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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部曲

2024-12-26 23:46:09 作者: 羋黍離
  坂道間的一垛篝火邊,苟政沉默地坐著,舌頭不時在口腔中打個轉兒,大兄苟勝那一拳一腳,也確實夠狠。不過,此時的苟政,對於肉體所受的折磨,忍受能力已然大大增強了。

  這不是太困難的事情,只需回想一下沿途所見那些或吊、或叉在樹上的男男女女的屍體就行了。就在不遠處的潼關關樓上,同樣懸掛著不少首級、屍身,也不知是哪裡的叛逆,哪家的亂民......

  篝火周邊圍著一圈戍卒,十七八人的樣子,都緊緊地挨著,真正的抱團取暖。當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這個什長這裡,都眼巴巴望著架在篝火上笨重的黑鐵鍋,騰騰蒸汽帶出麥香,瀰漫在周遭,飢與寒是他們這些戍卒所面臨最艱巨的挑戰。

  謫戍之前,三兄弟皆有軍職在身,苟勝為護衛督下屬幢主,苟雄為隊主,苟政為什長,層次分明,部屬七百餘人。

  在羯趙軍隊體系中,實則算不得什麼大勢力,並且飽受排擠與限制,因為他們並非羯趙「國人」,也非胡裔,也不像羯趙朝廷收買的那些漢族地主,還不像同出略陽的苟氐那般自由,部屬眾多,還有蒲氐這座大山可以依靠......

  但這支以苟氏兄弟為核心、苟氏族人為骨幹,東遷後糅合了趙人、流民、雜胡的部曲,抱團取暖,互相扶持,也已在這個操蛋的世界掙紮好些年了,依眼下形勢看,這種掙扎還將持續下去。

  寒夜下的篝火,能夠提供的熱量實在有限,不過火光映照下,苟政那張冷峻的面孔上也終於多了幾分「人色」。緊挨苟政坐著的苟安突然發聲,把苟政從自我的沉思中給拽了回來:「郎君,麥熟了......」

  回過神,抬眼正對著臉上帶著些醇厚笑容苟安,而周遭的部曲們,都以一種期待的目光望著自己。苟政自然不會,也不敢讓這些部曲失望,擺擺手,沖苟安吩咐道:「讓眾人分食吧,之後,繼續就地歇息,保存體力,注意禦寒。稍後值夜,自我而始,一個時辰後,你替我!」

  「諾!」

  苟安應命,下屬的戍卒們也聽到了苟政的吩咐,都來了精神,這個季節,如此境遇,能有一口熱粥喝甚至都是一種奢侈,若非苟氏兄弟的威信讓眾人還保持著基本的克制,就是爭搶起來也不稀奇。

  冰涼的山風呼呼地刮著,篝火閃爍間,人影晃動下,苟政那嚴肅的面龐上仿佛被映出了一座不動的山嶽,當然,沉思的額頭間,始終縈繞著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

  「郎君,一日未進水米了,你也喝碗粥吧!」一碗熱騰騰的小麥粥被苟安捧到苟政面前。

  「多謝!」苟政順手接過,應了聲。

  低頭看著手裡的粥,稀湯就著火光幾乎能映出他的臉,粥面上漂浮著麥渣,麥香不是很濃郁,也看不清楚碗底有多少麥粒,勉強值得接受的,大概是從陶碗上傳遞而來的絲絲暖意了。

  但就是這樣清湯寡水的麥渣粥,在如此旅途間,也是算是很稀罕的東西了。因此,莫說是什下戍卒了,就是苟政自己,也是狼吞虎咽,即便泡在粥里,麥糠也有些拉嗓子,但隨著熱流入腹,寒意被驅散幾分,口感什麼的,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飢餓感得到少許的緩解,精神了些的苟政,不由端著那個被舔得一點殘渣都不剩的陶碗,心中不由暗嘆,就這樣的「稀糠」,他竟然能咽的下。

  如今的際遇,還是得感謝羯趙的「恩賜」。他們這些戍卒,被發配涼州,鄴城朝廷可不會提供半點後勤供應,糧食、草料、被服、行囊以及車馬,都得由諸部,準確地講由諸兵士自備。


  這也就罷了,畢竟在羯趙軍事動員體系下,所有充軍之丁壯,都需貢獻車、牛、糧、絹,那是連人帶家產被吞個乾淨,不從者死,突出一個簡單粗暴,毫無道理可言。

  因此,這上萬戍涼高力,自備車馬糧食也是理所應當的事。而他們這些人,本是「戴罪」之身,威脅較大,採取一些防備措施也是必要的,不只禁止兵器、甲冑的攜帶,還限制口糧,以一人兩斛的量計。

  且不提一人兩斛的口糧能否支持所有人抵達涼州,並安頓下來,也不說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備足糧食,就這朝廷還怕高力戍卒吃飽了,臨出發前又從戍卒身上颳了一層油,甚至可以說是颳了一層皮。

  負責收繳糧食的中軍官兵還直言,他們這些人攜帶糧食必然超額,身上也不知藏著多少其他食物,不治違禁抗命之罪,就已經是朝廷對他們格外寬容了,他們應當感恩......

  從鄴城走到涼州,遙遙一千五六百里長途,可想而知,在短缺的物資供應以及緊張的行程下,這些高力戍卒從精神到肉體上,經受了怎樣的折磨!

  而他們這些人至少還有「苟氏」這面旗幟可以團結依靠,有勉強堅持的資本,路途中還能夠互相幫襯,至於那些沒有真正依靠的「散兵游勇」們,日子就悽慘了。

  如今他們這些人,與此前見識過、殺戮過、掠奪過的小民、黔首,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同樣是饑寒交迫,同樣是朝不保夕,同樣面對強權的野蠻凌虐。

  若是過去的苟政,即便滿懷怨望,或許也就心裡罵罵,嘴上不敢表示分毫,然後和這成群結隊的戍卒一道,麻麻木木、渾渾噩噩逶迤而行在這艱苦旅途,走向絕望的深淵。

  但如今的苟政,別的不提,至少不會選擇在沉默中死亡。然而,只稍微「爆發」了下,就遭到了來自大兄苟勝的強力鎮壓。

  對此,他還真就沒法生出多少怨氣來,這個世界,還輪不到他一個小小的苟政指手劃腳。同時,來自大兄關懷與愛護,苟政也是能實實在在感受到的。

  污濁而殘酷的世道,讓掙扎其間的人們,多了野性甚至獸性,信義也變得彌足珍貴,像苟氏兄弟之間這般保持著一種相對純粹、真摯關係的,實在不多。

  忙活結束,苟安又很是熟稔地坐回到苟政身邊,舌頭一伸,將嘴角殘留的渣子捲入嘴裡,含吞入腹。也不怕燙,直接探手將燃燒的柴火擺弄一番,壓抑的火苗迅速躥起。

  漢子名喚苟安,自然是苟氏族人,沾點親帶點故也很尋常,不過更為重要的是,他是大哥苟勝派來輔助苟政管理這一什部卒的。如今的苟氏部曲中,苟姓雖然不多,但剩下各個都是精悍之士,就連苟政此前也有一手不錯的騎術與射藝。

  苟安就更加甭提了,十五歲就跟著苟勝到軍中打拼,手上也是有十幾顆人頭勳章的,在苟氏部曲中當個隊主都綽綽有餘,放到苟政身邊,更多的還是出於大兄對小弟的關愛。

  帶有幾分探究與好奇的目光落在苟政那張沉靜的面龐上,那思索的眼神中仿佛閃爍著有別於絕大多數戍卒的光芒。苟安嘴角一咧,露出他那憨直之態,一種安慰的語氣勸道:「郎君還在為適才之事煩憂?我追隨幢主多年了,也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不過,依我看來,實無必要......」

  聽其言,苟政一時沒有接話,而是撿起邊上了幾根枯枝,折了折丟入篝火,一股刺鼻熏眼的青煙迅速冒出。偏頭看向苟安,苟政問道:「你有何見解?」

  聞問,苟安微微仰起頭,臉上露出一股嚴肅,語氣堅定地表示道:「只要我族人部曲齊心,涼州又如何,縱然如郎君所言,被派去打張氏又如何?


  像我們這等身份的人,還能逃脫戰場不成,不是我殺人,就是人殺我!腥風血雨,刀山火海,闖過去即是,何懼之有!」

  見苟安這副豪壯模樣,聽其慷慨之言,苟政不免詫異,問道:「看你平日憨直醇厚,竟能說出如此豪言壯語,聽你談吐,莫非也讀過書?」

  聞言,苟安又不禁狐疑地打量了苟政兩眼,納罕道:「我這點文墨,還是當初郎君讀書時教授的,此事郎君莫非也忘記了?」

  面對苟安的疑問,苟政麵皮不自然地抽搐了下,手卻很自然地抬起在額上輕輕一捶,一副頭疼的模樣:「西行以來,滿腦疑思,記憶卻是混沌了!」

  「此事就休提了,聽大兄的,暫且忍耐,先到涼州,再言其他!」緊跟著,苟政又揚揚手道:「我算是看出來了,大兄、二兄還有你,今夜是輪番在教育我啊......」

  聽苟政如此說,苟安訕訕一笑,道:「郎君玩笑了,屬下豈敢,又豈能同幢主、隊主並論?」

  「今後若有機會,還是多讀點書吧!」苟政適時地轉移了話題,對苟安道。

  苟安嘴角卻不禁一咧,道:「如今這個世道,讀書何用?縱然滿腹經綸,亦不如一柄長刀好使,晉室多少儒將才士,還不是被不通文墨者打得丟盔棄甲,南渡江東......」

  聽苟安如此說,苟政心頭驀然湧起一股衝動,想要說些什麼,但被他遏制住了,但不吐終究不快,深吸了一口氣寒夜的涼氣,沉聲道:「讀書還是有好處的,明理,漲見識,就這萬餘高力,能說出你這番話的,怕也是鳳毛麟角!」

  苟安沉默了,沒有接這話,過了一會兒,又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了:「據說軍中糧食不足了,有些幢隊,已有斷糧跡象!」

  聞此訊,苟政並無訝異,臉上浮現的,也只是若有所思,道:「別的幢隊,我們也管不了,顧好自己吧!」

  「郎君說得是!」苟安點頭應和,但神情之間頗為鬱郁。

  感受到他情緒的不對,苟政安撫道:「本部口糧哪怕同樣不足,但省儉著消耗,足以支撐我等至涼州!」

  聞言,苟安粗糲的面龐間卻浮現出一抹憤怒:「若非出鄴之時,中軍掠糧,我等何需如此忍飢挨餓!」

  「事已至此,抱怨也無大用,若不上繳,我們這些人,恐怕連鄴城都出不了!」苟政擺了下手。

  思索片刻,苟政抬手指著腳下,道:「比起此間境遇,真正令人憂慮的是,抵達涼州之後,如何立足,如何生存?屆時難道指望朝廷與雍涼官府?」

  「是啊!」苟安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了,氣息都顯得急促了幾分,道:「天氣寒冷,我等還能抱團生火取暖,熬一熬也就撐過去了,但沒有吃的,豈不是讓我等去死?餓極了,兵士們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說到這兒的時候,苟安臉色已經分外陰沉,但同時,那雙暗沉的雙目中也涌動著一絲可以用「瘋狂」來形容的東西,看著便讓人心悸。

  「總會有辦法的!」見其狀,苟政不由抬手拍了拍苟安肩膀,輕聲安撫道。

  「是!有幢主在,郎君你也向來聰明,會有辦法的,這麼多袍澤弟兄,豈能沒有出路!」苟安迅速調整過來,嘴角甚至帶著點笑容:「實在不行,我們去搶些糧食就是了......」

  「你看,你這個提議便可行!」苟政應和道:「秦雍大地八百里沃野,總歸是有糧食的,只待我們去尋覓罷了!」


  話是這般說,苟政緊皺的眉頭卻始終難以舒解,他心裡當然清楚,事情並不會那麼簡單。他們這一什,乃至一幢戍卒,且不提能否敵得過那些塢壁、部族,重要的是,這上萬戍卒,想靠搶劫實現飽腹,那得掀起多大的動靜,朝廷與官府又豈能坐視。

  雖然苟氏兄弟只以自家部曲為自己人,但此時,同屬謫涼戍卒,從這個角度來看,也算榮辱一體,生死共濟,至少在旁人看來,他們就是一路的,而不會將各部各族區別對待。

  他們這干人,能如大兄苟勝所願那般平穩順利地抵達涼州嗎?苟政對此,持悲觀態度,看看這萬餘高力吧,就如同一堆乾柴,每個人胸中都憋著一團火,而一旦這股火被引出來,後果是不可想像的,而苟政此前的一些言論,就屬於在「玩火」,而玩火者,是容易自焚的......

  念及此,苟政再度愁眉緊鎖,比起那些有的沒的,似乎眼前這干人的肚皮問題,才是燃眉之急。當即朝苟安使了個眼色,兩人起身,前去查點他們這一什的家底。

  事實上,也沒什麼好盤點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們這些人雖屬謫戍,規矩與出征有所不同,但對於糧秣的關注,反而更高,畢竟沒有朝廷來托底。關於口糧問題,更是每日關注,在這方面,連苟政心裡都有一筆帳。

  二人就像守財奴一般,又盤點了一遍,終究不可能多出些物資來。兩匹馬,一頭牛,三輛車,6斛陳粟,2斛粗麥,三匹舊布,再加一小罐粗糲泛黃的鹽巴,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就這,在整個謫戍高力之中,或許都算富裕的了。

  盤點結束,苟政凝思許久,方才嚴肅地沖苟安吩咐道:「給你一個任務,暗中打探一番梁督那邊的情況,軍中有何異常,也要報我,記住,不要聲張,引起旁人注意!」

  「郎君意欲何為?」聞言,苟安面露緊張:「幢主方才可交待過......」

  「放心,我不會亂來!」見其應激反應,苟政搖搖頭,摸著胸口自嘲道:「此處,現在還疼痛,我又豈是不長記性之人?只是心中有些計較罷了!」

  苟安猶豫少許,還是答應了。梁督指的乃是護衛督梁犢,是他們這些高力的統領,曾經頂頭上司,於如今這些戍卒而言,這大抵就是兩者之間僅存的聯繫了。

  然而,對苟政來說,卻多少有些特殊,尤其在近來聽聞並熟悉梁犢這名字之後。在他對這段歷史一鱗半爪的了解中,似乎就有「梁犢起義」這一條,過程不甚清楚,但結果顯然不妙,這也是這兩日苟政言行表現異常的原因之一。

  而以眼下的形勢看來,他們這些掙扎於世間求生的小角色的命運,還將與梁犢的選擇掛鉤,大兄苟勝雖然一路謹小慎微,苦苦堅持,但事物發展,怕也難如其所願。

  吩咐完,強行讓苟安歇息,苟政自個兒,則坐回篝火旁,繼續對著火苗沉思。篝火微微晃動,閃爍的光芒中,映照出的仿佛是一段歷史悲歌,一場民間疾苦……

  未來出路又在何方?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

  自八王之亂以來,豪傑並起,胡虜南侵,天下板蕩,中原陸沉,衣冠南渡,紛紛擾擾四十餘載。

  神州大地,再次經受了一場徹底的破壞與毀滅,山河破碎,宗廟盡毀,胡人殘暴猖獗,晉人飽受凌虐,流血與死亡成為時刻籠罩於蒼生頭頂的陰影。

  整個北國,僅僅在羯趙開國皇帝石勒統治期間,有了少許的安定與恢復,讓北方士民獲得片刻的喘息之機。

  然而,僅此而已,短暫的安寧,似乎也只是一個治亂循環中微不足道的過渡期,完全無法掩蓋胡虜對北方士民野蠻統治的本質,仿佛只是為下一輪的大亂積攢力量,尤其是石虎殘暴當道的這十數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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