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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防人之心

2024-12-26 23:46:11 作者: 羋黍離
  趙太寧元年(349年)春正月,雍城,這座位於羯趙三輔腹地的小邑,低矮破敗的城垣上,卻逆勢樹起了一面「晉征東大將軍」的旗幟。

  才下雍邑,作為高力起義軍的領袖,梁犢便迫不及待追求「大義」名分了,向漢族士兵、關西豪強以及全天下心向漢統的豪傑們,發出一道強烈的政治信號。

  雖然遠避江東的司馬朝廷已經爛到骨子裡了,徹底淪為世家與軍閥控制的傀儡,但在衣冠南渡三十載後,建康與晉室,依舊是天下漢人心目中的正統所在。

  實在是,三十載風雲變幻,雖然梟雄並起,豪傑輩出,但還沒有出現哪個人、哪方勢力,能夠取代晉室正統,這也是司馬氏還能發揮的僅存的一點凝聚人心的作用了。

  而梁犢這一軍將武夫,做的也只是數十年間那些在南北兩大勢力間反覆橫跳的「英雄豪傑」一樣的事情,打出個旗號,萬一就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即便,梁犢打心裡不可能對建康朝廷有什麼忠誠敬畏可言,那面自號的「征東大將軍」旗幟也隨時可以拿來擦屁股。

  打著東晉的旗號,究竟能起到多少、多大的作用還不得而知,但對附從梁犢謀亂東歸的高力而言,大旗一換,他們就從趙人變成晉人,也從嘯聚東歸的苦命戍卒,變成正兒八經的叛軍了。

  落到苟氏兄弟上,也得以「加官升職」,進雍城後,梁犢在高力的基礎上,將所有義軍分為五軍,以苟勝為前軍都督,並讓他自行任命下屬。

  於是,苟勝即以二弟苟雄為副督兼甲幢幢主,以苟政為乙幢幢主,其餘苟部軍官都得到提升。加官升職之下,起義軍士氣大振,這場舉事,在苟政眼中也開始朝著一種近乎魔幻的趨勢發展。

  而由苟勝統率的所謂前軍,本質上仍舊是苟家部曲,雖然在經過幾日的變亂之後,已經趁機擴充至1700餘人(包括兼併的高力散卒、收編的雍州兵、雍城俘虜以及抄掠周遭過程中「投效」的「義士」)。

  而對「前軍都督」這麼一個稱號,苟雄就不禁調侃苟勝,說大兄從軍十年,被大小創十餘處,與族部浴血賣命廝殺,才掙得一個幢主的職位,原來加官進爵這般容易,只需扯旗謀叛......

  苟政自然也難免發表了一番犀利的評價:這年頭,山溝霸王,草頭將軍,多如牛毛。沒有這千百人馬、族人部曲,就是給個皇帝頭銜又能如何?

  如果說苟雄所言只是讓苟勝頗多感慨,回憶起過去十載的辛酸與不易,那麼苟政言論之大膽,則讓他氣血上頭,直斥苟政是個天生造反的料,沒有一點敬畏之心。

  對此,苟政也是默然無語,他或許會畏懼死亡,屈從於刀劍,但要讓他從心裡敬畏那些將軍刺史、王侯帝皇,還真就有些困難。

  ......

  雍城縣衙,衙門前,十餘名衛士挺身肅立,嚴密地戒備著,原本宿衛東宮的高力,淪落到這一縣衙,為梁犢守門,也平添一股草台班子的氣質。

  衙內,梁犢正召集各軍都督進行閉門會議,討論義軍的生死前途問題,各軍都督的部將們則於衙外等待著,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竊談不已。

  苟雄、苟政二兄弟也在,不過,苟雄有點鶴立雞群的樣子,挎著一把刀,獨自站在一邊。至於苟政,則耐不住寂寞,與一人攀談著,右軍都督朱廣下屬軍主李儉。

  梁犢將起義的高力分為五部,除了由他親自統率的中軍之外,另有左軍都督梁導,右軍都督朱廣,以及後軍都督頡獨鹿微。


  從這個安排就可知,謀亂東歸未久,「梁派」在義軍中已然徹底占據主導地位。苟氏部曲自是抱團取暖,至於朱廣,幽州人,原為護衛副督,麾下也有一支以燕人為主的部曲。

  苟政嘗試著與朱部交流,也是因為他發現,在如今的義軍五部之中,他們苟部與朱部的情況最為相近,可能之後需要守望相助。

  基於這種考量,未雨綢繆,進行一番準備,也不是壞事。而與這李儉一番交談下來,苟政對此人生出了些興趣,操著一口燕地口音,雙方交流起來很順暢。

  這也是個少孤苦流離,十三歲就開始在軍中打拼的漢子,這不足為奇,如今這個世道,類似的人與故事實在太多了。

  關鍵在於,苟政發現,此人雖目不識丁,見識卻頗為不凡,身上很有股子燕趙豪傑的慷慨氣質,經苟政一番刻意的交淺言深的恭維試探後,也透露了一些他的經歷與朱部情況。

  還有一些對義軍前途的看法:不容樂觀,步步殺機。朝廷畢竟還是很強大的,也不是這區區萬餘高力,所能輕易動搖。

  就在苟政與李儉相談甚歡之時,義軍都督們自縣衙走出,等候的部屬們立刻迎了上去。見狀,苟政也在約定以後常聯繫後,與李儉拜別,同苟雄一道迎苟勝而去。

  比起數日前,苟勝的狀態看起來已經好很多了,但此時,他表情陰沉,臉色明顯不好看。

  「大兄,出了何事?」苟雄問道。

  苟勝瞥了遠處的梁導一眼,又回首望了下衙門,最終看向兩個兄弟,拂手道:「回營再說!」

  三兄弟策馬而行,沿著南北長街,直奔北門,苟部的營地就在城北。此前,以雍城狹小難以容納萬軍為由,梁犢令左右前後四軍出城,於城壁下建立營地。

  對於這道命令,四軍將士多有不滿,苟勝同樣頗有微詞,但在梁犢允諾一批軍械、糧草、牲畜之後,還是移兵出城駐紮。

  與苟勝的不快恰恰相反,苟政覺得梁犢此舉正合他意,畢竟,他打心裡認為,與梁犢軍還是不宜牽扯過深,如此也正好保證苟部的獨立自主性。這麼一番勸說後,苟勝方才接受。

  回營途中,一路無話,實在是苟勝氣勢太過凜然,而以苟政猜來,大兄怕是在軍議上受了委屈。

  果然,回到營地,入氈帳,牛飲一碗清水,炸毛一般將陶碗擲於地上,苟勝怒道:「梁導那陰毒小人,竟當眾責我兼併部眾,擴充實力,暗懷異心......」

  聽其言,大概發生了什麼,兩個兄弟也都明了了,苟雄表情也跟著陰沉了下來,道:「此前進城之時,大兄令其顏面掃地,以他與大將軍的關係,自然要尋機報復!」

  「不知梁犢是什麼反應?」苟政輕聲問道。

  看了苟政一眼,這一回苟勝沒有責他對直呼梁犢名諱的不敬了,緩緩坐下,疑慮道:「大將軍倒是嚴厲呵斥梁導,對我也極力安撫,讓我勿要在意......」

  「大兄能夠不在意嗎?」苟政直直地問道。

  聞問,苟勝眉頭緊蹙,沉默良久,方道:「將軍勢大,又得眾心,今託身羽翼,能奈其何?」

  看著苟勝,苟政也在斟酌幾許後,方道:「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部曲還當,設法脫離才是!」

  聽苟政這麼說,苟勝當即搖頭道:「今方舉事,將士齊聚,尚有與朝廷爭得一線生機之可能,若脫離中軍,兵微將寡,任一郡兵勁旅,都可將我等擒殺!」


  苟政點頭附和,但還是以一種低沉的語氣,道:「此時,的確不是脫離良機,小弟只是提醒大兄,該早做準備,對梁犢也當有防備之心。否則,縱然不為朝廷所破,我也深憂為梁犢所害,畢竟,我們是外人,那梁導可是其從侄!」

  苟政把話說得這麼明白,苟勝還沒反應,苟雄已經殺氣凜然地道:「我們謀亂造反,本為對抗朝廷暴政,不願再受凌虐。若梁犢膽敢將朝廷的手段施加在我等兄弟部曲身上,手中刀劍猶利!」

  看二兄殺氣騰騰的模樣,苟政當即道:「尚不至於此,如大兄所言,眼下還不宜與梁犢為難,我們畢竟還在同一條船上,船翻了,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那梁導既是小人,就斷無罷休之理。以此等人心胸見識,也絕無格局可言,更不會顧全大義。

  此番歹心不成,難保沒有其他毒計,若是疏忽大意,為其所趁,死也不瞑目!因此,今後對中軍與左軍,還得加以提防,多長几個心眼!

  以我之見,似今日這般,你我兄弟同時進城的情況,不能再發生了。今後,不論何時何事,我兄弟三人,必需一人留守部曲,以備不測......」

  聽完苟政這麼一番話後,苟勝一時無言,在與苟雄對視了兩眼後,方看著苟政,感慨道:「元直,你一人多長的心眼,就足以保我兄弟無失於小人奸計暗算了!」

  苟勝這話,分明在夸自己,但苟政聽在耳中,總覺得有些怪異,但見大兄那鬆弛下來的表情,拱手謙遜道:「大兄取笑了,愧不敢當!

  只是,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謹慎提防,只是取一時之計,為我兄弟部曲長遠考慮,還需多加思謀,隨機應變!」

  「另外,適才我與右軍部屬李儉商談一二,建立聯繫,以小弟之見,我部或可與右軍多加親近,相互扶持。此事,還勞大兄與朱廣交結,其若聰明,斷不會拒絕......」

  經這麼一番剖析思謀,苟政在兩個兄長心目中的地位,進一步拔高了。事後,苟雄就不禁對苟勝感慨道:多讀書,果還是有好處的,就是心思也多了,所幸元直沒有讀成那些清談闊論、好玄務虛狗屁名士。

  ......

  苟部的營地,就坐落在北城根上,經由大兄苟勝,依據他十載行伍經驗布置駐紮,雖然宥於安營物料之不足,一切顯得很簡陋,但也具備基本的形勢理氣。

  其餘義軍情況如何,尚且未知,也管不了,但就苟部營柵布置來看,經過這數日間變故與休整,在苟勝的率領下,部曲們已然重新進入到戰爭的節奏與狀態中了。

  由苟政所統率的乙幢,人數只五百餘人,分三隊,到目前為止,仍然屬於烏合之眾,畢竟有六七成的人都屬於新近歸附收編。

  不過,為了幫助苟政將乙幢的架子組建起來,並保證基本的控制,苟勝將苟氏部曲167名老人,調撥與他,這些人可都是苟部的核心力量,可見大兄之信重與關懷。

  對此,苟政心中感激之餘,也不得不再次感嘆自己的幸運,若非出身苟部,若非有如此大兄,他早就成為遊蕩於世間的孤魂野鬼了,也難談其他虛妄。

  而苟政,雖然不具備輕易感染折服眾人的能力,但至少沒有太多讓人厭惡的地方,作為苟勝的親兄弟,部曲老人們天然地親近,至少在新組建的乙幢中,幾乎都本能地支持苟政。

  有此前的諸多教訓,在部曲的組建與統率上,苟政也終於遏制住了紙上談兵的衝動,而是全然按照當下的模式與規則來組織指揮。

  當然苟政也不是沒有一點發揮,只不過,他將主要心思,都用在洞察、收買人心,以及增強在幢隊內的話語權上,而這在苟安的協助下,穩步實現著。

  苟政都當幢主了,苟安自然跟著進步,成為苟政幢下甲隊隊主,在底層部曲的心目中,苟安的實力與威望可要高得多。

  而自乙幢組建起來之後,在部曲中,就經常能看到這樣一幕,苟三郎毫無尊卑,與部屬們談心論事,包括那些新歸附的部卒,雖然主要是他在向部曲們輸出,但就是在這種潛移默化中,他的形象清晰了,威望也慢慢建立。

  戰鬥能力如何,暫時無法保證,但苟政發號施令的時候,卻明顯越來越從容了。而苟政的一切作為,只是為了給部曲留下這麼一個印象,他苟政不只是苟都督、苟族長的三弟!

  雖然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兄長與部族,那種感覺很不錯,很踏實,但當苟政逐漸適應這個世界之後,本能也促使他尋求一些變化。說到底,還是那「獨立自主」的心思在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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