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達摩克里斯之劍(3)
加圖索家從一開始就布置了一個針對神的殺局,掌握著「天譴」,即使神完全甦醒也能被瞬間抹殺。加圖索家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多少事是學院不知道而加圖索家知道的?
「赫爾佐格博士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他不該讓我兒子陷入這場戰爭。」龐貝緩緩地說,「他是死而復生的惡鬼也好,舉世無雙的陰謀家也好,但這一次,他得罪了太多不該得罪的人。」
「這件事結束後,千萬記得幫我把愷撒洗得乾乾淨淨的,讓他穿得漂漂亮亮地回羅馬來。」龐貝恢復了賤兮兮的笑容,「幫我跟他說爸爸愛他。」
愷撒的臉色鐵青,如果不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一定會對投影出來的那個騷包老爹吐口水。
「聯絡Eva,」昂熱下令,「我要知道天譴什麼時候能夠運用!」
3D投影儀打出瑩藍色的光束,身穿校服的Eva站在光束中:「我已經全面接入東京的網際網路,無論校長什麼時候呼喚我都在線。」
「龐貝把天譴的啟動密碼交給你了?」
「兩分鐘之前我獲得了天譴的啟動權。」Eva淡淡地說,「現在我已經成為那件天基武器的控制者,只要您下達命令,我就會從太空中扔一根鐵棍,威力足夠把神所在的區域化為火海。」
「現在就可以?」
「不,有時間限制。天基動能武器從其實質來說仍然是一種人造衛星,它在近地軌道運轉,大約每90分鐘圍繞地球旋轉一圈,只有在它到達東京正上方的時候才能釋放天譴。目前那顆代號『天巡者』的衛星正在地球的另一側,再過大約70分鐘它就會到達東京上空。我們很可能只有一次機會,一旦錯過,那麼只有90分鐘後天譴才能重新準備好。」
「好,70分鐘。就看這座城市能不能挺住70分鐘了。」昂熱轉向櫻井秀一,「我們需要那口井的準確坐標,誤射的話會有無辜的受害者。」
「那口井是一個軍事目標,坐標是對外保密的,只有大家長才知道。」櫻井秀一說,「我現在就聯絡大家長,但他受了傷,正在搶救,我不確定他的狀態。」
「我只要一個坐標!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讓他給我說話!」昂熱冷冷地說,「那個自負的渾蛋已經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了,至少要做一點有幫助的事!」
「是啊,我確實是自負的渾蛋,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有人在昂熱背後輕聲說。
會議室的門被人推開了,胸前纏著繃帶的源稚生站在門口,眼神空洞,蒼白得像個幽靈。
「13號儲水井,設計代號紅井,位於多摩川附近的山中,坐標在這裡。」源稚生沿著桌面把一張便箋滑向昂熱,「一個小時前,我們跟駐守紅井的忍者部隊失去了聯繫,猛鬼眾攻占了那裡,毫無疑問神就在那口井裡。」
僅僅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傷口就重新開裂滲血。以皇的血統他本應該恢復得更快,但某種非物理性的力量阻礙了傷口的癒合。風間琉璃的刀洞穿了他的胸口,也把藏在他心底的那個正義少年釘死在沙發上。他仿佛失去了靈魂,變成了孤魂野鬼。
昂熱拾起便箋看了一眼,交給背後的卡爾副部長:「拿去給Eva,讓天譴準備。還有,所有人都出去,讓我和大家長單獨聊聊。」
會議室里只剩下昂熱和源稚生兩個人,潮聲在耳邊迴蕩,熾白色的閃電偶爾把室內照得雪亮。他們並沒有時間可浪費,但兩個人誰都不說話,源稚生默默地抽著煙。
「我這次來日本,想見的幾個人中就有你,可你一直拒絕跟我見面。這還是第一次,我不遠千里求見一個過去的學生,他卻一再地拒絕我。」最終還是昂熱打破了沉默,「虧你還領過我的校長獎學金。」
「能獲得校長獎學金,那是我作為學生的驕傲;拒絕跟您見面,那是我作為大家長的尊嚴。」源稚生輕聲說,「可惜我不是一個好學生,沒有從您身上學到最精髓的東西;我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大家長,那些人相信我是天照命,他們可以為我而死,可我沒能給他們一個全新的未來,還把家族帶上了死路。」
「這麼多年過去,你還在被往事追趕啊,稚生。」
「您是說稚女的事?愷撒告訴您的?」
「你自己說的。你忘記了麼?很多年前你跟我講過這個故事,只不過略去了故事中的人名,沒說是你自己的故事。當時你問我說,一個人可以為正義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忘記了,我還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跟別人講那個故事。」
「是你受邀和我喝茶的那個下午,我提議說我們享用一點陳年的威士忌,結果我們喝了三瓶,你帶著酒氣問了我這個問題。既然你不記得自己跟我說過,那你一定連我的回答也忘記了吧?」
「能再跟我說一次麼?」
「讀過本尼迪克特的書麼?」
「讀過他的《菊與刀》,聽說美國人就是通過那本書來了解日本的。」
「本尼迪克特說『大義』是日本人的最高準則,為了大義,可以背叛可以殺戮也可以欺騙,只要這個人是遵從大義的,那麼天下人都無法否定他。我想本尼迪克特所謂的大義,就是你所說的正義吧?」
「是,所謂大義,就是超乎個人之上的正義,絕對的正義。」
「真遺憾,作為你的老師,我並不認可你的大義。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正義能夠超乎個人之上,對有的人來說,復仇就是正義,對另一些人來說,保護才是正義。如果在你心裡弟弟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那他就是保的正義,你可以為了他與天下為敵。」昂熱緩緩地說,「你覺得你為正義支付了代價,你覺得痛苦,因為你所遵從的正義並不是你自己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你遵從的是別人教給你的『大義』,而不是你自己的心。」
「對校長您來說,復仇就是正義吧?」
「是;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為復仇而死,我不會痛苦,只會覺得遺憾,遺憾我還沒來得及把刀刺進黑王的心臟。」
「這麼多年的奮鬥,就只是為了復仇麼?您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是這個世界上不多的、有能力貫徹正義的人,可您只是想要對龍族復仇。如果您不是這樣的一個復仇者,也許我們早就能坐下來說話了。」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但我真的沒想過什么正義,我不擇手段地想要毀滅龍族,只是因為它們奪走了我最珍貴的朋友。」昂熱淡淡地說,「以蛇岐八家的情報網,想必已經把我的往事研究得很透徹了吧?」
源稚生微微點頭:「從英格蘭約克郡,那座名叫哈羅蓋特的小城市開始,直到今天的卡塞爾學院院長,您的履歷我可以背出來。」
「如果說普通人的人生分為春夏秋冬的話,我的人生就只有冬夏兩季。在遇見梅涅克·卡塞爾之前,我舉目無親,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我珍視的人,我仇恨著一切,只想用自己的能力擺脫貧困和孤獨,我活在徹頭徹尾的寒冬中。加入獅心會之後,我驟然迎來了夏季,那幾年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我有了好朋友,贏得了尊重,有了奮鬥的目標,心懷未來。但是龍族毀掉了這一切,在那個初夏的夜裡,我是唯一的倖存者,失去了所有朋友,連帶著光榮和夢想。我再度踏入了寒冬,從此再沒有走出來。」昂熱輕聲說,「我並不是什麼偉人,我跟年輕人一樣需要朋友和溫暖,如果有朋友和溫暖,我可以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但龍族剝奪了我庸庸碌碌活下去的機會。時隔那麼多年,我仍然能記起那種失去朋友再度陷入孤獨的痛苦,唯一能撫平這種痛苦的辦法,就是復仇。很多人會輕易地說出寬恕二字,只是因為他們並不懂仇恨。」
「只為了仇恨而活著,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可憐麼?」源稚生輕聲問。
「人一生能有多久,能擁有多少東西?而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初夏的夜晚失去了,這就是我的人生。我不能平靜地踏入墳墓,我只能咆哮著死去。」說到最後,昂熱的聲音仿佛金屬撞擊所發出的轟鳴聲。
源稚生凝視著這個老人滄桑的眼睛,久久地沒有說話。從前他只知道這個老人的強權,今日他見到了這個老人的可怕。如果王將是黑天鵝港的幽靈,希爾伯特·讓·昂熱何嘗不是那個初夏夜晚裡倖存的幽靈呢?所有幽靈,之所以能夠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因為執念,王將的執念是權力,而昂熱的執念是復仇。
源稚生又想起了風魔小太郎的遺言:「大家都是普通人,這些年愛也愛得亂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亂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昂熱緩緩地說,「所謂絕對的正義,只是人們用來粉飾仇恨和渴望的名詞。如果你真的相信那種東西,那你真是太幼稚了。」
閃電貫穿雲層,電光把兩個人的臉照得慘白,幾秒鐘後暴雷滾滾而來,仿佛末日的戰鼓聲。昂熱不再說話,源稚生也保持著沉默,四目相對,仿佛相互抵死的刀槍劍戟。
「多年之後,再聽您的教誨真好。」沉默了很久,源稚生輕聲說。
「從這一刻開始,控制權已經移交到卡塞爾學院手裡了,你好好休息吧,希望我們都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升起。」昂熱冷淡地表達了送客的意思。
「天譴對麼?那件武器真的能把神徹底毀滅?」源稚生問。此刻在氣象局大樓里忙碌的不只是裝備部的專家們,還有蛇岐八家的人,龐貝向昂熱公布了天譴的存在,也等於向蛇岐八家公布了。
「沒人知道,那種武器可能從來沒有被動用過,我沒法預言它的效果,但那是我們目前唯一有效的武器。」昂熱緩緩地說,「總之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了,我知道你並不希望神復活,曾經竭盡全力阻止,但你已經失敗了。」
「你始終都沒有擺脫往事的陰影,你的血統再強,可你的心是弱的。」頓了頓,昂熱又補充。
源稚生的神色木然,這句尖銳的批評似乎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衝擊,又或許他已經認可了自己的失敗。他緩緩地起身,向昂熱鞠了一躬,穿越長長的走廊離去。櫻井秀一在旁邊鞠躬送他,他的腳步虛浮目光空洞,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勞斯萊斯轎車堵在長長的車流中,寸步難行。所有人都在逃離這座城市,東邊的人往地勢較高的西邊逃,西邊的人往城外逃,他們開著各式各樣的車,有的車頂上還駕著自行車或者橡皮艇。
但無論家用車還是豪華車,或者勞斯萊斯這種皇室級別的座駕都被困在了路上,車流量早已遠遠超過道路設計的承載量,還有幾條重要的高架公路斷裂倒塌了。東京都有著世界上第一流的救災方案,但這不是什麼自然災害,這是一個遠遠超過人類想像的偉大生命要毀滅這座城市。它剛剛甦醒就已經表現出耶和華毀滅索多瑪時的偉大力量,不愧是被稱為「神」的存在。
每個人都在使勁地摁著喇叭,躁動的恐懼隨著喇叭聲蔓延,最後整條街上的車都在摁喇叭,但車流還是一動不動。
源稚生就坐在這輛勞斯萊斯里,指揮權已經完全移交給卡塞爾學院了,蛇岐八家還能運轉的所有部門都聽命於昂熱,此刻他己經變成了普通人,也加入了逃生的人群。
前方徹底堵死了,也許是撞車了,司機很焦急,想要倒車,卻又撞在了後面的卡車上。這種情況下勞斯萊斯也是沒用的,無論引擎如何強大,也不過是一頭困獸。
源稚生默默地看著窗外,從離開氣象局大樓直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著急。
他本應該很著急,因為不斷有壞消息傳來,猛鬼眾早已預料到這場海嘯,準備了衝鋒舟和快艇等各種交通工具,他們以極小的傷亡摧毀了蛇岐八家的有生力量,隱藏在各大幫會中的精銳混血種來不及集合就被彈雨覆蓋了,市內的重要據點一一覆滅;關東支部背叛之後,蛇岐八家還擁有精銳的關西支部,但關西支部的車被人安裝了C4炸彈,在趕來東京的路上,那些跑車密集地爆炸,化為一片燦爛的煙火。
源氏重工也陷落了,原本那裡還駐守著執行局的84名高級幹部,但一輛水泥攪拌車在大廈門口傾瀉了二十噸重的水泥砂漿,將那座大廈變成了封閉的殺戮場,夜叉死在了那場戰鬥中。據逃出來的人說,他在輝夜姬的機房裡引爆了炸彈,將自己和十幾名猛鬼眾的槍手一起炸成了碎片。夜叉一直都是個沒腦子的貨,但這次他好歹做了件聰明的事,猛鬼眾想要奪取的顯然是輝夜姬的控制權,擁有了輝夜姬他們就能限制Eva的行動。所以源氏重工的攻防戰還算是場慘勝,執行局全軍覆滅,但猛鬼眾也沒能得手。
至此,蛇岐八家喪失了反擊的能力,他們對猛鬼眾宣戰,卻沒有想到猛鬼眾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葬禮。
「大家長,開車離開已經不現實了,我已經呼叫了直升機,他們很快就會趕到,請您務必稍作等待!」司機說。
事到如今說起這種話來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號稱能夠控制全日本的蛇岐八家,如今連一架直升機都調不到,這架直升機還是好不容易從八王子市找到的。
「快走吧,我記得你已經結婚了,還有個女兒對不對?」源稚生摘下手腕上的勞力士金表遞給司機,「你有父親的責任,你留在我這裡沒用了。」
他推開車門,從車門裡抽出傘來,不顧司機的呼喚,漫步在車流中。
每輛車都是一個舞台,每個舞台上都是一個家庭,通過車窗玻璃能看清各式各樣的家庭。
有的舞台上,中產階級的父親駕駛汽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孩子坐在後排。父親急躁地摁著喇叭,母親轉過身柔聲細語地安慰孩子,哥哥把妹妹摟在懷裡,妹妹抱著心愛的玩具熊。
有的舞台上只有年輕的小夫妻,女孩害怕地流著眼淚,把頭靠在男孩的肩上,男孩一手攬著她的肩膀,一手死死地握著方向盤,兇狠地盯著前方,像是上了戰場的武士,他要保護自己的女人,但是無能為力。
有的舞台上是年邁的老夫婦,老婦人大概是在給遠在外地的孩子打電話,她的丈夫拿手帕給她輕輕地擦著眼淚,他們是死亡率最高的人群,他們的老式汽車在這種暴風雨中隨時可能熄火,他們的體力也很難支撐他們逃出這座城市。
最讓人吃驚的是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男孩,那顯然是個富裕家庭的孩子,衣著考究,開著一輛豪華車,他家的保姆們坐在後排。大概是父母外出把這個孩子交給保姆們照顧,但保姆們卻不會開車,關鍵時刻少爺跳上了父親的奔馳車,大吼說上車。
就像千百個電視台同時在源稚生面前播放家庭劇,都到了大結局的時候,所有的笑容和眼淚都那麼真實,絲毫不作假。
但源稚生已經預知了所有的結局,這些人都要死了,僅僅憑著天譴就想殺死神,昂熱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天譴固然是強力的武器,但核彈同樣是強力的武器,沖繩的美軍就有核彈,昂熱也可以想辦法借用美軍的核彈,王將怎麼會對此毫無準備呢?
那顆攜帶著達摩克利斯之劍的近地軌道衛星還要大約60分鐘才能到達日本上空,王將怎麼會把神留在紅井任昂熱去炸呢?只要神不死,東京的沉沒就無法終止。
所以這些人都會死,無論他們的親情多麼感人。在究極的死亡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他們終將踐行他們結婚時的誓言。
可源稚生很羨慕他們,因為車裡的人們還能相互依偎著取暖,而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他可以試圖去保護的家人了,橘政宗死了,櫻也死了,他的親弟弟卻是追隨王將的惡鬼。
在這末日的大風雨中,源稚生想要打電話給某個人說「愛」這種事,但誰來接他的電話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