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石苞兵敗,起義軍兵圍長安時起,鄴城的羯趙朝廷也算是徹底反應過來了。石虎這頭病虎,雖然老病乃至昏聵,但基本的判斷力與決斷力,依舊具備。
心知梁犢之亂,已非石苞,乃至關右之兵所能平定,還需以朝廷發大兵,討伐逆賊。於是,石虎以司空李農為大都督、行大將軍事,統率衛軍將軍張賀度等步騎十萬,西進討賊。
羯趙的統治核心在關東,準確地講是在河北冀州,在以宗室、羯人與各地方牧守軍閥為核心的統治集團,梁犢在關西鬧得再大,事實上並不影響其根本,但自其東進,並且「東歸」的口號連鄴城都有所耳聞後,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那意味著潰膿,而以石虎統治下矛盾重重、積重難返的國情局勢,甚至未必扛得住一個「小小梁犢」的衝擊。
對大都督李農,石虎顯然是寄予厚望的,希望他能討滅群賊,還西境以安寧。石虎此人,一生征戰,殘暴好殺,聞戰則喜,數十年來,因他而死的冤魂以十萬計。
但在晚年,這頭凶暴至人性泯滅的惡虎,怕是羯趙最希望天下無事、四海昇平的人了。至於李農,這是石虎親信出身,在羯趙朝廷的地位與聲望很高,常年居於三公之職,然而若論他在軍事上有什麼成就或建樹,只能說乏善可陳。
在梁犢率領起義軍,東出潼關,大掠弘農,一路向洛陽挺進之時,李農也正率領十萬羯趙大軍西進,雙方會戰於新安(澠池)。
這是梁犢起事以來,第一次真正面對來自羯趙朝廷的強力反撲,而這一仗的結果,關乎著司州的局勢,話說大點,甚至關乎到羯趙的統治乃至歷史的走向。
......
在梁犢起義的火向東蔓延,掀起一場關東風雲之時,苟政在潼關,處境卻不甚美妙,至少並不舒心。壓力來自梁犢委任的潼關主將,鷹揚將軍梁導。
這梁導與苟氏兄弟之間的矛盾,自雍城之後,便越結越深,一路東來,屢進讒言手段,在苟氏兄弟的小心提防,與大兄的強勢表現下,都沒能成功。
過去有兩個兄長撐著頭頂那片天空,尚不覺得什麼,可以幾無負擔地清談闊論。但由自己獨立面對之時,苟政驀然發現,他連區區一個梁導,都得小心翼翼。
梁導其人,自私、傲慢、狂妄、小氣、貪婪、凶暴,這個時代武夫軍閥的許多毛病在他身上都能找到影子。苟政打心裡對其感到厭惡,甚至直欲除之而後快,但在應付梁導的事情上,苟政與大兄是兩個極端,兩種風格。
苟勝剛直而不可欺,若是被惹惱了,能直接帶人打上門去。而苟政,則是含羞蒙恥,忍辱負重,尋求一擊致命的機會。
在梁犢東去的這段時間裡,梁導在潼關,可謂是頤指氣使,胡作非為,而尤其愛做的,便是折騰苟政,這廝是欲將在大兄苟勝那裡受的氣,都發泄在苟政身上。
時不時地,要把苟政叫去議事、飲宴,然後訓斥乃至折辱一番,倒酒、脫靴子、餵馬、洗馬什麼的,在梁導的「訓練」下苟政幾乎成為了一個「多面手」......
這種情況,隨著新安之戰的結果西傳之後,就變本加厲了。新安之戰,梁犢軍與趙軍雙方,二十餘萬人,進行了一場硬碰硬的大戰,義軍各部,甚是勇猛,大膽攻殺,趙軍則略顯倉促,準備不足,再兼一定的輕敵之心,竟被梁犢一戰而敗。
新安之戰,可以說徹底撼動了羯趙的統治,李農等人率敗兵數萬東撤,一直到洛陽方才止住頹勢。起義軍則趁勢掩進,大舉追擊,至洛陽,雙方再戰於金墉城外,趙軍再敗。
這一回,李農甚至把洛陽都給丟了,退得更加果斷,一路東撤至成皋堅壁防守,方才止住頹勢。然而,對羯趙而言,河洛之局面,已成糜爛之勢。
對於很多羯趙老臣將來說,都不禁聯想起二十年前,漢趙大軍在劉曜統帥下大舉東進的局面,那時也是氣勢洶洶,十數萬人,直趨洛陽,河北震動,一時間,甚至給羯趙造成亡國的巨大壓力。
那一次,恰恰是因為石虎兵敗高侯,而導致羯趙河洛局勢大沮。不過,那時的羯趙,正處於興勃向上時期,在石勒還算英明的統治下,又有一干文臣武將輔助,軍力、國力很強大,方能大舉反攻,直到一舉擊破劉曜,結束北方「兩趙相爭」的局面。
二十年後,梁犢所率的起義軍當然不如漢趙大軍之勢,梁犢的成色更遠不能同劉曜相比,然羯趙如今的狀況,比之石勒時期,又有何等巨大的懸殊?
據聞,當李農兩敗於叛軍的消息傳至鄴宮之後,老邁的石虎是「垂死病中驚坐起」,大為恐慌。到了這個地步,石虎也無其他選擇,唯有竭盡全力,將叛軍消滅於河南,絕不能使禍事再蔓延至河北。
而梁犢在東出潼關後的壯舉,也就此震動天下,且不說羯趙內部,就是周邊四鄰,都不由側目。或許,桓溫的北伐之心,從梁犢破洛陽之後,就被勾起來了,一個小小的梁犢,都能攻克舊都,還打著他們「晉室正統」的名號,何況他桓元子。
河洛的風雲激盪,雖隔著數百里,但對於潼關乃至關內的影響,依舊重大。就駐守潼關的義軍來說,梁導就格外興奮,驕狂日盛,畢竟,以他與梁犢的關係,一旦能成事,必不失王侯之位,而以梁犢大破趙軍、席捲司洛之勢,未來可期。
驕狂之下的梁導,更喜歡折騰苟政,當洛陽之戰的消息傳回之後,就變本加厲了。
忍辱負重,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也。面對梁導變著花樣的羞辱,苟政早已是殺心大作,若不是礙於梁犢留下的上萬守軍,早就爆發了。
因此,苟政幾乎是咬碎了牙,方才克制住將梁導斬殺的衝動,心中默默地、不斷地提醒自己一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
而為了減輕來自梁導的欺壓,他只能儘量表現出被「馴服」的姿態。同時,每次酒宴,都開始醉得很快,真醉那種,往往吐得到處都是,在梁導的取笑之中,被人攙回營去。
如此三五回下來,梁導也覺無趣了,他就算真將苟政當看門犬戲弄,也得有點反應才有趣不是。另一方面,也跟梁導注意力轉移有關,見叔父在關東狂飆急進、連破趙軍,梁導也生出了要建功立業的心思,將目光投向東西兩側的京兆與弘農。
而梁導在折騰苟政的同時,連他的部曲也不放過,潼關守軍所需之飲水、柴火,悉由苟部將士挑擔、砍伐,這在苟部之中,引發了強烈不滿。
既有針對梁導那不當人子的行為,也有針對苟政的,要知道,在「苟龍驤」統帥之下時,他們苟部何曾受過這等氣。
於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次數的增多,苟政原本在部曲積攢的那點威望,也被消磨掉了,若不是還有那些充當軍官的苟部老人,以及一部分身受「活命之恩」的部卒支持,苟政都快喪失對部眾的掌控了。
然而,就是這些相對堅定的支持者,也頗有微詞。在這個過程中,苟政還是一如既往,竭力地安撫部曲,但效果也大不如前了,畢竟將士不僅在聽,也在看,僅靠嘴炮,是難以真正服眾的,還得看作為,而這恰恰是苟政當下欠缺的。
當然,在留守潼關的一個多月里,苟政也不是毫無作為,只不過,有些事情,並不是那般顯眼罷了。一方面應付梁導,一方面關注著梁犢大軍的動向。
而最為關鍵的,他趁著被梁導安排髒活累活的空隙,暗遣部卒,將潼關東西百里的道路、地形通查一遍,不確定的地方,甚至親自前往查看,哪裡適合藏兵,哪裡適合伏兵,哪裡取水方便,哪裡適合困敵、破敵,在苟安與丁良的輔助下,都基本做到心裡有數。
在此事上,丁良表現出了過人的天賦,對地理、地形的認識、記憶,給苟政一種「活地圖」的感覺,這讓他大為驚喜,並以此將他提拔為隊主,負責一隊斥候任務。
而潼關以外,苟政同樣派出密探,西返關中,北上河東,搜集當地的情報,前前後後,他派出了上百人,雖然最終返回的,只有二十來人,但帶回來的請報,依舊極具價值。
也是通過對這些情報的整理分析,苟政對於未來的戰略構想,慢慢形成了。進則攻取關中,退則經略河東,只不過,這兩者都需要一個合適的機會,並且各有難題。
關中,雖然被梁犢禍害了一遍,但猶有一部分羯趙官軍在守備,長安城堅難下,再加上涼州刺史麻秋麾下還有一支勁旅,未曾參與到關中之亂來。
苟政自己當下所擁有的實力,則遠遠不足,即便把梁導部都加上,仍然不夠。沒錯,殺梁導是苟政必須要做的,他腦子裡也有各種辦法,但如何順利將其部屬吞併,才是真正讓苟政費神思慮的。
而拋開這些客觀因素,更讓苟政嘆息的,則是義軍在關中的名聲已經爛掉了,不管是豪強胡部,還是一般黔首賤民,經過那樣一番劫掠,都深惡之。
雖然如今這個世道武力至上,但在武力明顯不足的情況下,人心之向背就顯得格外重要了。偏偏這兩者,苟政都不具備。
因此,關中雖擁形勝,有立業成霸之基,但實則更像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人,看著美麗,卻不是當下的苟氏能夠染指。
了解的情況越多,苟政從心裡,就更加傾向於北上這條路了。與潼關一水之隔的河東郡,有人口、有土地、有鹽池,還有蒲坂之要,據之自守,仍舊能夠窺探關中......
要知道,關右之形勝,形在崤函,勝在河東。當然,河東郡也不是沒有問題,首先北邊的并州刺史張平不大可能坐視他們這干叛逆,且不提討賊大義什麼的,這畢竟會直接威脅到他對并州的統治。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必然會遭遇來自羯趙朝廷的窮追猛打,也唯有扛過此節,方才能獲得一點真正自由發展的空間。
雖然梁犢連續取得新安、洛陽之戰的勝利,但苟政對他依舊不看好,這是來自穿越者的自信。他雖然不知正史上樑犢是怎麼失敗的,何時失敗的,但他的失敗,卻是必然的。
不過,經過近半年的磨礪與融入苟政已然不迷信所謂「穿越」優勢了,但依舊不妨礙他得出梁犢必敗的結論。卻是梁犢在攻取洛陽後,繼續東進,面對李農軍死守成皋,他再度陷于堅壁之下,於是,他選擇繞過成皋,繼續向東,掠滎陽、陳留諸郡,挺進兗州。
當得知這個消息後,苟政對梁犢失敗可能的判斷已然上升到90%了,因為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則消息,羯趙朝廷再聚大兵,討伐梁犢。
而這一回,派出的陣容,可就豪華了,除了以武略著稱的燕王石斌做統帥,另有蒲洪、姚弋仲、石閔等將,不僅是精銳齊出,還基本將羯趙朝廷統治下各大勢力都動員起來了。
簡而言之,羯趙朝廷也開始拼命了,而派出這樣的平叛陣容,若是梁犢依舊能戰而勝之,那麼苟政願意給梁導舔屁股,心甘情願的那種。
到了這一步,苟政在遣人,速奔東方,提醒兩位兄長的同時,在潼關,也終於決定有所動作了。他必須得做好準備,以迎接關東之變,殺梁導,並其眾,是尤為關鍵的一步。
簡陋的營房內,苟政默默望著牆上掛著的一張由他親自整理繪製的簡略版關西地圖,眼神沉浸,腦子卻轉得極快,直到被苟安打斷。
「都督,梁導那禽牲行獵歸來,又使人喚你赴宴!」
梁犢東進之前,第一次接見苟政,當場封他為驍騎督,以作勉勵與收買。
聞言,苟政背著的右手就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身上也仿佛籠罩著一層陰霾。察其異狀,苟安忍不住道:「都督,梁導賊子,欺人太甚,一再相逼,你一忍再忍,要忍到幾時?」
「依你之見,當如何?」苟政問道。
苟安言語間有怨氣:「若是將軍在,早將梁導斬於馬下!」
聞之,苟政默然,過了一會兒,方才冷幽幽地道:「既然如此,就將之除去吧!」
「都督——」苟安還欲勸,下意識開口,但很快反應過來,不免訝然地看著苟政的背影:「都督所言當真?」
「你看我像在玩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