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武十四年(348年),仲冬,潼關道,萬物蕭索。
山風陣陣,風寒刺骨,連接著關右與山東的崤函故道間,迎了一批新的旅客,綿延無際上萬人,因趙太子石宣謀逆而被株連謫戍涼州的東宮「高力」。
夜幕降臨,腳下的山塬能抵擋住大河的沖刷,卻遮不住滔滔河水送來的風寒,不過自鄴城出發伊始,一路行來,高力們已經受盡了折磨,這點苦楚似乎又不算什麼,至多被凍餓而死罷了,人命在如今這個世道,可實在不值錢。
漆黑的夜色籠罩在擁塞的潼關道前,露宿道間高力們點起了大量篝火,彎彎曲曲,綿延展開,從頭至尾,次落分布,就仿佛在傳遞著寒夜下僅剩的一點溫熱與希望。
緊貼著大河那道黃巷坂,乃是通往潼關的必經之路,也是潼關道途之險最直觀的體現,過坂道,順著遠望溝南行兩三里便是潼關關城。
曲折侷促的狹徑間,一名男子借著土壁間虬勁的老根,攀上坡頂,借著道間暗淡的燈火,向西南方向眺望阻他們一夜的潼關城。
男子身穿麻衣,頭頂小帽,滿面風霜,胡茬唏噓,面部輪廓不甚分明,讓人看不出年歲大小,除了狼狽之外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
不過,灰頭土臉之下,卻擁有一雙格外沉靜的眸子,與隊伍中大部分被艱苦旅途折磨得麻木的戍卒不同,男子眼瞼啟閉之間,隱隱流露出的是睿智與深沉。
他叫苟政,字元直,秦州略陽人,時年二十,此前是趙東宮高力護衛督下屬的一名低級軍官,當然眼下與潼關道間的上萬同袍擁有另外一個共同身份:謫涼戍卒。
立於高處,迎風眺望,雙目緊緊盯著遠處的潼關城,即便夜色下視線不清,依舊能感受到那聳峙於絕嶺惡水間的險要。而苟政流轉的目光中透著少許異樣,就仿佛在思考,如此險要的關城當如何攻破。
寒風吹得人都麻了,自腳下傳來了一聲大喝:「元直!你爬那般高做甚?還不下來!」
苟政回了神,垂頭一看,只見兩道身影正立於壁下望著自己,暗淡的光線下看不大清面部,但想來格外嚴肅。
苟政沒有怠慢,當即設法下壁,只是上來容易下去難,最後摸著黑憑感覺直接梭下,若非喊話那名壯漢眼疾手快把他接住了,怕免不了傷筋動骨。
直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哈哈一笑,沖壯漢拱手道:「多謝大兄!」
旋即又朝向另外一名漢子:「二兄!」
苟政面前,當先一人,體型魁梧,一臉虬髯,乃是他大兄,名苟勝,字長功;邊上身材勻稱一些,但同樣釋放著一股剽悍之氣的,乃是二兄苟雄,字仲威。
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出身略陽苟氏,與同出略陽的氐族大姓苟氏不同,「此苟」乃是地地道道的漢族。祖上從曹魏時起遷至略陽,其後便世居當地,後來逐漸發展成為當地一土豪,勢力雖然不大,多少也有些名聲。
苟氏兄弟曾祖苟燾還曾被徵辟為行軍司馬,結果與名將周處一起戰死在平定羌賊齊萬年的戰事中。
說來或許不那麼禮貌,連西晉這種王朝也有無數人仁人志士為其殉葬,苟氏一族還屬於那種削尖腦袋往那時代洪流里鑽的那種。
不只曾祖苟燾,祖父苟質也在保衛長安朝廷的戰爭中,被漢趙皇帝劉曜麾下砍了腦袋,前前後後苟氏一族有幾十號人為了司馬家族都不珍惜的天下而殞命。
直到生父苟據當家做主,方才和大多數北方豪強在亂世中的選擇一般,結塢自保,庇護鄉鄰,招攬流民,發展武裝。同時,劉曜建立的漢趙強勢時,就歸附漢趙,等劉曜為石勒所滅,又臣服羯趙。
一直到十五年前,羯趙開國皇帝石勒駕崩,石氏宗室內亂,中山王石虎打到關中,然後在蒲洪那二五仔的建議下,與諸多關隴豪強一起,被舉族遷至關東,充實青冀人口,根本沒有半點拒絕的餘地。
故土難離,而一但脫離故鄉的水土,就如孤魂野鬼一般飄蕩人間。在羯趙這面大旗之下,日子也並不好過,當然,比起那些任人魚肉、朝不保夕的晉人百姓,卻總是要好上幾分的,這依舊是個比爛的時代。
十餘年間,為了家族存亡,為了鄉人子弟,苟父苟據也不得不託身羯趙軍隊,為其賣命。不管是北伐段部鮮卑,還是東征慕容燕國,都帶領著苟氏族人,浴血搏命。
然後,在羯趙征討慕容鮮卑的過程中,苟據於棘城之戰,陣亡在燕王四子慕容恪的鐵騎衝擊下。
自那時起,苟氏就開始淪落了,若非當時年方十六的大哥苟勝站了出來,接過父親衣缽,力護兄弟、族人,苟氏早就灰飛煙滅了。
不到十年的時間裡,苟勝在趙軍中努力打拼,參與的第一場戰爭,便是對東晉的南侵,那一仗,趙軍大勝,苟勝在時任游擊將軍的石閔麾下,隨之縱橫漢沔,攻城拔寨,立下了汗馬功勞,得到提拔。
後因戰功,連同麾下精壯之部曲,被編入東宮,充任高力,待遇得到提升,家族得以保全,苟氏也獲得了一段極其難得的安定時光。
不過,在這個強暴當國、混亂無比的時代,想要長久的安定,實在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即便苟家兄弟躲過了死傷無數的西征涼州之戰,但城池失火,殃及池魚,石氏父子互戕,作為東宮高力,也無辜受累,不得不踏上謫戍涼州的艱苦旅途。
如今,不論是家族還是個人,都淪落到一種極其淒零的境地,苟政居然還笑的出來,即便那笑容看著略顯僵硬。
相比之下,苟勝是全無發笑的心情,虎視著苟政,皺眉道:「元直,那些悖逆流言,是你散播出去的?」
面對氣勢洶洶的大兄,苟政微訥,問道:「什麼流言?」
見狀,苟勝竭力控制著情緒,聲音壓得很低,厲色道:「朝廷欲使戍卒攻張氏,讓涼州戕害高力,消除後患......還需我說得更明白?」
對此,苟政嘴上掛著的笑意終於收斂了,取而代之的表情多少有那麼些尷尬,迎著苟勝目光,思索少許,方低聲應道:「只隨口一提,並無他意......」
得到肯定的答案,苟勝那張冷峻如山的面龐上表情徹底垮了下來,怒色一閃,幾乎在瞬息之間,一拳襲向苟政面部,緊跟著一腳就踹在苟政胸前。
來自苟勝的攻擊,勢大力沉,顯然沒有留力,苟政也根本反應不及,胸口受擊,一屁股坐在地上,差點沒閉過氣去,腦袋也有些發昏。
還沒緩過勁兒來,便見苟勝傾身上前,用力地拎起苟政衣襟,惡狠狠地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非議天王,埋怨朝廷!你欲自尋死路,難道還要拽上兄弟、族人、部曲一起入火坑嗎?」
發紅的眼眶,兇狠的目光,以及噴濺在苟政臉上的唾沫,無不訴說著大兄苟勝此時憤怒的心情,以及憤怒背後,深深隱藏的恐懼與擔憂。他的肩膀雖然魁梧,但家族的興衰,部曲的存亡,置於其上,也足以將一個西北大漢,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還是苟政第一次見大兄如此憤怒,哪怕在艱苦的謫戍途中,對自己也多有愛護。當然,苟政並不蠢,從苟勝的反應與訓斥中,也已經意識到自己錯在何處了,心中也有懊惱,只是,有些「習慣」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徹底改掉的。
苟勝好不容易才從暴怒中平復下來,待注意到苟政思索狀的模樣,濃眉一蹙,但深吸一口氣後,既沒有再拳腳相向,也沒多訓斥什麼。
鬆開苟政,緩緩立起身,注視了他一眼,從苟政下屬中召來一名皮膚黝黑、身材矮壯的漢子,冷冷地吩咐道:「把他給我看好了,尤其看住他那張嘴!」
「諾!」漢子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為難,撓了撓頭,方抱拳應道。
他叫苟安,本是苟勝安排在苟政身邊照看的,此時不由心中叫屈,就苟三郎的性子,豈是他能看得住的?只不過,面對苟勝的命令,他也不敢提出任何反駁來。
教訓、發泄了一番,苟勝轉身而去,從苟政的視角望去,大兄那魁梧的軀幹並不如往常那般挺拔,就仿佛被沉重的負擔給壓彎了一般。
二兄苟雄留了下來,面色凝沉,表情嚴肅,盯著已經坐起身來的苟政,好一會兒後,方以一種斥責的語氣教訓道:「我看大兄這一腳踹得輕了!你書讀得最多,話怎生也如此之多?
軍中如今是什麼狀況,大兄心知肚明,何用你來羅唣提醒?人皆有怨,為何旁人能藏於心中,你卻要道出!
你可知這萬餘隊伍中,有多少朝廷眼線,適才那番話,若是被人傳出去了,你可曾想過,會是何等後果?你我兄弟,數百部曲,乃至河北的親戚族人,都將遭受滅頂之災!」
面對二兄此言,苟政尷尬的笑容僵住了,撐著冰涼的地面,慢慢站起身,鄭重地向苟雄作一揖,沉聲道:「兄長教訓得是,此事是小弟言語失當,忘記禍從口出的道理,敢請恕罪!此後,定然謹慎,絕不再狂言造次!」
苟雄是個厚道人,尤其是在面對自己兄弟、部曲的時候,見苟政態度如此端正地認錯,反而有些措手不及,那張被凍得通紅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抹歉然。
看著呈現出收斂姿態的苟政,苟雄思吟幾許,也沒有再教訓什麼,只是輕嘆一聲道:「但願是大兄過慮吧!一切,還當待抵達涼州之後再作區處。在此之前,你我兄弟,連帶整個部曲,都應謹言慎行。否則,懸首道途,曝屍荒野者,將是你我弟兄!」
說完,苟雄也轉身而去,前往巡視幢下部曲情況了。淒寒的夜風在山道間肆虐,有如鬼魅在耳邊囈語,要將人拖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苟政在寒風中呆立良久,方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暗自嘆息,他再度感受到了來自這個世界生存法則的排斥與震懾,一個不慎,那是動輒要人性命的。
在苟政這具年輕結實的軀殼內,隱藏著一個來自1600多年後的靈魂。不必探究時空穿越的奧秘,只需知道,初臨貴地時,又一場「奇遇」降臨到苟政頭上。
適逢羯趙太子石宣殺弟謀父事發,作為東宮「高力」,並受牽連,一道被發配貶戍涼州。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並非孑然一身,還有個「略陽苟氏」的身份,有苟勝、苟雄二兄長的庇護,有苟氏部曲可以託身依靠。
寒冬臘月的惡劣天氣,千里迢迢的漫長路途,在一路的艱辛與苦楚之中,苟政也逐漸從一個無所適從的彷徨來客,接受了當前的身份與境遇,當然,這一路伴隨著數不清的國罵。
羯趙、大趙天王石虎、晉室、司馬氏、涼州張氏、慕容鮮卑......當這些關鍵信息不斷被苟政捕捉並消化之後,對於自己所處是怎樣一個時代,他心裡也基本有數了,或許有些謬誤,但大體當是不差的。
對於號稱中國最混亂、最黑暗的這一段歷史,苟政了解得並不算多,至於暴君石虎統治北方時期,更是一知半解。但也正靠著這一知半解,在艱辛、壓抑、飽受折磨的旅途中,忍不住把「鍵政」的惡習給暴露出來了,這一個沒忍不住,便引得苟勝、苟雄兩位兄長,那般大的反應。
而反思過來,苟政自己也是追悔莫及,忐忑不已,實在是他們這些人,就如道左枯草、水中浮萍一般,生死都操諸於人手,憤怒與不甘只能掩藏心中,可以說連抱怨的資格都沒有。
至於苟政犯的,恰恰是生存之大忌,畢竟從他嘴裡說出的話,除了蠱惑人心的一些「合理猜測」之外,還有隱射天王石虎凶戾不仁、殘暴嗜殺的一些內容,後者可更要命了。
而這些內容,一旦傳開,若是監押的那些將吏就此事進行調查,找到苟政,那他這一個腦袋可是不夠砍的,這也是大兄苟勝那般憤怒與緊張的原因。
潼關外的上萬東宮高力,無辜受累,背井離鄉,遠戍涼州,包括他們苟氏部曲在內,每個人心中都是滿懷怨望。只不過,他們與那些來自青冀、中原的山東人不同,他們本是隴西人氏,至少不會不習慣關西水土,到了戍所,家鄉略陽就在附近。
雖然一路飽受苦楚,但苟勝一直安撫著族人、部曲,就當是回鄉了。自被石虎強行東遷,苟氏父子部屬流離中原,已十數年不聞鄉音了,不知先祖墳塋安在,如今,只當是落葉歸根......
因此,在這為數眾多的戍卒隊伍中,苟勝大抵是除了朝廷所遣監押將吏之外,最希望能平安順利到達涼州的。但不管是軍中那越來越壓抑的氣氛,越來越膨脹的情緒,還是自家三郎苟政那些大膽犯忌的話,都讓苟勝異常不安。
而對苟政來說,苟勝那一腳雖然狠,但也算是把他踹「清醒」了,自鄴城西行以來,他一切出格的、不正常的言行,只是源於靈魂深處對這個世界的恐懼、不安乃至排斥,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仍活在夢裡。
但殘酷的現實,以及他已然且仍在經歷著的一切,都是對他所謂三觀與認識的反覆折磨、鞭撻。如今這個世道,置身其中,他還沒有肆意評價的資格。
於苟政而言,最慶幸的,還是有血脈相連的兄弟,有一群抱團取暖的部曲,否則,一隻螻蟻,一棵草芥,即便寄居著一個來自千百年後的靈魂,或許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便在這世道的擠壓下成為齏粉。
忍辱負重,活到涼州,或許才是眼下最適合他們這些人的出路,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