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達摩克里斯之劍(4)
直升機從天而降,飛機上的人拋下繩梯,來接他的人終於趕到了。這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騎著車嘿喲嘿喲地從源稚生身旁經過,車座上載著沉重的旅行箱,看他頭上扎的布巾,像是個拉麵師傅。源稚生並不喜歡吃拉麵,也不會跟某個拉麵師傅特別地熟悉,卻覺得那個拉麵師傅有點眼熟。剎那間兩個人都多看了對方兩眼,但隨著直升機騰空而起,兩個人還是去往不同的方向。
「去神社。」源稚生在機艙中坐下,看著下方的芸芸眾生。
直升機的旋翼撕破雨幕,山中的寂靜被打破了。源稚生跳下飛機,白衣神官們正肩並肩地站在屋檐下迎候,檐前的雨水掛在他們面前,仿佛透明的帘子。
源稚生仰望斑駁的佛面,雨水在佛的眉眼間匯聚最終墜落,讓人誤以為它在哭泣。他並沒有什麼宗教信仰,今夜卻忽然想要進一炷香,於是他伸手向雨中,立刻就有三支點燃的線香遞到他手中。他沒有祝告,而是直接把線香插入了香爐中。
他在水墨屏風前緩緩坐下,面對敞開的殿門,狂風暴雨撲入。神官們圍繞著他,剝去白色的法衣,深深鞠躬。法衣下是黑色的西裝,系白色領帶,這是對今夜死難者的哀悼,也是表達登上戰場的決意。
曾經掌握整個日本黑道的至尊家族,如今能夠投入戰場的人只剩下這些神官了。不過家族的神官並不是什麼向善的人,他們都曾是極惡的兇徒,被懲罰來神社中看守祖先的靈位。今夜,他們將回歸兇徒的身份。
在源稚生抵達氣象局大樓前命令就已經下達了,神官們做好了準備,最後一次打掃神社,在諸位家主的墳前供奉了鮮花。
「繪梨衣還好麼?」源稚生問。
「上杉家主在後殿等候大家長。」神官首領說,「我這就帶大家長過去。」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繪梨衣從源氏重工轉移到了神社來暫住,不然她也許能橫掃入侵源氏重工的猛鬼眾,幫夜叉守住那棟大廈,但也許她會被猛鬼眾奪走。
「不用,把事情安排好了我去跟她見面,現在大家都坐下。」源稚生坐得筆直。
神官們跪坐在榻榻米上,外面的風雨聲越發清晰起來。
「把我下面說的話記錄下來,」源稚生低聲說,「我是蛇岐八家的第七十四代大家長源稚生,愧對家族的先輩,未能守護好同胞,令家族和日本遭遇滅頂之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從明天早晨開始,我將把大家長的所有權力移交給櫻井家家主櫻井七海女士,櫻井七海為第七十五代大家長。在我之後,家族成員應當秉承祖先的訓示,切忌不可為了力量和權位而追求龍類之身,那是必將覆滅的道路,違反那條禁令的人,家族中的一切人皆有權討伐之。在確保不會危害無辜者的情況下,黑獄中的『鬼』應得到良好的照顧。每個鬼都流著家族的血,我們善待他們,他們就會與我們在一起,我們把他們遺棄在荒野,他們就會報復我們……」
他就這麼娓娓道來,不緊不慢,為家族的每個部門指定了新的負責人,交出了聯繫人名單和所有的密碼,還有家族金庫的鑰匙,每個人都躬身靜聽,神官首領走筆如飛地記錄。
「寫好了麼?」源稚生問。
神官首領把紙卷呈到源稚生面前,源稚生略略看了一遍,割破手指,把血塗在自己的龍膽紋戒指上,在文書最後印下了源家的家徽。
源稚生把紙卷遞還給神官首領:「把這封信保存好,轉交給櫻井七海女士。你們準備好了麼?」
「神官共計27人,已經按照大家長的意思做好了準備。」神官首領低聲說。
「明天我就不是大家長了,在我守望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刻,我請求諸位和我一起奔赴戰場,此刻的蛇岐八家就只有我們這28個男人,我們便是蛇岐八家。」源稚生躬身,「拜託了!」
「我們將追隨大家長,作為大家長的矛,作為大家長的鎧。」所有神官躬身回禮。
「很好。」源稚生站起身來,「我去看看繪梨衣,命令直升機做好準備,五分鐘後出發。」
他進入後殿,後殿的牆壁上都是色彩斑駁的古畫,這幅畫也是那些壁畫中的一幅,但不是記述古代歷史,而是對未來的預言。家族認為這幅畫可能是後人臆想的,因此它沒有被剝下來送去源氏重工里保護,而是留在了神社的後殿作為裝飾。
這幅畫畫的是白王血裔統治世界之日,白色的皇帝端坐在幾百人扛起的大輦上,她的足跡越過海洋和歐洲,去往大地盡頭紅色的高原,披掛著銅和金的侍從們為她揚起遮蔽了天空的長幡,敵人的鮮血濺落到那些高聳入雲的長幡上,要經過足足三日才流淌到土地里。她所到之處以敵人的枯骨為地基立起城池,所有的城連成堅不可摧的巨牆,從此巨牆以南都是她的皇都,被征服的一切族類都被流放到巨牆的北方,唯有在冰天雪地中哀號,祈求著太陽早一點升起賜予他們一點點溫暖。
這幅畫的名字叫「地獄變」。
地獄變下坐著身穿巫女服的女孩,繪梨衣抱著膝蓋坐在角落的陰影里,油燈的光照不到她身上。源稚生在她面前半跪,和她對視,而後輕輕地擁抱她。
「哥哥,外面怎麼了?」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給他看。
「非常糟糕,真是糟透了。」源稚生輕聲說,「所以哥哥會很忙,要趕著去解決麻煩,繪梨衣要聽話。」
繪梨衣用力地點頭。
源稚生把旅行箱打開,裡面是土豪路明非給繪梨衣買的那些裙衫:「換件衣服吧。」
繪梨衣就在源稚生的面前把巫女服脫了下來,直到只剩內衣,沒有人教過她女孩子不能在男人面前脫衣服,而源稚生在她心裡也不算什麼男人,只是一種名叫「哥哥」的可靠東西。她選來選去選了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白色塔夫綢的膝上裙,還有高跟的羅馬鞋,用白色的髮帶把長發扎了起來。源稚生默默地看著這個貓一樣蜷縮在壁畫下的女孩在幾分鐘裡變得神采煥發,無聲地笑了。
他把早就準備好的護照和銀行卡一一展示給繪梨衣看,然後塞進一個小包里,交到她手中,再度擁抱她:「繪梨衣穿這件裙子真漂亮,我喜歡這樣的繪梨衣。我一直都錯了,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像普通女孩那樣喜歡什麼人,跟他出去撒野,為他難過也為他開心。這樣才算真正地活過,哪怕只有幾年也好,那才是我們活過的證據。我很感謝路明非,可惜不能當面向他道謝了。」
他給繪梨衣套上禦寒的乇衫和透明雨衣,捏了捏她的臉蛋:「從今晚開始,你的名字不再是上杉繪梨衣,你跟蛇岐八家也沒有任何關係了,任何人問起都不要說出自己的原名,你的新名字在那本護照上,記住了麼?」
繪梨衣呆呆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她的心理年齡遠比同齡人小,無法理解這些話的含義,但她已經習慣了相信源稚生,源稚生這麼叮囑她,她就會這麼做。
「繪梨衣真乖。」源稚生親親她的臉蛋,「其實這些年我為你做的事情真的不多,還不如那一個星期里路明非為你做的。我總是把你當作弟弟的替代品,照顧著你就好像我還是個稱職的哥哥,我真是個傻瓜……」
他說不下去了,只能再度擁抱她,直接把她抱了起來。
他抱著高挑的繪梨衣走出神社,一輛防彈的奔馳轎車已經等候在那裡。他把繪梨衣放在后座上,最後一次撫摸她的頭髮:「真想再有點時間和你打一局街霸啊。」
他關閉車門揮手命令司機開車,奔馳車切開雨幕快速地駛向山下。從神社出發,沿著山間公路,只需40分鐘就能夠到達位於山梨縣的軍用機場,那裡有一架龐巴迪商務機在等待,它會直接把繪梨衣送往韓國。源稚生給她準備的是一本韓國護照,護照上她的名字是金熙媛。從幾年之前源稚生就在為這件事做準備,只不過始終沒能下定決心將它付諸實踐。他給繪梨衣準備了全新的身份,動用個人存款在首爾的江南區給她買了一個小公寓,之所以選擇韓國是因為那裡的女孩都整容,在成千上萬外形相似的漂亮女孩里,繪梨衣這種天生優質的女孩反而不顯眼。
今夜他終於做了決定,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不能帶繪梨衣上戰場,繪梨衣對他而言確實是妹妹而不是武器,這種愛是私人的,跟大義無關。
神官們簇擁著源稚生登上直升機,暴風雨中這隻黑色的巨鳥騰空,源稚生俯瞰下方的神社,曾經它是黑道至尊的宗祠,但如今裡面空無一人,長明燈在佛前搖曳著,隨時都可能熄滅。神官們都把白色的布帶扎在頭上,這是蛇岐八家最後的奮戰。
「給我接昂熱校長。」源稚生說。
東京都氣象局大樓。
「坐標輸入完畢,天譴系統完成自檢,當天巡者到達東京上空的時候,達摩克利斯之劍就可以釋放。到時候將有14枚衛星負責為它矯正軌道,各種可能導致軌道偏移的情況,包括風速、雲層和地球磁場的偏轉都在考慮之中,那根鐵棍將準確地命中紅井,衝擊波影響的範圍是直徑3.4公里的圓。周圍都是荒山,預計不會有無辜的死傷者,除了紅井裡的人。」卡爾副部長大聲說,「距離天巡者抵達東京上空還剩54分鐘。」
裝備部的神經病們已經知道了神的存在,在最初的「媽媽我好害怕」、「校長這個王八蛋居然陰我們」和「我嘞個去我還沒有宗教信仰現在就要死了能不能給我推薦個宗教信一信」之後,專家們清楚地意識到耍賤和發飆都救不了他們,校長不會給他們提供任何逃離東京的交通工具,唯一的逃生辦法就是殺死神,這時風向就轉了,變成「掐死那個畸形的神」、「讓它知道被科學凌辱的滋味」和「連它媽媽也不能放過」這類狠話。
要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這幫神經病確實是踐行者。專家組的效率再度提升,僅用15分鐘他們就完全解析了天譴的啟動程序,把這件武器掌握在手中。
「要確保精度,如果你把它投放在東京市內,傷亡是以百萬計的。」昂熱在地圖上圈出了紅井所在的位置。
「雖說那件武器是加圖索家設計的,但在裝備部的手裡它的效力會得到200%的發揮。」說起這種事卡爾副部長從來都是高貴冷艷的,「我們會讓那根鐵棍子筆直地落進紅井裡,以那種衝擊波的強度,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倖免!」
「那麼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當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的時候,神還在不在那裡。」昂熱戴上耳機,「刺蛇,你們距離紅井還有多遠?」
「刺蛇報告,正在全速飛行,到達紅井還需大約3分鐘。」
剛從源稚生那裡得到坐標,就有一架早已待命的直升機從木更津基地起飛,向著多摩川的方向飛去。東京都政府得到了調動自衛隊的權力,就相當於昂熱得到了這項權力,他的聲音經過Eva的模擬,以小錢形平次的名義下達給木更津基地。火山噴發製造了大量的煙塵,衛星上的紅外線攝像機根本無法穿透火山塵,想要了解紅井此刻的狀況,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直升機冒險偵查。
「把圖像投影到大屏幕上!」昂熱下令。
直升機拍攝的即時圖像立刻出現在大屏幕上,那架輕型直升機正飛躍群山,暴風雨也覆蓋了多摩川區域,滾滾的落葉在峽谷中流動,如同深綠色的潮水。能見度很差,系統把紅井所在的位置標紅了,昂熱死死地盯著那個紅色的坐標。
他相信天譴的威力,龐貝和裝備部都認可那件天基動能武器是可靠的,那它就肯定沒問題。唯一的問題是,直到此刻他們依然沒有見過神的真面目,也不知道它是否如猜測的那樣在紅井裡。
關於神的情報少得可憐,只有蛇岐八家對歷史的記述,從某些記述來看,它是八岐大蛇那種超級生物;從另一些記述來看,它是從白王身上拆下的一塊骨頭。就算你握著絕世的利器,可面對身份不清的敵手,勝率也說不清楚。
地面震動,火紅的岩漿沿著山坡緩緩地流瀉,富士山再度噴發了,第一次噴發的岩漿把山頂的積雪融化殆盡,此刻這座超級火山是深黑色的,岩漿一邊流動一邊凝固,山腰的樹木在岩漿到達之前就自燃起來,化為焦炭。
神正從漫長的沉睡中甦醒,恣意地揮灑著意志的力量。儘管見識過龍王芬里厄能毀滅一座城市的「濕婆業舞」,但這位殘缺的白王還是震驚了卡塞爾學院,它甚至能夠毀滅一個國家,不愧是比四大君主更高一個位階的生物。
那麼究極的那位黑王能做到什麼?真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的事。
「刺蛇報告!前方出現積雪!刺蛇報告!前方出現積雪!」耳機里傳來飛行員驚訝的聲音。
昂熱已經提前在屏幕上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連富士山上千年的積雪都融化了,多摩川附近的山上卻白雪皚皚,那些山的海拔不過幾百米而已,根本就不到雪線的高度。狂風暴雨都沒能抹去那片積雪,刺蛇從白琉璃般的山峰上飛過,恍惚間似乎是在飛越嚴冬中的西伯利亞。這種現象絕對是違背自然規律的,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前那片山地在衛星照片上還呈現出墨綠色,這都說明刺蛇正在接近神,昂熱不由自主地握拳,指節爆出噼啪的響聲。
「不……那不是雪!那是……類似蜘蛛絲的東西!」飛行員用一種見鬼的語氣說。
昂熱也看清楚了,覆蓋群山的確實不是雪,而是某種雪白的絲。這些絲沿著地面蔓延,把樹木層層地包裹起來,好像一條巨大的蠶正在那片山地的中央結繭,要把整片山地都包裹了進去。
畫面忽然變成血紅色,像是有液體從屏幕下方蔓延上來,耳機里傳來飛行員的驚呼:「你……你是誰?你怎麼上來的?」
攝像機轉向,一柄櫻紅色的長刀貫穿了飛行員的心臟,妖嬈如艷鬼的風間琉璃握著刀柄,身穿雲中絕間姬的華服,端坐在飛行員身後的座位上,好像他一早就坐在那裡,是這架直升機上的乘客。
可怕的聲音響徹大廳,那是長刀從一顆心臟里抽出來,鮮血噴涌的、風一般的聲音,再下一刻圖像中斷,大屏幕上只剩下嘈雜的雪花點。
學院派往紅井的眼睛被刺瞎了,刺蛇換回的情報很有限,神確實位於紅井,風間琉璃已經抵達紅井,猛鬼眾正要恭迎神的降生。可代號「天巡者」的衛星還在地球的另一側,天譴還要大約50分鐘才能釋放,剩下的時間是否足夠?
昂熱的額角沁出冷汗。他可能是這個世界上資歷最深的屠龍者,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危機,但今天的危機還是超出了他的經驗範疇,任何錯誤的決定都會導致同樣的後果,那後果的名字是死亡,一個國家的死亡。
他高速地思考,但是無法得出結論,50分鐘裡他能做什麼?增派新的飛機去紅井?用中程飛彈對地轟炸?或者不等天譴了,向美國政府公布龍族的秘密,從而調用太平洋深處那些戰略核潛艇上的核武器?
還剩50分鐘,50分鐘裡必須確保神留在紅井裡!昂熱焦急地踱步,像是發怒之前的雄獅。他本就是獅心會的創始會員。
「校長,大家長打來電話,請您務必聽一下。」櫻井秀一跑了過來,捧著無繩電話。
雖然不願意把時間花費在那個不成器的學生身上,但昂熱還是接過了電話。他沒有說話,等著源稚生發聲。
「校長,此時此刻我想您已經明白了天譴的弱點。它用近地軌道上的衛星來發射,運行在那種軌道上的衛星圍繞地球轉一圈大約是90分鐘,也就是說你們無法決定發射的時間。」源稚生的聲音輕而縹緲,「整個關東支部會在一夜之間背叛,猛鬼眾的人必然已經滲透到了蛇岐八家內部,您和我知道天譴這種武器的時候,猛鬼眾也知道了。王將永遠都領先我們一步,他不會把神留在那裡等著被天譴毀滅,在達摩克利斯之劍抵達之前,他們就會帶著神離開紅井。唯一的辦法是,有人犧牲自己作為釘子,把神和王將都釘死在紅井裡,等待天譴的到來。」
昂熱立刻就明白了:「你已經在路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