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溪辰麼?」
傍晚的教室里,昏暗游離的光線,驀然睜大的眼睛,淌滿淚水的臉頰,充滿不可思議的心情,到現在回憶起來胸口依然微微作痛。那幅被我緊緊握在手裡的畫,畫裡面的女孩眼眸里跳躍著的金紅色光芒,時隔多年再次照亮了我的雙眼。
謝安璃驚訝地看著我,而後匆匆避開我的視線。
「我不是。」他淡淡地留下這句話,像逃跑一樣走向門外。
「你是!」我不依不饒地攔在他面前,這個美麗的顏色,這個曾經照亮我生命的顏色,唯有這個顏色,我不可能認錯。
「為什麼不承認?為什麼雜誌社的人說你不畫了?為什麼那天在橋上你說你不會畫畫?」我將所有不解一股腦地發泄出來,根本不顧他完全沒有想回答的意思。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我,仿佛我完全是在自說自話:「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就算是這樣,每當回憶起那個傍晚,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心裡溫暖地仿佛要融化掉。
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麼感激上天,感激他讓我在十八歲生日那天遇見溪辰,讓我再次看見那以為早已消失的光芒。
這些天我一直在回想和謝安璃相遇以來發生的事情。想起在橋上吵架那天他盯著我身後的畫板看的樣子,想起他聽到我說喜歡溪辰的畫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想起他彆扭地說自己不會畫畫時倔強的神情。
「像垃圾一樣。」
而每當他說這句話的表情出現在腦海里,我臉上的笑容就會慢慢淡去。
為什麼,他要說自己的畫是垃圾?
那時讓我憤怒的不屑口吻,現在想起來卻是那麼痛心。
而謝安璃卻沒有再給我向他發問的機會,直到假期的前一天他都躲著我,雖然還和平時一樣跟我說早安和再見,但每次我盯著他看的時候他就會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在路上單獨遇見我也只是笑笑就迅速躲開,生怕我會發表什麼驚人言論似的迅速躲開。
我裝作隨意地問傅雨希,他看到的溪辰的專訪是不是明確說了她本人是女生。
「說了啊,說是女性畫家。」他確定地說。
奇怪……
「那有沒有附照片什麼的?」
「又不是明星幹嘛附照片啊,」他自信滿滿地發表著言論,「萬一長得不好看,人氣不就腰斬了麼?」
雖然是讓人生氣的話,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幾分道理。
關於謝安璃的疑問越來越多,而當事人卻不肯理我,只有我自己糾結到頭痛在床上滾來滾去。
2
「陳簡佳,雨希來找你了!」我媽的聲音在房間門口響起來。
難得的七天假期,前六天我拼了命地做各種功課和複習,難得想今天好好放鬆一下,卻要陪傅雨希這傢伙出去閒逛。他如果昨天晚上不打電話來,我早就忘記這件事了。
要不是怕他突然闖進來看見我滾得滿床狼藉的樣子,我一定屏氣凝神在屋裡裝死。
放假前在班裡的女生中間流傳著「記憶當鋪」的傳說,我遠遠地聽了幾次也只聽到好像是學校後面的商店街開了一家記憶當鋪,可以典當記憶什麼的,聽得我莫名其妙。
結果跟傅雨希提起來之後,他第二天課間就湊進那群女生中間,擺出他那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問人家:「你們在說什麼呢,什麼記憶當鋪,也和我說說。」
於是那群女生就很熱情地給他講解。但是因為太過七嘴八舌,我覺得還不如我遠遠聽得清楚。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他虛偽地讚嘆道,我估計他其實一點也沒聽明白,一定被吵得頭都暈了。
我同情地看向他,發現他正在對我噼里啪啦地眨眼睛。
也許是因為相處久了,他的眼神對我來說就像莫斯碼一樣充滿了規律。那眼神如果讓我翻譯的話,一定是「我想去!和我一起去!」
然後我就渾身發冷地低下了頭。
上課的時候我接到了他遞來的紙條。打開一看,上面赫然寫著:「我想去嘛!和我一起去嘛!」
居然少了兩個「嘛」字。
當時一定是因為我心情好,再加上生日的時候我真的很感動所以才會答應他,而現在我已經後悔了。
「你確定是在這條街上麼?」我跟著他已經在商店街來來回迴繞了快三趟了。
「應該是這裡沒錯啊。」他完全沒方向感地左顧右盼。
「什麼應該,」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那天你問她們的時候,人家不是都跟你說了嗎?」
「她們一直在那裡吵我怎麼聽得清楚?」
「聽不清楚你還吵著要來?」我無語地停下來,「算了不去了,去書店買本書再吃點東西就回家吧。」
「哦。」他只好答應著,一臉委屈地地跟著我往書店走。
大概是節假日的原因,書店的人比上次來的時候多多了,而且擋在門口的那些裝修材料也被搬走了,我站在門外看了半天確定上次那個怪人不在,才放心地往裡走。
「哈哈哈!」傅雨希突然在背後神經兮兮地笑起來,嚇得我在石階上絆了一下。
「你突然鬼笑什麼?」我回頭怒視著他。
「你看嘛!」他指著書店旁邊的新裝修好的那家店,精巧的白色牌匾上寫著一行小字——「記憶典當行」。轉了一天都沒找到的地方,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
真是做作得讓人後背發冷的名字。可能是因為失憶文、失憶片、失憶劇盛行的原因,這年頭跟記憶沾邊的東西都感覺很狗血。
不過這家店面的裝潢比我想像的要好的多,除了名字很可疑之外沒有任何浮誇的東西。從門前垂下的流蘇到裡面的家具和裝飾物,都是乾淨的白色,給人精緻清新的感覺。因為是招女生追捧的店,我本來以為門口會堆滿鮮花和可怕的粉紅色的氣球,旁邊再擺一個播放著悲痛欲絕音樂的大音響。然而門口乾乾淨淨的,只點綴著幾束星星樣的白色小花。
「真沒勁,」傅雨希環顧一下四周露出失望的表情,「我還以為裡面全是鮮花和氣球呢,結果什麼都沒有。」
我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剛要說點什麼,卻看見一個女生從櫃檯下面鑽出來正看著我們微笑。她和我們差不多大的樣子,應該是在這裡打工的吧,黑色及腰的長髮,清新甜美的笑容,柔美的五官,再配上白色的衣裙,給人一種很仙的感覺,第一印象就是和這家店很搭,與其說是這裡的店員,倒像是店裡用來裝飾的人偶。
「你好!」傅雨希見了美女,馬上屁顛屁顛地湊到跟前好奇地問,「『記憶當鋪』就是當掉記憶麼?」
「是啊。」女生笑著點點頭。
傅雨希頓時興奮起來:「就是說,我來把我的記憶賣掉的話,你可以給我錢嗎?」
真丟臉,我立刻就後悔和他一起來了。雖然我也很關心這個問題,可是他就不會問得委婉一點麼?
那個女生的臉立刻尷尬起來,她仍然保持禮貌地露出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應該是不能付錢的。」
「那多沒意思。」傅雨希的表情立刻變得失望起來。
「不過你可以在這裡買到別人當掉的記憶啊。」那女生耐心地解釋著。
「買的意思……是要花錢麼?」我忍不住問道。
「對。」她笑得坦然自若。
真看不出來,外表不食人間煙火,居然這麼會做生意,我心裡暗暗想。
「這樣啊,」傅雨希估計也是同感,馬上失去了耐心,「那我還是去書店吧。」說著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這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也不用表現的這麼實在吧。
從小我就覺得問完價格後在眾目睽睽下離開是最丟臉不過的事了。我沒有傅雨希臉皮那麼厚,所以在發現其他客人正在往這邊看之後,只能暫時打消離開的念頭。
為了掩飾尷尬,我隨手拿起一張店面的宣傳單坐在沙發上看起來。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著這樣的記憶,這些記憶讓你痛苦,你不願再回憶卻沉浸其中無法自拔。請來我們的『記憶典當行』,把這些記憶交給我們,讓它們在你的生命中永遠消失。」
明明是用來宣傳的文藝句子,我看了之後卻覺得毛骨悚然。什麼把記憶交給你們,什麼讓它們永遠消失,這麼邪門。
「是不是覺得很感興趣?」剛才的女孩突然在我旁邊坐下來。
我才不會對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感興趣呢,我膽戰心驚地問:「那個,把記憶交給你們的意思是……」
「哦,」她坦然地笑笑,「那只是誇張一點的說法,你可以把那些記憶寫在紙上,或者是承載著某段記憶的物品,都可以在這裡典當。」
「典當了……就會消失?」我不敢相信地問。
「這當然也誇張了,」她微笑著迎上我看神經病人一樣的眼神,「其實只是給人一個決心而已,又或者是重新決定的機會。」
「這是什麼意思?」
她望著我手上的宣傳單,想了想說:「每個人都會有想要忘掉的回憶吧,那些讓人悲傷讓人痛苦的事情。有些人總是對自己說應該忘掉,卻又強迫自己去回想,所以對這些人來說到這裡典當記憶只是一種儀式,他們自己正式下決心告訴自己是該放下這段記憶的時候了。我覺得所謂的忘掉記憶,不是生物學上的遺忘,而是你心裡是不是真的決心割捨,只要你心裡放下了,自然痛苦的記憶就不會給你帶來困擾。」
「是麼。」我喃喃地說。
她點點頭:「還有另外一種客人,雖然一直以為折磨自己的記憶是痛苦的,但是拿到這裡想當掉的那一刻,卻突然發現那段記憶並不是像他們想像的那麼糟糕,甚至是一段讓他們幸福的過往,所以他們就會諒解很多事情,在要當掉的最後一刻選擇拿回盒子。」她很開心地笑起來,「我留在這家店的原因,其實就是想讓更多的人解開心結。」
雖然她的話里有很多我聽不懂的地方,卻能大致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也許她的表達有些浮誇,但是看著她發自內心的笑容,我竟然認同了她的意見。
這家店,應該會成為一家能夠治癒人心的店吧。
「你知道麼,」她得意地說,「好幾對要分手的情侶到了我們這裡要當掉他們記憶的一瞬間都後悔了,馬上和好了呢。」
我臉上立刻布滿了黑線。
果然每一套文藝的說辭背後都藏著幾個做作的故事。
她期待地看著我:「怎麼樣,是不是開始感興趣了?」
「陳簡佳!」
我剛要回答她,就看見傅雨希氣沖沖地從門口邁進來:「是你讓老闆把給我留的《如畫》給賣掉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