悶哼,悠悠醒來。
「先別忙著昏,時辰還早著哪!」道原滿眼凶光,咬牙切齒地道。
此時,飛來石邊,虛度正在向吟風回報擒拿來犯的道德宗弟子一事,吟風遠眺茫茫雲海,淡淡道:「這麼說來,他並無殺死我宮弟子。」
虛度恭敬地道:「是。」頓了頓道:「他口口聲聲要見顧小姐。」
吟風的目光投向飛來石頂,道:「既然他並未傷及我宮弟子的性命,也就留他一命罷,至於怎麼處置,你們看著辦好了。至於她,記住,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有什麼人來,都不許打擾到她!」
虛度領命而去。
在吟風面前,茫茫雲海中濤生浪起,似有無數亘古巨妖潛伏其中,整理羽翼、磨著爪牙,隨時會躍起撲來。縱是天書仙法在胸,吟風也覺心頭越來越是沉重。他不必看,也知飛來石頂,顧清正日夕修煉,只等過了最後一關,便可破空而去,重歸仙界。
吟風深吸了一口氣,冰涼濕寒之意直透心底。
「不管怎樣,我定會送你重歸仙界!」他默默地想。
青城山林木蔥蘢,空翠四合,月下別有意境。百丈橋循飛泉溝逆水而上,逶迤百餘米。兩岸老樹龍鍾,木蘿莎攀附而生,山風吹過如薄紗飄舞。
此時已是深秋,山上夜晚格外的冷些,青墟宮守山門的兩個道人本是雜役出身,近來拜山訪客實在太多,才得以提拔成為知客,因此修為粗淺,遠沒到不避寒暑的地步。子夜風寒露重,他們只覺濕冷寒氣一股股的湧進道袍中,不住地跺腳搓手,還哪心情去欣賞山景月色?
左邊的道人忽然覺得眼前好像一花,似乎多了幾個人影。他忙揉揉眼睛,用力望去,借著月色,終於看清三個人影正順著山路拾級而上。
兩名道人卻是沒有想到子夜時分還有賓客上山,左手邊道人朗聲道:「是哪方的貴客子夜來訪?」
那三人來勢極快,道人話音未落,他們已立在了山門前。右邊一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還禮道:「我們三人此來,是想見一見正在貴宗清修的顧清。」
兩名知客道人互相一望,道:「顧仙子正在閉關,此刻不見任何人。請問三位道友來自何處?」
那年輕人道:「我姓楚名寒,出身雲中居,乃是顧清的同門……」
這三人正是遠道而來的楚寒、張殷殷和一。楚寒還在那裡擺身份講禮節時,張殷殷忽然逕自閃身而上,雙手在兩名知客道人的肩頭輕輕一拍,只聽得一陣喀喀喀極細碎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響聲過處,知客道人宛如一堆爛泥般軟倒在地,不住發出悽厲的慘叫!
原來張殷殷方才這麼一拍,已將兩名道人全身骨節都拍散了。兩名道人雖然死不了,可是這份痛苦實非凡人所能承受。
楚寒面色一變,責道:「殷殷,這兩人只不過是普通知客,何必下殺手?」
一則視若無睹。
山里安靜,又是子夜時分,兩名知客道人的慘叫聲遠遠地傳了出去,就見青墟宮裡的燈火次第亮了,人聲漸起。
張殷殷慢條斯理地取下頭上玉釵,咬在口中,任一頭青絲如水灑下,然後用一根布帶隨意束了,方持玉釵在手,向楚寒道:「我可不是來跟你的親親顧妹妹談情敘舊的。我來這裡,就是來殺人、來拼命的!你看不慣沒關係,本就沒人要你跟著來。你走吧,如果一會你敢攔阻我的話,我就先殺了你!」
楚寒劍眉皺起,道:「殷殷,凡事怎可不問個清楚就直接動手?或許這當中有什麼誤會,顧清絕不是分毫不肯顧念舊情的人,我不能看著你這麼亂來。」
張殷殷面上忽然怒色全收,微笑起來,「顧清當然會顧念舊情了,如果不是因為太念舊,怕耽誤了自己修仙大業,怎會下這樣的重手呢?一劍穿心竟還不夠,定要附上仙法斬緣、斷了過去未來方肯罷休!這就叫做慧劍斬塵緣吧?」
張殷殷由怒意勃發忽然變成巧笑嫣然,煥發的容姿頓時讓楚寒心跳加速幾分。此時一忽然伸手擋在楚寒頸側,只聽叮的一聲金石之音,張殷殷手中玉釵正正刺中一的掌心。
張殷殷一擊不中,輕哼一聲,收了玉釵。
一也收回手,向楚寒道:「這幾天我看你還算順眼,讓你撿了一條命。你這就下山去吧,過幾日再上來收屍。收我們的,或者是顧清謫仙的。」
楚寒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向張殷殷叫道:「殷殷!不要衝動,這當中必有隱情!你能不能聽我一次,先找顧清把這件事問清楚再說!」
張殷殷的回答是頭也不回地飄向青墟宮門。
第一個跨出宮門察看的道人但覺眼前一花,似有團雲彩自面前掠過,又有暗香入真,如月下花開,令人說不出的意動神迷。他揉揉眼睛,方要凝神再看,猛然間只覺全身關竅大開,苦修數十年的真元精氣一涌而出,自眉心正中噴薄奔瀉!意識頓時墜入無邊黑暗之中。
不遠處的楚寒看著那名青墟道人眉心處一道極細的血箭高高噴出,唯有苦笑。
此時已有十餘名道人出了青墟宮,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勃然大怒,紛紛高喝:「何方妖女,敢來青墟宮撒野!」
被十餘名道士團團圍住,張殷殷卻沒有分毫懼色,冷冷地道:「顧清呢,讓她出來見我。」
一名高大中年道人越眾而出,戕指喝道:「放肆!!敢在青城山上撒野?!竟是倚仗何方勢力,識相的磕頭認錯,快快自裁,給我宗弟子償命。道爺一發善心,說不定還留你個全屍!」
站在外圈的一聽到那道人說到「如今這世上,能夠在青墟宮前撒野的人可還沒生出來哪!」這一句時,不禁失笑,自語道:「還真狂妄!謫仙啊謫仙,我本來還想高看你三分,現在看來實是無此必要。」
楚寒一直緊盯著殷殷,見她秀髮無風自動,便知是她又要殺人之兆,忙高叫道:「殷殷!先不要動手!」
張殷殷置若罔聞,踏前了一步,旋即又退回原地。這一進一退,宛如清煙,實是快得無法形容!那高大道人眼前一花,才發現張殷殷蒼白縴手中忽然多了一顆仍跳動不休的人心!他這時才感覺胸口有陣陣寒意,低頭看去,便看見了一個碗大的洞。
張殷殷連眼角也不瞥楚寒一下,她捧著人心,冷冷地掃視青墟群道,道:「叫顧清來見我!」
青墟宮群道皆是又驚又怒,四下退開,與張殷殷拉遠了距離,各自擎出法寶兵器。一名道人取出玉哨,鼓動真元吹起,哨音立時響徹了整個青城山巔!
青墟宮中於是鐘鼓齊鳴,人聲鼎沸,各式道人一群群、一簇簇地衝出青墟宮來。圍住張殷殷的眾道人則紛紛催動法寶,祭煉咒符,眼看著各式青墟宮秘傳道法便要向張殷殷當頭砸下!
楚寒再忍不住,縱身便要衝上。他躍起在半空,身體卻未得寸進。原來一自後凌空虛抓,便將楚寒定在了半空。
可憐楚寒也是堂堂雲中居掌門高徒,在一面前,卻是連半點還手的能力都欠奉。
楚寒雙目布滿了血絲,盯著一,大叫道:「為什麼攔我,你就打算這麼看著殷殷去送死嗎?」他神色有些猙獰,再無半分從容不迫、謙和有禮的神氣。
一隻望著張殷殷,微笑道:「她本就是來求死的,不然何必用仙劍斬盡了自己的輪迴?這才能提升多少道行修為?或能勝得過一兩個虛字輩的雜毛,可是勝不了虛玄,更不可能是謫仙的對手。而我呢,很喜歡她這種性情,所以陪著她發發瘋。反正我們都是沒有來生的,今世何必活得這麼窩囊?」
「可是你不同。」一作勢把楚寒生生拉回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道:「這事本就與你無關。你下山去吧,好好活著,該忍的忍著點,就能有大把的好前程。而我和那隻小狐狸的性子呢,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剛極易折,所以命中注定要折在這裡。」
此時兩處火雲、數道電光、一縷罡風和大片玄金烏沙已當頭向張殷殷壓下!張殷殷衣衫鼓動,發出一片黃燦燦的光華,抵住了四面八方襲來的道法。
轟的一聲,一道火柱夾雜著無數電光、黑砂沖天而起,所有的道法都被她生生抗住!她外衫雖然也是件寶物,可是經不住這許多道法的轟擊,當下片片碎裂,露出裡面玄色緊身格鬥短裝。月色下,她傲然而立,玉藕般的手臂、筆直的雙腿白皙得令人眩目。
張殷殷面上忽然泛起異樣的潮紅,唇角邊滲出一縷鮮血。她忽然嘴一張,噴出大團血霧!青墟群道視線為血霧所隔時,張殷殷驟然前沖、後退,又立定在原地。若非道行高的,幾乎都看不出她曾經動過。
兩名青墟宮道士忽然捂住咽喉,臉上全是不能置信的恐懼,大股的血沫不住自指縫中湧出。他們張嘴想叫,吐出的卻是呼呼的風聲!
群道這才發現,張殷殷雙手食指指尖上,各染著一寸嫣紅!
張殷殷青絲飛舞,忽然縱聲叫道:「顧清!你有膽殺人,為何不敢來見我!」
叫聲在群山間不住迴蕩著,她卻有些支持不住,猛然又噴出一大團血霧。
吱呀一聲,青墟宮中門大開,虛玄高冠玄服,緩緩自青墟宮行出。他身前有八名道童前導,身後有八名道僮捧器,這等排場,就算與道德宗紫微未入關時相比,也遠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虛玄站定,環顧四周,已把門下弟子的慘狀收入眼底,以他的修為也不禁怒形於色,瞋目斷喝道:「妖孽,放著大道正法不修,卻與妖物為伍,殘殺我宗弟子,實是罪無可赦!自古人妖不兩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看你這模樣成何體統!你隨妖孽修法,難道只學得了讓聖人掩面、六親蒙羞的狐媚之法嗎?我這青墟上下,儘是有道之士,你能勾引得了誰?」
虛玄主掌青墟宮多年,名聲地位還在張景宵之上,張殷殷自然是認得。聽虛玄如此道貌岸然、兼大義凜然的一番指責,張殷殷只是冷笑。張殷殷長裙下的短裝的確是露臂赤足,然而那是為了將天狐不滅法威力發揮到極致的裝束,可與勾引男人無關。無論是上一代的天狐蘇姀,還是這一代的張殷殷,皆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內,心中眼中,唯有一人。就是天下萬千男子伏在裙下,她們又怎會正眼看上一眼?
她當然不會去解釋。對於虛玄的質問,張殷殷的回應簡單直接,她足下發力,瞬間前沖數十丈,右手提起,兩指直插虛玄雙眼!
一微微一笑,拍拍楚寒的肩膀,身形徐徐在原地消失。從一原本站立處至虛玄處足有百丈,只見每隔十丈,便會出現一個素衣散發的一,一路延伸至虛玄與並肩!
楚寒知道,這是一以無上法力施展縮地成寸的騰挪術,方會在沿途留下個個殘像。而且以他的修為都看不破這些殘像,那一的速度,該快到了什麼程度?
虛玄似乎完全沒有發覺一已經站在自己身邊,只是向張殷殷怒斥一聲「妖孽無禮!」,反手從道童手中抽過一柄拂塵,隨手向身前一揮,立時揮出十餘顆太乙青木雷,青雷互相撞擊,剎那間已布成一張雷光之網,攔在了張殷殷身前。
張殷殷以臂護頭,蜷起身子,不退反進,速度竟再增三分,徑直撞上了太乙青木雷網!
但見漫天雷光閃耀,噼啪聲響中,陣陣焦煳氣味四溢!張殷殷衣衫零亂,一頭青絲焦了大半,變成寸許短髮,裸露在外的肌膚也可見大片焦痕。只是剎那,張殷殷幾乎被青木雷光烤焦,可是她已衝過了雷網!
張殷殷一聲清嘯,五指纖纖,已抓向虛玄咽喉!
虛玄道行何等深厚,自吟風降臨青墟後,他研修吟風改進過的道典,道行更是再上一層樓。雖然張殷殷已近乎自殺的方式硬衝過太乙青雷網,迫近虛玄身旁,可是若論近身鬥法,虛玄又怎會怕了她?
當下虛玄上身後仰,左手在咽喉前一豎,張殷殷五片泛著燦爛黃芒的指甲結結實實地抓在他手掌上。虛玄雖是老人相貌,可是手上肌膚晶瑩剔透,如同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一般,看上去吹彈得破,可是張殷殷凌厲無倫的一抓竟然只破開他一點皮肉,就再也無法深進!
此時一向虛玄笑了笑,提臂,握拳,就這樣簡簡單單一拳向虛玄太陽穴擊去。這一拳去勢即不疾,也不重,甚至在場道行最差的青墟宮道士也能看清這拳,自忖若是換做自己,必可輕易避開。
飛來石畔,吟風忽然轉身,怒喝道:「大膽妖孽,竟敢在此撒野!真當我沒有除妖手段嗎?」
也不見他做何動作,周圍驟然風雲變幻,不僅飛來石消隱不見,就連綿綿青城山也陡然變做一片荒漠,茫茫無際。只可隱約見天地相接處,似有一條大水,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去往何處,杳杳然不見兩岸。
吟風獨立荒野中央,足下三朵蓮花,托著他緩緩升起,一身仙袍前方雲起,背後風生,於是方圓百里,處處霧靄升起,仙雲盤繞。
雲霧深處,一正揮拳擊出,只是拳落處,哪還有虛玄的影子?
一拳意稍頓,忽然舌綻九天霹靂,大喝一聲:「開!」這拳便擊在前方虛空處!
剎那間,萬里荒野似也戰慄了一下。
剛剛生起的祥雲薄霧,如被狂風卷過,竟散得乾乾淨淨!
一緩緩收拳,根本看不都看吟風,仰天長笑道:「我還道你真箇不食人間煙火,現在還是忍不住了吧?!你這顆高高在上的仙心,可一點也不清淨啊!」
吟風負手而立,淡然道:「千百世前,吾於無定天河之畔斬殺的天魔巨妖,何止成百上千?這顆仙心,從沒清淨過。」
一向前一步,這一步間奧妙無窮,落步處竟是吟風面前。他又抬臂,簡簡單單一肘向吟風胸膛擊去。
揮肘進擊時,一長笑不絕:「我不過是下界一個無名小妖,且看你如何斬我!」
一肘尖處,隱隱有黑芒四溢,玄異的是,這些黑芒擋住了荒野天河的風光,卻隱隱現出青城山峰來。
吟風面色凝重了些,抬手一指,袍角處綴著的玲瓏寶塔雙雙飛起,架住了一的肘擊。然後淡道:「所謂眼不見為淨。你既然身為妖孽,又入了我的眼,今日當然不容你活著離開。後世輪迴,你也不必想了。」
一笑道:「我無前緣亦無後世,想也無用。」
在手肘觸上玲瓏寶塔時,一猛然大喝一聲「開!」,瞬息之間,無邊妖氣自一身上沖天而起,在這茫茫荒野上帶起兩道徑粗數十里的龐大龍捲風,扶搖直上千萬丈!
咔嚓一聲輕響,一座玲瓏塔承受不住如山崩海嘯般湧來的妖力,竟現出數道裂紋!兩座玲瓏塔上附著的仙法御星訣,就此消散。
吟風面色終於變了,他未曾想到人間一介小妖,竟能破得他天書七卷中的御星訣。他既驚且怒,一聲長嘯,足下蓮花光芒四射,托著他直上千丈青冥!吟風居高臨下,指定一,喝了聲:「破!」
一冷笑,安步向前,每出一步,必直升百丈。聽到吟風的「破」字時,他又是一拳擊在面前虛空處,但聽得一陣喀咔嚓嚓的崩裂之聲響過,一身前百丈之內的景物,忽然出現數道裂痕,裂痕中再不是天河荒原,而是人間青山隱隱。
見破法訣也被一擋下,吟風反而神色恢復平靜,即無驚懼,也不惱怒,低頭垂目,恬淡如常,抬手一指,額上束髮的七彩琉璃盤龍珠忽然散落飛出,於空中化成九朵斗大的紫火仙蓮,接連向一頭頂壓下!
面對迴旋飛來的九朵仙蓮,一也斂去笑意,神情肅穆,真心誠意,每踏前一步,便擊出一拳。步法如閒庭信步,拳意則平淡至極,半分氣勢也無。然而一似乎將自千百年來溫養的全副心意都融入一步一拳之中。
一步升空百丈,一拳破碎仙蓮!
一前行七步,擊碎七朵紫蓮!紫蓮每到他拳鋒前尺許之地,便會無聲無息地湮滅,似乎從未出現過。而每一朵紫蓮破滅時,茫茫天河荒原便會多上許多裂縫,七朵紫蓮破滅時,整個荒原已是千瘡百孔,顯露出斑斑點點的青城山色。
眼見紫蓮只余兩朵,吟風唇邊反而浮起一絲冷笑,抬手向天一指!剎那之間,吟風似乎變成萬丈高的天神,抬手破天,頓足裂地!
雖然吟風身形未變分毫,但這向天一指,竟然便在蒼茫天穹上開了一個口子,瞬時無窮無盡的紫火天雷如天河垂瀉,滔滔而下!這方圓足有數十里的天雷堪堪落到地面時,竟似被吟風以隻身之力攔住,任它咆哮衝突,卻不得脫離,只能向吟風指尖匯聚,化成一顆寸許大的雷珠!
一專心致志,緩緩擊出第八拳,就似完全沒有看到吟風指尖上萬千天雷匯聚而成的雷珠。
然而拳鋒侵銷紫蓮的剎那,一淡漠的神情忽然破碎了,他苦笑一下,輕嘆道:「原來還是放不開啊,也罷……」
第八朵紫蓮湮滅,無定天河,萬里荒野已破碎不堪,搖搖欲墜。一再向前一步,出第九拳!
然而第九步落處,不是吟風面前,而是回到青墟宮外,第九拳所向,也不是最後一朵紫蓮,而是遙遙向著周身雲霞繚繞、光帶環舞的虛玄。
張殷殷一聲厲嘯,凌空躍起,閃電般自空橫移三十丈,直撲虛玄!瞬間,青墟宮眾多道士都覺得眼前一花,似是看到了一隻巨大狐狸的殘影隨著張殷殷躍起。若非生死相搏,群道定會衷心讚嘆,這張殷殷小小年紀竟然已修煉到了神識外化、相身可顯的地步,即以修道之人計,也是萬中無一的天分。只可惜這樣一塊良材美質,今日便要毀在這裡。
而在張殷殷躍起處,原本近身圍攻她的三名青墟宮道士搖搖晃晃,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先後栽倒在地。只見他們身體下鮮血如熱泉湧出,卻不知傷在了哪裡。
張殷殷玄色勁裝已破爛不堪,然而衣服下露出的不是如玉肌膚,而是道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她雙手、前臂上則儘是淋漓的鮮血和碎肉,也不知多少是敵人的,多少是她自己的。
而這當空一躍,她後心處的衣衫忽然盡數破爛,空中一個閃耀著五彩光華的金環嗚嗚飛至。這金環挾風雷勢,來勢快極,顯然出法寶之人修為非常高明,絕非初入上清之輩可比。然而張殷殷已將僅餘的力氣都用在了橫空撲擊上,再無力氣躲閃騰挪,只能任由那輪金環擊在自己後背上。
金環破開了柔膩的肌膚,繼續深入,只聽咔嚓嚓一片骨裂聲,張殷殷背上骨骼不知碎成了多少片!
金環在沒入大半之後,終於不再前進。雖然張殷殷去勢不減,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已是強弩之末。
此刻虛玄身周霞光涌動,仙樂隱隱,空中有無數花瓣灑落,頭頂處又有兩隻白鶴盤繞飛舞。觀戰諸賓不乏有識之士,知道這些都非實物,而是啟動道法時生成的異象。異象如何,可知其人道心境界幾何。虛玄道法雖還未出手,但這一身仙風道骨已讓無數在青城山逗留不去的賓客欽服得五體投地。
眼見張殷殷跨空撲至,虛玄正容斥道:「妖孽!真是不知死活!」
他拂塵一揮,只聽霹靂聲起,數以百計的青木雷光洶湧而出,於空中匯成一條須爪俱全的猙獰雷龍,迎向張殷殷。
雷龍一出,眾賓客又是大讚。此龍威力無窮,形神兼備,實是道法中巔峰之作,張殷殷休說此刻已是渾身浴血,油盡燈枯,就算是毫髮無傷時遇上此龍也得退避三舍。當面硬抗的話,只能化為齏粉!
張殷殷為雷氣所激,一頭秀髮狂舞不定。她閉上了雙眼,不再去看那迎面撲來的猙獰雷龍,只憑藉本能、用盡最後的真元,向虛玄的方向揮出一爪,那虛弱的爪氣,就算虛玄完全不動真元護體,也不過剛能夠切皮見肉而已,還遠談不上致命。
她也知道這根本傷不到虛玄,實際上動手至今,張殷殷一直在被青墟宮群道圍攻,根本沒有機會碰到虛玄一根手指。她臨死前這一擊,不過是為了最後的尊嚴而已。
雙眼閉上的瞬間,張殷殷忽然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高飛之勢比方才橫空撲擊還要猛烈!她愕然張開雙眼,才發覺自己已飛起數十丈高,而且身體被柔和的力量托著,分毫沒有下墜之意。那力道如春風化雨,滲進她的骨骼肌膚內,將那如風中殘燭的生機重新燃起。
在她方才的位置,一正擊出他的最後一拳!
在一的拳前,本是氣焰滔天的雷龍無聲無息地湮滅了,甚至連一聲咆哮或者呻吟都未曾留下,然而一這第九拳,豈會滿足於一頭小小雷龍?
此拳去勢未盡,直取虛玄!
於是仙樂戛然而止,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如被狂風襲過,早不知去了哪裡,兩隻在虛玄頭頂環飛的白鶴更是羽飛翅斷,轉眼間現出了本來面目:原來不過是兩團水氣而已。
虛玄鬚髮無風自動,道袍片片破裂,手中拂塵更是變成了一根禿柄。
而這僅是一的拳鋒而已,第九拳尚未到來!
這一拳並不快,可是此刻青城山上誰都能動,唯有虛玄不能動,他只能憑藉數十年苦修的道行,硬拼一最後的一拳!
虛玄心中明白,此時的一,已與天地相融,拳上實有移山填海之力,自己道行境界或許只比一低了一兩籌,然而這一兩層間的差距,便是天淵之別!虛玄現在的硬拼實與張殷殷最後一擊無異,皆是為了最後的尊嚴而已。
此時虛度忽然狂叫一聲「師兄快躲!」,竟然運起身法,以身體擋住了一的拳鋒!
一冷笑,區區一個虛度,也想擋住自己最後一拳?螳臂當車!
一前方百丈之地,忽然出現了多條裂隙,就似是銅鏡被打破一般。裂隙縱橫交錯,直接自虛度身軀上蔓延過去,不光爬到幾名青墟宮道士童子身上,還將幾十名觀戰的各派賓客也卷了進去。就連虛玄的道袍上也緩緩出現數道裂隙。
虛度用盡全力格擋,卻擋了個空。在他的感覺中,自己仍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然而在旁人眼中,隨著裂隙的加大,他整個身體已分成了十餘段,分別被裂隙吸入。在頭顱被吸入時,虛度仍一臉迷茫,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那些被捲入的賓客由於慢了一步,有些機靈的已慘叫起來,可是當此詭異情景,誰敢援手,縱是最親近的門人弟子,也都在轉身奔逃,哪還顧得上救人?
然而裂隙爬到了虛玄道袍上,便不再進展。虛玄雙目低垂,鼻中噴出兩道長長白氣,頂心三縷淡金氣直衝而上,顯在瞬息間,就已盡了全力!
正當此時,只聽喀喇喇一聲霹靂,直震得眾人耳中一片死寂!又見紫電橫空,雲天破處,一朵碗大紫蓮破空而至,在空中留下淡淡仙雲,瞬間已沒入一的後背!
這是吟風的第九朵仙蓮。
紫蓮一出,天地萬色為之所奪,就連一的身體也變得模糊了一些,似乎籠罩著淡淡雲霧。空中密布的裂隙,也隨之消得乾乾淨淨。
一苦笑一下,忽然張口,噴出一口深碧的霧氣!
張殷殷在空中看得分明,大叫一聲!她雖不是妖,但師從蘇姀日久,自然知道一噴出的是什麼東西,那是他千百年來凝練的本命魂氣!
空中的紫電越發濃烈了,四下縱橫,將半天天空都映得紫了,驚天霹靂則一個接一個,滾滾而下。一時間,諸人皆有錯覺,似已天崩地裂!
無窮無盡的雷雲霹靂之中,徐徐落下三朵旋轉不休的蓮花,吟風衣帶飛舞,面若寒霜,踏蓮而下!
青城山上眾賓一片譁然,便有人顫聲叫道:「這是真仙!真仙!真仙下凡了啊!」
轟然,無數人黑壓壓地跪了遍地,向真仙高舉雙手,乞求仙人垂憐,也帶挈他們一下,就算不能隨著真仙飛升,能增長個幾百年修為,得百十粒仙丹,或者至少賞賜個十來件仙器,也是好的。
此時一的身體越發模糊,就連眉目都有些看不清了。他看著逃過一劫的虛玄,搖了搖頭,一轉身已出現在張殷殷身邊,微笑道:「我送你去個安全的地方。記住以後可不能隨意拼命了,這次若是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一雙手虛托,張殷殷已迅若疾電般向遠方飛去。她盯著面目模糊的一,終是淚下如雨,遙遙叫道:「那你呢?」
一笑了笑,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道:「我?我留得一縷魂識,需得去見主人最後一面,向他賠過罪才好。唉,你這隻狐狸啊……」
話已說完,他眉心處滲出一縷碧氣,化成人形,向無盡海方向疾飛而去。
而一憑立危崖之邊,緩緩前傾,終向雲霧籠罩的無盡深淵墜落……
青山舊,雨初歇,人已去,仍掛牽!
吟風已落至百丈高空,冷笑一聲,森然道:「無知妖孽!你還當能從我掌下逃脫嗎?今日讓爾等知道,何謂除惡務盡!」
吟風掌托天雷,抬手一指,數道雷火便從雷珠中分出,向張殷殷離去的方向疾追。他又催動足下三朵紫蓮,如電穿空,向一殘魂追去!
真仙入世,必風起雲動,雨布雷生!吟風這一追,瞬息間已去百里,沿途時有紫電狂雷落下,所落處必山崩石裂,江川倒懸,一時間也不知多少飛禽走獸遭了大劫。
張殷殷屈膝抱頭,翻滾著迅疾向東方飛去。此時她早已傷重難支,陷入昏昏沉沉之中,根本未曾發覺遠方天際處出現數點紫芒,正迅疾飛近,轉眼間已可看出那是數道紫火天雷。張殷殷速度雖快,卻也快不過天雷去。
忽然間陰風大起,濃雲密布,一騎黑甲戰騎破雲而出!他身覆極厚重鐵甲,手持三丈猊狻吞日戟,胯下丈二烏黑魔駒,四蹄踏雲,斜斜切入張殷殷與天雷之間,隨後吐氣開聲,一戟挑向最前方的天雷!正是吾家!
紫電天雷看上去不過拳頭大小,然而觸到戟鋒時,轟然化成一片數十丈方圓的雷網,將吾家網住,灼得鐵甲嗤嗤作響,黑霧四溢。吾家胯下魔駒也不能得免,身上沾染了大片雷光,不住灼燒炸裂,它自口鼻中噴出大團黑氣,竭力將雷網推開。
吾家一聲暴喝,全身上下的鐵甲猛然炸裂,化成大團攜帶著至陰至寒地氣的陰氣黑霧,生生將身上的雷網湮滅!吾家雖得入人間,但並未投胎轉世,而是為蘇姀以秘法加持,方得以魂體方式存於世間。身上鐵甲、掌中大戟,於吾家而言皆是魂體的一部分,就如尋常人的身體髮膚一般。鐵甲爆裂後,吾家雖然滅了一顆紫雷,卻已元氣大傷。
然而這只是第一顆紫雷,後面還有四顆正接續飛來!
吾家已無暇向張殷殷看上一看,猊狻吞日戟一兜一轉,將餘下四顆紫雷都圈了過來。剛剛僅一顆仙雷就逼得吾家自損魂體方能應付,現在四顆仙雷齊至,威力豈是相加那麼簡單?
四顆仙雷互相激盪,還未接觸,剎那間僅憑雷氣侵消,就已令吾家猊狻吞日戟上遍布裂痕!吾家早已預料到這等結局,分毫不見驚慌,雙目極幽深處忽然亮起兩點火焰,隨後從眉心中射出一顆豌豆大小的黑色晶珠來。這顆晶珠是吾家在悠悠歲月中積聚凝練的全部陰氣所化,最是純淨不過。
陰珠既出,四顆仙雷登時如同蒼蠅見血,齊齊捨棄了張殷殷,轉向陰珠撲來。吾家哼了一聲,撥馬便走,向北方疾馳而去,那顆陰珠則始終懸於他眉心處。四顆仙雷於空中划過一道弧線,向北方疾追而下。
吾家胯下魔駒踏雲追風,逝如飛電。然而仙雷威勢煌煌,速度卻似更勝一籌!
百里之外,吟風心有感應,劍眉一軒,左手曲指一彈,又是七道仙雷發出,向張殷殷追去。於吟風而言,吾家不過是個不自量力的小鬼而已,區區鬼魂之軀,也想硬抗仙雷?需知吟風縱橫無定天河之際,不知斃了多少天妖巨魔,所修仙法、所引天雷,無一不是極端克制妖魔之物。吾家一介鬼魂,除非修為高出吟風許多,不然哪有可能擋得住吟風所發仙雷?雖然吟風也未曾想到吾家居然可以破去自己一顆紫雷,但其餘四顆他是萬萬破不掉的,連逃也逃不了。
在吟風神念感應中,前方百里之外便是一飛遁的魂識。只消足下仙蓮再轉七周,他便能追上一,那時吾家當在引偏的四顆仙雷下灰飛煙滅,而那隻小狐狸也該被七道天雷擊成飛灰。
如此,世間清淨。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於今時今日,吟風第二次體會到了這句古話。
七道天雷剛剛飛出里許,忽如蝶入花叢,爭先恐後地飛入一隻如蘭花般綻開的縴手中。隨著那隻引人無限遐思的素手五指合攏,七顆威力絕大的天雷齊齊幻滅,唯一顯示它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僅是玲瓏拳周幾絲毫不起眼的電花而已。
吟風瞬間停住身形,望著百丈外那衣若新雪的絕代佳人,面上略顯凝重,寒聲道:「原來是只天狐。」
蘇姀攤開右手,輕輕地抖了抖,似是要抖落天雷湮滅後的余灰。可她掌心晶瑩若玉,片塵不染,七顆天雷齊爆,也未能在那隻手兒上留下半點焦痕,哪來的什麼灰?
見吟風停住,蘇姀淺笑道:「什麼叫做是只天狐?連個名字也不問人家,這便是仙家禮儀嗎?」
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一的殘魂已飛出數十里。吟風面色一寒,托著天雷的右手緩緩抬起,森寒道:「你既算修成人形,也只好騙騙無知凡人,仍不過是只妖畜而已!吾巡守仙界四野時,不知斬殺過多少凶厲巨妖,你一隻小小狐狸,也敢在此賣弄道法?吾今日殺機已開,你休要不知死活。念你修為至今也算不易,速速退下,吾便恕了你擅擋仙雷之罪!」
蘇姀掩口輕笑,向吟風盈盈施了一禮,道:「小女子多謝上仙不殺之恩,不過說到退開嘛……小女子斗膽問上仙一個問題。如果仙帝抽了您七八個耳光,再吐口仙痰在您臉上,然後說您可以退開了,您會怎樣呢?」
吟風勃然大怒,喝道:「大膽妖狐!我本不願在此世大開殺機,你卻偏要撞上門來!今日便讓你這無知孽畜知曉何謂仙家正法!」
他雙目一瞪,眼中即刻發出兩道紫電,穿空而至,擊向蘇姀!
蘇姀身後忽若春花綻放,十隻狐尾依次展開,身形瞬間橫移數百丈,輕輕鬆鬆地躲過了兩道紫電,然後笑道:「上仙好大的氣性,這就忍不得了?不過說來也難怪,仙家嘛,原本氣量就是很小的。其實姐姐我呢……」
蘇姀溫柔如水的聲音忽然滲出一片冰寒:「……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經不肯忍了!」
她驟然一聲清嘯,現出了本體,原來是一隻足有百丈大的十尾天狐!蘇姀狐尾輕擺,已若冰面滑行般繞到吟風背後,前爪揮動間,數百道足可開山裂石的勁風已破空襲至!
只聽吟風一聲冷笑,本體忽然消失,原地留著的則是一座八角玲瓏寶塔。此塔見風而漲,眨眼間已變成百丈方圓、數千丈高、據地頂天的一座寶塔!
此塔一現,蘇姀只覺周身如被千萬根利針刺入,更有令她深覺恐懼的氣息撲面而來。隨後她眼前一暗,已被攝入塔中。
塔中茫茫,上不見天,下不見地,左右不見疆野。緊接著無窮無盡的紫電天火忽從四面八方湧出,將蘇姀圍定,狂轟猛燒,瞬間煉得她毛髮焦枯,皮開肉裂!原來吟風祭出寶塔收攝蘇姀後,更將右手托著的天雷盡數灌入塔中,要將蘇姀煉化。
這座玲瓏塔自然也非凡物,乃是仙帝所賜,名為鎮妖塔,又經吟風祭煉百年方始功成,乃是諸界六道妖物的大克星。既使以蘇姀之能,一時不察,也被鎮妖塔給收了。
收煉了蘇姀後,鎮妖塔又變為三寸高下,靜靜浮於空中,只是從塔身上微小的窗口中隱約閃爍的紫色光芒,可以窺見一二鎮妖塔內的熊熊烈焰世界。
吟風毫不理會鎮妖塔,足下仙蓮旋動,鬢髮飛揚,便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直衝千里,將一的殘魂斬落。至於鎮妖塔就先放在這裡,此乃認主仙物,自己於今世花費三年時光方始祭煉而成,雖然威力遠不及仙界的鎮妖塔正體,可放在這裡別人也收不去。就算是真有人有此大威力能夠收了此塔,誰又敢這樣做?而那隻天狐,在自己引來的九天紫雷灼煉下,能夠支持到自己回來亦算不錯了。
仙蓮剛旋動半周,連氣勢都未蘊滿,忽然停下!吟風緩緩回頭,雙目神光四溢,盯住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青衣少女。
她身上仍是素素淡淡的青衣,沒有什麼多餘的飾物,恬靜溫柔的氣息一如往昔,正是雲遊天下的青衣小妖。但在吟風眼中,青衣下身實際上是巨大的蛇軀,盤在空中。蛇鱗上隱現古拙雲紋,紋理上光華隱隱,就此將她托在空中。她那少女身姿,不過是個簡單的幻術而已,可以騙騙世間凡人,當然瞞不過吟風眼睛。
青衣右手指著吟風,食指指尖處伸出一根藏青色的鱗鱗長鞭,鞭梢處多了個麒麟獸首,一顆顆鋒利的麒麟牙距離吟風咽喉不過七寸。
吟風面色緩和下來,徐徐道:「原來是女媧娘娘的後人,難怪天資無雙。你身上流的是貴胄之血,何以要來阻我鋤滅妖邪?」
青衣搖了搖頭,道:「上仙看錯了,青衣不過是一介小妖而已,與上仙追殺的妖邪還很有淵源,原本就是一家。」
吟風皺眉道:「娘娘雖不入仙界正籍,卻受眾仙敬佩。你身有娘娘血脈,即使以前未曾覺醒,也自與那些妖物雲泥有別,怎可混為一談?」
青衣嘆道:「我們爭這個也爭不出結果來。青衣忘不了根本,不管有誰的血脈,都不過是個小妖而已,過去是,現在也是,沒有今後。而在上仙眼中,無論是人是妖,都不過是些螻蟻罷了,又怎會去管螻蟻們會想些什麼,做些什麼?只管打殺便是。可是在螻蟻眼中,或許另一隻螻蟻便高過了天,高過了地。青衣呢,就是這樣一個螻蟻而已。」
吟風雙眉越鎖越緊,道:「也就是說,你一定要阻攔我了?」
青衣輕嘆一聲,面對吟風升騰的殺氣,混沌鞭卻未有分毫動搖,略有些疲倦地道:「是的。不過我……不想殺你,殺了你又能怎樣呢?所以你回去吧。」
吟風仰天長笑三聲,方道:「即便我法寶出盡,法力只余小半,你又有赴死之心,可你就殺得了我嗎?」
青衣淡道:「殺不了你,也能讓你元氣大傷。那時候,你是想只靠著青墟宮的人來守護顧清不受打擾嗎?哦,對了,似乎你已經下山很久了呢。這麼長的時間,會不會有什麼客人想去拜訪一下你的顧清呢?」
吟風面色數變,內心掙扎,卻終是放心不下顧清,於是向青衣冷笑道:「好!你很好!」
說話間,他足下仙蓮旋動,向青墟宮方向徐徐飛去。
見吟風回頭,青衣也即收了混沌鞭,依然恬恬淡淡地微笑著,道:「日後上仙想打想殺,儘管來找青衣便是。」
吟風哼了一聲,更不回頭,只向鎮妖塔一指,要收回這件法寶。至於蘇姀,想必已被煉成灰了。
誰知他連運三次神念,鎮妖塔卻是動也不動。吟風此時已分明感應到有數道濃烈妖氣潛入青城山附近,雖然面上平靜,心內卻是焦躁,當下加運神念,命鎮妖塔煉化完天狐後自行返回,自己則帶出一路紫雷,疾向青墟飛去。
鎮妖塔忽然傳出一陣細微的咔嚓聲,隨後不時有細絲般的紫火從塔中透出,遠去的吟風心中一動,暗叫不好之際,但聽一聲巨響,鎮妖塔已炸成無數碎片!
突然湧現的大團天火雷電之中,蘇姀徐徐升起。
蘇姀面色冰寒,臉上從來不去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雙眸充溢殺機。她身無片縷,將一個天下無雙的胴體赤裸裸地現於世間。鎮妖塔中儘是天火,又有什麼衣服法寶能夠抵抗得住天火灼燒,當然盡數化作灰燼。
蘇姀早看到青衣,當下不急答話,先運神識將方圓數里掃了一遍,確定無人無妖,方望向青衣,好一會才嘆道:「原來是你……近來可好?」
青衣道:「當然不會好,可也不見得壞,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吧,直到該睡去的時候。叔叔還是老樣子,悶在那個小島上不動。要不……姐姐去無盡海看看叔叔吧,陪他說說話,我想他其實挺無聊的。」
青衣本是初次與蘇姀見面,不過早就聽過了蘇姀的許多往事,她又是冰雪聰明,阿姨兩字本已到了口邊,卻是硬生生地被換成了姐姐。
蘇姀臉上微紅,支吾道:「他……嗯,這個……有什麼好去看的?」
過得片刻,初時的羞澀去了,蘇姀忽然意興闌珊,嘆道:「唉,看了又有什麼用,他還不是那個樣子?這次我也是大意了,以為有一跟著我那個笨徒弟就不會有事了,沒想到這個謫仙居然如此厲害。說起來,這次一也毀了,可他不還是什麼都不打算做嗎,我又何必去呢?」
對於蘇姀,青衣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既然是她自己,又何嘗快樂了?
此刻的一已然到了無盡海。
他只餘一縷殘魂,渾渾噩噩,只知憑本能向無盡海疾飛,渾不知身後已發生了這許多事。轉眼之間,他已跨過茫茫無盡海,停在了海中央那矗立了不知幾千年的孤島上。
一的殘魂單膝跪地,垂首道:「一有負主人期望。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我能夠忍得下,一千八百年後,我卻無論如何也忍不得了。」
那個千年來安坐不動,悠然望著海天盡頭的無盡海主人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而是溫和圓潤,從四面八方而來,無論你身在何處,都如同在你旁邊講話一般:「這世間有人曾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一次的事沒有必要去忍,其實一千八百年前也可以不忍,所以你沒有做錯什麼,起來吧。」
一併未起身,而是反問道:「可是有件事,我想了一千八百年也沒有想明白。既然不必忍耐,為何主人始終置身局外、坐視不理呢?」
無盡海主人不答,只向遠方一指,問道:「你來看,那裡都有什麼?」
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目力可及的盡頭,茫茫天海聯成一線。一便道:「有天,有海。」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你不明白,是因為你只看到了天,看到了海。若你能看到海天之外,輪迴之始,就會明白了。」
一若有所思,然後苦笑道:「我現在知道了,能知道自己為何會想不明白,原來也是種境界。寒冰獄中那道人原來早就知道了自己為何會看不穿,我最終還是較他差了一籌啊!可惜,一今日明白,已是有些晚了。」
無盡海主人道:「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可以去了。」
一再拜,然後一縷殘魂化煙飛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