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天平軍應創太平(二)
這次沉默的時間比之前要長得多。
天平軍的四名主要將領似乎陷入了某種思考,表情各異。
劉淮這番話的意思很明顯,你們天平軍不能只當一支不知建設的流民武裝,而應該開闢根據地,在根據地中建立一定秩序。
而你既然要有根據地,你就不能只把軍隊的命當命,還得憐惜普通百姓的性命。
如果你耿京只想當個說好聽點是大將軍,說難聽點就是流民頭子的大頭領,那前面這些話你就當我劉淮放了個屁。
可如果耿京想當一個實實在在的政治勢力首領,那我們忠義軍願意予以協助,咱們兩軍一起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耿京喘著粗氣,良久之後才強笑言道:「俺聽聞令尊是宋國軍中悍將,此次北伐至此,竟然要與俺們這種泥腿子作割據的許諾嗎?」
劉淮笑道:「耿大頭領誤會了,我父雖曾是宋國將領,但早就不在軍中,此次北伐,起因乃是楚州知州藍師稷試圖在宋金大戰前,穩固楚州防線所作的努力,而我父只不過順勢而為,率軍直直向北,收復漢家故土而已。」
耿京復又喘了兩口粗氣,卻是眯起眼睛言道:「宋國還是有豪傑的。」
劉淮點頭:「宋國自然是有豪傑,但宋國的豪傑一邊與朝中的奸賊拉扯,一邊準備與金賊作戰,哪有心思與閒力管山東的事情?」
此話一出,四名天平軍將領臉色各異,分外精彩。
辛棄疾臉色嚴肅,想要說什麼卻又強自按捺住;李鐵槍臉色不變,而他身側的張安國卻是躍躍欲試,竟然有興高采烈之態。
耿京臉色卻是非喜非愁,又是似喜似愁:「劉老弟,俺實話與你說。俺是沒有甚大志向,只想能夠回宋國,當個富家翁。俺就不說在金國圍剿下,如何能建立基業,俺就問,俺如果真的割據了一兩州,到時候宋國如何能容俺?宋金皆是敵人,那天下之大,俺也無處可去了。」
劉淮正色以對:「若金賊攻宋能一鼓而下,那結果自不必說,咱們寧死不降,奮死抗金即可。
如果金賊與宋國相持,甚至宋國能大破金賊,那宋金正式開戰,耿大頭領攜一州之地南下歸宋,宋國豈有拒之不納的道理。」
「若耿大頭領不想受到猜忌,那屆時讓宋廷委任流官即可,若到時還有雄心,則自請到別處領軍,若只想過些富貴日子,去江南當個京官,封個爵位,自然也是極好的。」
耿京緩緩點頭。
這話倒說的在理,因為按照政治常識和樸素認知,受到猜忌的一般是聽調不聽宣,甚至不聽調也不聽宣之人,哪裡有聽調又聽宣之人被猜忌的道理?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耿京探出身來,握住劉淮的手誠懇說道:「劉大郎,你看俺這副樣子,也曉得俺沒幾分見識。
請劉大郎稍稍盤桓幾日,俺也要留出空來與俺的心腹做些商議。等到攻下費縣後,俺再與大郎作交待,如何?」
劉淮自然也不指望一番話就能讓耿京這麼一支連軍事集團都算不上的團伙改變既定路線,所以也就點頭應下。
耿京喚來一名喚作邵進的親衛,讓他帶著劉淮先去吃飯、飲馬。
劉大郎覺得邵進此人名字耳熟,還沒想起來此人是誰,心中的另一個疑問就冒了出來。
「耿大頭領,有一事事關軍略,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問。」
「大郎且講。」
「為何不走莒州然後沿沂水南下,而是非要越蒙山呢?」
耿京笑了笑:「俺還當是啥大事,沒啥別的原因,只是因為路近。」
劉淮一愜:「只是因為路近?」
「只是因為路近。」
劉淮無言以對,心中不由得對天平軍高層軍事素養的評價又下降了點,拱手告辭了。
而劉淮走後,李鐵槍迅速皺眉問道:「耿頭,為啥不告訴劉大郎,咱們是為了少糟蹋些地里的莊稼,而專門撿偏僻的路走呢?何苦平白讓劉大郎看輕了咱們。」
耿京警了李鐵槍一眼:「俺沒那麼多花花腸子,俺是真覺得這條路近。至於什麼少糟蹋莊稼,
哪條路好走難走,這是辛五郎的說法,俺可不懂這些。
再說了,沂水兩岸的莊稼就是莊稼,安子河兩岸的莊稼就是雜草嗎?大軍行進總歸是要糟蹋百姓的,俺哪裡會因為這個就沾沾自喜?
劉大郎看輕就看輕吧,俺本來也不是啥英雄人物,不怕這個。」
見幾個心腹默然無聲,耿京復又一嘆:「都說說吧,劉大郎這番話你們怎麼看?」
「大哥,這劉大郎不老實。」張安國當先出言:「一開始,俺的確有所心動,可剛剛才想明白,若咱們落下根,無非是在泰安州外加沂州西北這兩塊而已,正好在他們忠義軍西北面,金賊來打時,斷不會越過咱們去打忠義軍的道理。咱們就等於給忠義軍墊刀頭了!娘老子的,這忠義軍義氣在哪裡了?!」
張安國越說越氣,到最後幾乎破口大罵起來。
辛棄疾沉默片刻,見其餘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終於言道:「劉大郎的確不老實,卻不是張七說的那種不老實。」
「怎麼說?」
見到公認的智勇之士給出了自己的論斷,耿京精神一振,連忙詢問。
「劉大郎所說的無非就是求生與壯大兩條路,就看耿節度選哪一條了。」
「咱們現在所走的路是求生,如同古往今來所有流民、流寇、流匪一般,只為了乞活。但說的不吉利一些,這種乞活軍無論聲勢鬧得如何浩大,除非能被大國吸納安置,否則結局一定是不得生路的。」
「而另一條路是壯大,在一方土地建立根本,建立制度,期間一定是會被強敵掃蕩的,可如果能撐下去,這一方土地足以成基業,成大勢。就如同那漢末的劉玄德,不管往日多麼狼狽不堪,可一旦得了半個荊州為根本,就能三分天下,立足當世。」
「所以,亘古以來,凡是能稱王建制,割據一方的,無一不是努力在走第二條路。這正是求生者不得生,壯大者才有一線生機。」
耿京聽到此時,連忙搖頭:「五郎,俺沒有什麼當公侯王爺的野心,只想帶大夥活下去而已。
辛棄疾又是沉默片刻,方才艱難作答:「這才是劉大郎不老實的地方。耿節度須知曉,人是會變的。
還是那漢末三國,曹操置五色棒打死奸宦叔父時,何嘗不是想做大漢忠臣?然而後來又為何篡漢了?無非是有了地盤,有了效忠的部眾,有了強大的軍隊後,覺得天下事不過如此,這江山姓劉的能坐得,他姓曹的自然也能坐得。」
「耿節度。」辛棄疾正色言道:「到時候,你有兩三州之地,有數萬兵馬,有我,有大鐵槍,
有張七這樣的人誓死效忠,你真的能安心去放棄一切,去當富家翁嗎?退一萬步講,到時候,你願意,我願意,他張七能願意嗎?張七的部下呢?」
張安國覺得辛棄疾這廝八成是在針對自己,當即就要作色。
耿京卻笑著擺手:「說遠了,說遠了。五郎,現在還是要求生的。」
辛棄疾再次沉默,他今日沉默的次數比過往十天還多,良久之後才說道:「那就先拿下費縣,
然後咱們在沂州立足,拿著今日劉大郎的許諾與忠義軍說個一二三,底線是與他們以沂水中分沂州,互為守望,攻打金賊,如何?」
耿京捏著絡腮鬍子,連連點頭,
辛棄疾見狀,猶豫一下終於還是咬牙說道:「等安定下來,我要處置一批匪類,望節度首肯。」
張安國在旁邊聽著大恨。
他已經知道前幾日就因為他給耿京獻上兩名美人,辛棄疾就想處置他的事情。
此時聽到處置兩個字就煩。
處置匪類?
誰是匪類?
他媽的這大青沒完沒了了是吧?!
耿京則是繼續連連擺手:「五郎,總歸相識一場,好聚好散便可,為何非要殺人呢?
對了,五郎,俺這裡有個要事要給你,蒙山可不是好過的,那些廢物不亂就見鬼了,你可得替俺看好了,若出了事,你的辛字軍可能還得忙活。」
見耿京再次強行把話題拐開,辛棄疾也只能輕輕嘆氣,拱手聽令了。
「大鐵槍,張七,你倆也別閒著,咱們三軍雖然湊一塊了,可還一堆事呢。」
李鐵槍與張安國也同時拱手。
三人離開帥帳,張安國留在最後,見其餘兩人都走了,他又三步並兩步來到耿京身畔。
「耿大哥,那姓辛的不安好心。」張安國沒有隔夜仇,直接對著耿京進起了讒言。
耿京也沒慣著他,直接皺眉:「滾滾滾,他媽的一個個沒事找事,真閒得慌去馬既把馬糞挑了。」
「不是,大哥,姓辛的一邊說立業艱難,一邊又勸立業之後讓大哥去當富家翁,這是什麼道理?」張安國大急:「合著苦全讓大哥吃了,卻不讓大哥享福,其心當誅!」
耿京聽到這裡直接不耐:「滾蛋,張七,你他娘的再胡說八道,那些馬糞你也別挑了,老子拿馬糞堵你一嘴!滾滾滾!」
張安國終於閉嘴,訥訥而退。
耿京又在帳中呆愣坐著,許久之後伸出手來,看著寬大手心處的指甲印。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剛剛劉淮與辛棄疾說『基業」『王侯」之言時,耿京的拳頭只有緊緊起,才能壓制住內心的激動與蓬勃升起的欲望。
這力道如此之大,以至於在掌心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久久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