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在此地的主官,是一名行軍猛安,大名喚作張玉。
在金軍的猛安謀克制度中,百人為一謀克,千人為一猛安,萬人為一萬戶。照理說,作為一名行軍猛安,張玉應該下轄十個謀克才對。
可依舊還是那句話,在山東兩路南端的黃泛區過於廣闊,以至於攻不好攻,守也難守。
須知黃河泛濫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農業生產,而一旦最基礎的農耕被破壞掉,農業社會的人口必然大幅減少。
自漣水向北二百里直到海州州治朐山縣都只有少部分村落,人口凋零到平日連民夫都征不到,別說堅城要塞了,就連大點的城鎮都沒有。
如若真的在漣水放幾個猛安,那也不用宋軍來攻,很快就會被餓死。
所以,張玉被武興軍都統蒙恬鎮國點了將,領三個謀克來此受罪。
雖然張玉一千個不情願,一萬個委屈,軍令如山下,也只能徵調簽軍,從海州來到宋金對峙的前線。
而蒙恬鎮國則親率武興軍大部西行至汴梁,與徒單貞兵合一處,兵鋒直指盱眙軍,只等著完顏亮一聲令下,大軍即可南下攻宋。
大的戰略張玉管不著,然而從海州開往漣水的一路上,征來的簽軍死了些,逃了些,使他不得不從破破爛爛的漣水縣再次強征漢兒。
誰能想到,在征來的百餘簽軍中,竟然有這麼多刺頭?
「不要慌!」張玉一邊繫著牛皮腰帶,一邊從營帳中走出,大聲呵斥著下屬:「派個人告訴王顯,五屈指內不把他的謀克列陣,乃公活剮了他!」
說罷張玉指著簽軍營寨的門口,扭頭對身側一人說道:「撒八,你帶幾人騎馬去堵住那裡,多帶火把,知道如何去做嗎?」
那名喚作仆散撒八的高大漢子立即點頭,招呼了一下周圍七八名布衣武士,隨即又有些猶豫說道:「將軍,既有人襲營,那你的安危……」
「俺有個屁的危險!」張玉滿不在乎的說道:「只有放火卻沒有喊殺,賊人但凡超過十人俺把招子摳出來餵狗。速速去攔住簽軍,馬跑了容易找,人跑了到哪找去?!」
仆散撒八當即頷首,牽來捆在帳旁的戰馬,各自拿好兵刃,並排向紛亂不止的簽軍營寨門口衝去。
絕大多數簽軍在亂起的時候並沒有第一時間逃跑,而是如同無頭蒼蠅般在營內亂竄。
因為這年頭普遍營養不良,幾乎人人都有夜盲症,就算是一兩聰明人知道此時是逃脫的好時機,可人影幢幢中,根本找不到營門在哪裡。
劉淮等人隔著柵欄扔進來的燃燒柴垛雖然不能給簽軍指引方向,卻使得這些漢兒民夫本能的想要遠離火焰,人推人人擠人之下,簽軍找到了逃離的方向,開始哭喊著蜂擁向轅門狂奔。
仆散撒八恰在此刻趕到轅門口,他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提著長刀,望著簽軍人潮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他的身側只有八人,對面簽軍足有千人之眾,人數過於懸殊,以至於這九騎就如同大江中的小舟,頃刻之間就能傾覆。
可仆散撒八卻不退反進,與其餘八騎一起並排呼喝前壓。
他知道如果不把這種混亂掐死在萌芽,一旦簽軍真的發生營嘯之類的大亂,那別說自己這九騎,就算是九十騎,也會被營嘯卷進去,變成混亂的一部分。
仆散撒八的當機立斷確實是震懾了簽軍,不說馬上的騎士,單單是九匹並排前行、不斷嘶鳴的駿馬就有巨大的威懾力。
火把照耀下,金軍抽出長刀對著靠近的簽軍放肆砍殺,鮮血使得簽軍快速冷靜下來,前排的漢兒止住腳步想要後退,後方的漢兒卻根本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依舊大呼小叫的蜂擁向前。
近二百餘漢兒簽軍在簽軍營門前擠成了一個大疙瘩。
仆散撒八長刀尖端插著一顆頭顱,高高舉起,驅動戰馬繼續不急不緩的向前壓去:「殺!」
「殺!」
「殺!」
其餘八名金騎同時高呼。
在金軍精銳騎兵的壓迫下,簽軍雖然有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卻是群龍無首,氣勢上被金騎壓服,恐懼的驅使下,一千漢兒漸漸噤聲。
遠遠望著彼處戰局的張玉暗自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張玉身邊只剩下五名親衛,他先是狠狠的看了一眼後營的火勢,隨即強忍憤怒,對著親衛說道:「別管什麼頓項披膊裙甲了,胸甲頭盔穿好了就牽俺馬來!」
他不是不著急,而是因為著急沒用。後營已經這樣了,能燒的已經燒起來了,他雖是一軍之將,在這種混亂中軍令根本無法傳達下去。
雖然是黑夜中,又是風又是火的,然而張玉的鎮定還是給了金軍些許底氣,不少匆匆忙忙跑出營帳的金軍,抬眼看到自家猛安在帳前束甲,不由得也會變得鎮定。
就在大營漸漸趨於平靜之時,張玉卻突然發現,有數騎從後營大火中猛然躍出,一路悶不做聲的向簽軍營門前衝去。
「快上馬!隨俺來!」
多年的戰場廝殺使得張玉馬上猜到,這幾騎就是今夜之亂的罪魁禍首。憤怒湧上心頭,他來不及多想,當即翻身上馬,繞過小寨木欄後向著那數騎身後殺去。
照理說,張玉此時最應該做的只是找個燈火通明的高台,讓四方兵馬能看到他即可。戰場上一人的力量總歸是有限的,張玉雖然也算是悍將,可一個人又能殺多少敵人?
但凡能點齊一個謀克(百人隊),不必張玉親自上陣要快嗎?
可作為中低級軍官,親臨一線率軍沖陣本來就是他的職責,此時見到有敵人在營寨前來往,讓張玉如何能忍?
五名金軍親衛只是愣了愣,同樣來不及勸諫就反射性的上馬,各挺長槍跟隨自家猛安縱馬狂奔,就連旗手也反射性的舉起了猛安大旗。
然而張玉這一動,卻讓剛剛整軍到一半,僅僅集結起三十餘人的王顯心下一驚,同樣反射性的帶領部下先前衝去,想要趕在張玉之前迎擊敵人。
王顯卻忘了,他作為臨陣主將,所有人都是看著他的旗幟行動的。
他既然動了,也就使得已經聚集起來卻沒有列陣的金軍徹底混亂,有的想要繼續列陣,有的則跟著王顯的謀克大旗向前移動,原本還算寬敞的營寨間道瞬間變得擁擠。
夜間遭遇突襲,行動稍稍出錯就會出現許多莫名其妙的情況,王顯的錯誤自然是無可厚非的。
可是被堵住的張玉也只能勒馬減速,眼睜睜的看著那幾騎從一個刁鑽的角度,殺進了仆散撒八的騎隊中。
直到這是,一聲炸雷般的怒喝才轟然響起。
「我乃漢人劉淮!金賊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