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倭寇造無間罪,我等殺倭功德無量(五千字章)
錦衣衛袍澤們剛才已陷入絕境。如今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經過一番麋戰,還能動彈的錦衣衛袍澤僅剩下四十人。
可是,第一撥與錦衣衛戰的倭寇,尚存二百餘。他們已與錦衣衛纏鬥在了一起,撤不回去。乾脆做魚死網破之爭。
再對耗下去,迎接錦衣衛的依舊是全軍覆沒。
那三百多僧人雖出城攻擊倭寇,然遠水解不了近渴。
唐順之只得命令剩下的鴛鴦殘陣並成四個完整的鴛鴦陣,與倭寇做殊死一搏。
林十三、孫越、沈惟敬三人已滿身是血。
林十三不知自己親手殺了幾個倭寇。也許是兩個,也許是三個。他已力竭,
無力的揮舞著腰刀。他都不知道自己砍的是誰。
就在此時,平地響起一聲雷!
「袍澤莫慌,廣西狼兵來也!」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林十三轉頭一看,只見身後有五六百明軍蜂擁而至。這些明軍與衛所軍不同。
普通衛所軍身穿鴛鴦戰襖,頭戴兵笠;他們則是頭上戴兵笠,腳上踏草鞋長裙及膝。
普通衛所軍用的武器大都為長槍、腰刀;他們則是手持標槍、短刀。
普通衛所軍用的是包鐵的虎頭盾牌;他們則是手持燕尾牌。
唐順之往後看了一眼:「弟兄們,狼兵來了!此戰我們必勝!打起精神,殺狼兵中為首的將領騎著一匹雲貴矮馬,是個女人!
這女人六十多歲,身穿輕便的布面甲,手持一柄斬馬刀。那真是英姿諷爽、
巾幗不讓鬚眉。
女人名叫瓦氏夫人。
瓦氏夫人,廣西田州土官岑猛之妻。因丈夫、兒子早亡,瓦氏夫人不得不親攝州政,政績斐然。
嘉靖三十三年,時任浙直總督張經下令,徵調田州狼兵入浙抗倭。瓦氏夫人上書朝廷,親自帶兵出征。
在浙江抗倭三年,瓦氏夫人威名天下揚。
嘉靖帝開特例,先封瓦氏夫人為二品造命夫人,又封「女官參將總兵」,職正二品。
她成為大明自開國以來,唯一一個既受封造命又受封將職的女人。
東南百姓皆稱之為「石柱女將軍」
瓦氏夫人帶著六百多狼兵,從倭寇後方席捲而來。像是一柄大錘狠狠捅在了倭寇靛上。
用後世的話說,狼兵和少林僧兵皆是特種兵。
倭寇被前後夾擊,頓時大亂。
倭寇把登陸搶劫看成了做生意。盱眙縣城沒打進去,他們已損失慘重。這場仗再打下去只能賠本。
於是野原光治再次揮動大嗦了蜜:「統統撤退!」
一千八百倭寇在盱眙城下扔下了五百多具屍體。剩餘一千三百人朝著東邊退卻。
瓦氏夫人卻沒有追擊。不是她不想追,而是她沒有兵力去追。
廣西狼兵出桂之時,不過兩千餘人。在福建、浙江、南直隸轉戰三年後,人數僅剩下一千兩百左右。
這一千兩百人,如今有六百被調往了台州防倭。
剩餘六百人被調到淮安府,奉命擊退登陸的倭寇。
淮安府境內如今有三四股倭寇。
六百狼兵就像是後世的消防隊。倭寇打哪座縣城,他們便趕到哪裡。他們兵力嚴重不足。
兵力不足便打不起追殲仗,只要將倭寇趕跑便要見好就收。
林十三等人終於來到了盱眙城門前。
五十九歲的瓦氏夫人朝著唐順之一拱手:「在下女官參將總兵,瓦氏。」
唐順之拱手:「在下兵部職方司郎中,唐順之。久聞瓦氏夫人威名,失敬失敬。」
瓦氏夫人沒了剛才在馬上的颯爽英姿。她不住的咳嗽:「哦,咳咳咳,原來是,咳,唐郎中。」
林十三也一拱手:「在下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林十三。」
瓦氏夫人皺眉:「錦衣衛?把俞帥和戚將軍抓起來的錦衣衛?你們的腦袋是不是被野狗吃了?」
林十三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解釋:「抓俞帥、戚將軍的是南京錦衣衛。並非我們北鎮撫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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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氏夫人上下打量了林十三一番:「看你一身是血,今日也算跟倭寇拼了命,是條好漢。」
林十三道:「幸得瓦氏夫人相救。否則我跟這些錦衣衛的袍澤,今日全得殉國。」
瓦氏夫人誇讚道:「你們都是錦衣衛?打得不錯。我看你們不足百人,腳下得有二三百倭寇屍體。」
林十三道:「這是唐先生指揮得當之功。」
就在此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和尚走了過來。和尚左手做佛揖,右手則拎著一根包鐵長棍。
唐順之問:「大師是?」
和尚自報家門:「,俺是河蘭嘞!小廟嵩山少林寺。貧僧月空。」
(註:考證了下。嘉靖抗倭時期的協守淮安的僧兵是來自於嵩山北少林。上章寫成了南少林,錯了。已改。)
林十三驚訝道:「少林寺是小廟?大師過謙。您和一眾師父不在河南念經,
怎麼跑到浙江殺倭來了?」
唐順之在一旁解釋:「林傳奉你有所不知。嘉靖三十三年,南京中軍都督給嵩山少林寫了封信,讓嵩山少林派武僧前來浙江抗倭。少林欣然應允。」
唐順之不知道的是,少林寺方丈坦然法師派大弟子月空為首領,選弟子前往東南抗倭。為了確保每一個派出來的弟子都有萬夫不當之勇,月空使用了「打出山門才出寺」的少林規矩。
選定抗倭弟子後,少林寺給每人配了一匹馬,還有一根七尺長,十五斤重的包鐵大棍。
這兩年,少林僧兵跟廣西狼兵一樣,在東南打出了赫赫聲威。但可惜他們跟狼兵一樣,人數不多。
孫越在一旁多嘴:「不是說佛家以慈悲為懷嘛?殺倭寇豈不是破了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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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空大師作了個佛揖,說了一番話,字字鏗鏘有力:「阿彌陀佛。慈悲殺生,一殺多生。」
「倭寇不算是人,只算是地獄邪魔。降魔除妖,佛門弟子本份。殺倭護民才是大慈悲。」
「我等是行菩薩道的殺人法。倭寇造無間罪,我等殺倭功德無量。」
林十三率倖存的一眾錦衣衛袍澤齊齊向著月空大師拱手:「大師大義!」
月空還禮:「阿彌陀佛。」
瓦氏夫人問唐順之:「你是兵部職方司的郎官,來東南是督戰的?」
唐順之答:「正是。」
瓦氏夫人叫苦:「督戰?那督不督糧餉?我的狼兵兒郎已有兩個月未見糧餉、賞銀了。我去找趙貞吉要,他每回都推三阻四,說什麼東南財政吃緊,讓我們跟他共度什麼時艱。」
林十三在一旁觀瞧,只見瓦氏夫人身後站著的狼兵個個穿著草鞋,有些鞋底都快磨爛了。
他們的戰裙也已破舊不堪。
林十三心中暗罵:江南的官員進京,隨便找找門路送送禮就幾千兩幾千兩往外扔。要銀子辦抗倭正事兒,他們倒說什麼共度時艱。
我焯他們娘!
突然間,林十三想到了自己收的那些程儀。
在宿遷府時,他為攜帶方便,將收取的一萬五前兩程儀全部換成了銀票。全都揣在身上。
林十三從懷中掏出了那一疊銀票,銀票已有不少沁了血。
林十三道:「這一萬五千兩銀子,兩千兩給月空法師添置軍械。剩下一萬三千兩全部都給狼兵充作軍費。」
瓦氏夫人問:「這麼多銀子?是朝廷撥給我們的?」
林十三可不好意思說,這是他一路收的程儀。他只得編謊:「這些是沿途的官員、土紳捐助的抗倭銀。給狼兵、僧兵得其所哉。」
經過昨夜、今日兩番惡戰,原本喜愛銀子的林十三突然超脫了。
亂世之秋,人若鴻毛、命若野草。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
這一萬五千兩銀子放在他手裡,他不過多吃幾個利錢,多買幾隻好蟲。
若交給瓦氏夫人,不知能多殺多少倭寇,多救多少百姓。
人活一世,圈子很重要。
當身邊圈子裡的全是唐順之、瓦氏夫人、月空大師這種無私報國之人,心靈自然也能夠得到淨化。
林十三在他們面前,實在自私不起來。
病的瓦氏夫人毫不客氣的接過了銀票,數出兩千兩交給月空大師。
瓦氏夫人道:「多謝了,林總旗。」
林十三道:「謝字不敢當。今日能夠跟您這樣的當世花木蘭、梁紅玉並肩作戰,實乃林十三餘生之榮幸。」
「今日救命之恩,林十三願湧泉相報。」
瓦氏夫人擺擺手:「客套話就別說了。你若真有良心,跟你們錦衣衛的頭頭打聲招呼,把俞帥、戚將軍放了。台州之敗,罪不在他們。」
林十三沒有貿然答應。
他心中清楚,俞大猷、戚繼光被監禁,裡面不知牽扯了多少朝堂角力、黨同伐異。
救他們,不是那麼好救的。
等去了杭州,聽聽胡宗憲怎麼說再做打算。
就在此時,一名狼兵斥候來報:「稟夫人。金湖縣求援,一股一千五百人的倭寇已進入金湖境內,他們好像要打金湖縣城。」
瓦氏夫人朝著唐順之等人一拱手:「軍情如火,我就不進城了。得立即帶兵趕往金湖縣。」
「我聽說錦衣衛是皇帝的身邊人。林總旗,你能不能跟皇帝陛下說說,多建幾支能打的軍隊。別讓我們狼兵和僧兵疲於奔命。」
建立新軍比營救俞大獻、戚繼光更難,更敏感。
林十三隻能敷衍:「啊,我會上奏疏。」
瓦氏夫人帶著六百狼兵先行趕往金湖。
月空大師問林十三:「阿彌陀佛。你們要去哪裡?」
林十三答:「我們奉旨要去杭州。」
月空大師道:「此去杭州尚有八百里。我分五十名武僧護送你們?」
林十三連忙道:「不必不必。你們在淮安抗倭,本就兵力不足。我的袍澤雖只剩下四十多人,只要躲著點大股倭寇,應該能順利到達杭州。
月空大師作了個佛揖:「阿彌陀佛。那貧僧也去金湖,殺倭寇,造無量功德去也。」
僧兵們在月空大師的帶領下,離開盱眙城下,向東而行。
林十三感慨:「若大明軍隊每一支都如廣西狼兵、少林僧兵。何愁倭寇不除,何愁北邊不安?」
感慨完,林十三帶著倖存袍澤前往剛才的陣地,救治身受受傷的兄弟,為陣亡的兄弟收屍。
今日一戰,錦衣衛百餘人,戰死二十五人,重傷三十四人。
林十三將傷員安置在盱眙城中修養。戰死的則先行入棺,等待錦衣衛派人來迎棺回京。
人都是會成長的。這一場惡戰讓林十三成長了不少。
原來,這世上不光只有那些只知內鬥的狗蛋子文官。還有一批為了百姓拋頭顱灑熱血的國之脊樑。
眾人打算在盱眙城歇一晚,明日再出發南下。
林十三和孫越、沈惟敬、唐順之相互幫忙包紮著傷口。
林十三道:「唐先生,我不明白。淮安有整整一個衛、四個千戶所、十一個百戶所。加起來有衛所軍上萬人。他們就坐視倭寇隨便攻擊各個縣城?」
「另外,昨夜咱們夜襲倭寇。輕鬆殺五十人。去年為何五十多個倭寇能夠橫行江南?」
唐順之答:「你問到了點子上。衛所軍制乃是太祖所定,當初太祖曾自豪的說『咱養百萬兵而不費一文』。」
「可衛所軍制到了今天,卻早已朽敗不堪。士兵淪為了衛所軍上官的家奴、
僱農。」
「如果你是衛所軍士兵,你為何要去打仗?打贏了,賞銀恐怕還不夠還借上官的高利貸。」
「打輸了,腦袋搬家。」
「少林僧兵能打,是因他們有佛家之大信仰。你跟一群衛所軍老粗談什麼大信仰?沒用!」
「廣西狼兵能打,一來是因他們故鄉民風彪悍。二來是因他們是朝廷特旨撥發餉銀。且瓦氏夫人從不剋扣。」
「你給衛所軍撥軍餉試試。戶部撥下來一百萬兩銀子,先是各省都司衙門分一分,兵備道衙門分一分。總兵、參將、副將,諸衛指揮使、同知、金事、千戶、鎮撫、百戶、總旗再層層扒皮分一分。」
「真正落到底下士兵手裡,恐怕只剩下幾個銅錢。」
林十三聽了唐順之這一番宏論,感慨道:「照您這麼說,東南三十萬衛所軍就都是廢物,抗倭根本用不上。」
唐順之頜首:「沒錯!打起仗來,他們站腳助威,敲敲邊鼓倒是可以的。指望他們上陣殺敵?沒門!」
「想要完成抗倭大業,必須要編練新軍。人數不用多,兩三萬便足夠用。」
林十三問:「衛所軍再贏弱,去年也不至於讓五十幾個倭寇橫行江南數月。
那是三十萬個人,不是三十萬頭豬。」
唐順之笑道:「話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就給你挑明了吧。」
「五十三名倭寇途徑十七府五十八縣。其中有七府三十一縣報上來糧倉被燒或銀庫被搶。」
「我問你。糧倉和銀庫真是倭寇燒的?搶的?五十三個倭寇個個天生神力,
搬得走幾十萬兩銀子?」
林十三愣然:「您是說,地方官府貪墨錢糧,把鍋甩給了倭寇?」
唐順之頜首。他喝了口茶,又道:「另外,這場仗還牽扯到了黨爭。有人想讓張經、李天寵、王崇古死。」
「張經、李天寵是兩個蠢貨。本想著縱寇,平一平江南各地官府的虧空爛帳。可他們沒想過,江南出了這麼大的醜聞,朝廷里的人還能讓他們活嘛?」
「趙文華參這二人是養寇自重,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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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王崇古是個聰明人。帶兵全殲了這五十三人。這才安然無恙,高升寧夏按察使,離開了東南這塊是非之地。」
唐順之有才學,但不是個城府深的人。今日與林十三並肩作戰。他已將林十三當成了同生共死過的袍澤。對於江南之事,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十三聽得一愣一愣的,時不時發出感慨:「啊?原來是這樣。」
「啊,他們怎麼敢!」
一番暢談過後,唐順之總結道:「此番上頭派你來東南找什麼白鹿祥瑞。你好好找。一切聽胡宗憲的。」
「東南想要破局,或許關鍵就在那虛無縹緲的白鹿身上。」
「,軍國大事竟繫於所謂的『祥瑞』。身為大明臣子,真感到可悲、可嘆啊!」
唐順之與林十三一番深談。林十三頓感自己身上責任重大。
沈惟敬在一旁問:「唐先生。您的鴛鴦陣法為何不教給狼兵?」
唐順之解釋:「狼兵打仗厲害,勝在『野蠻』二字上。鴛鴦陣法只會束縛他們的長處。」
「說到底,還是得募新軍啊。若新軍以鴛鴦陣法抗倭,只需兩三萬人,東南倭寇必潰不成軍。」
這一夜,林十三幾乎沒怎麼睡。一來是白天惡戰,他殺了兩三個倭寇。尚在亢奮之中。
二來則是因唐順之的話觸動了他的心。
在京城時,他每天只琢磨寵物那點事兒。
此次來江南,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一夜無話。翌日,眾人再次踏上了路途。
他們的運氣不錯,從盱眙到杭州的這八百里路程,他們沒有再遇上倭寇。
嘉靖三十五年,七月十三。杭州城內浙江巡撫衙門大堂。
唐順之和林十三坐在椅子上,靜待胡宗憲。
不多時胡宗憲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唐順之和林十三起身給他行禮:「胡撫台。」
胡宗憲道:「唐兄,林小兄弟,快坐。我前些日子看軍報,得知你們在淮安府遇險,與倭寇血戰了一番。著實擔心的很啊。」
唐順之毫不謙虛的說:「一場小仗,衣角微髒罷了。俞大猷、戚繼光關在何處?我要去見見他們,可否?」
胡宗憲當即應允:「去吧。他們關在巡撫衙門大牢里呢。南京錦衣衛將他們奉為上賓。」
轉頭胡宗憲又對林十三說:「上回讓你給我尋白羽弓尾鴿。這回要靠你去尋白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