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6:恐怖如斯(4k求票)
陳澤鄉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神,名義為「神」,實則敬稱,遠稱不上真正的神靈。
由於欠缺跟腳底蘊,村中又不曾出過什麼俊傑人物,只能依靠鄉人們初一十五的香火願力。
日積月累,能溫養出一層稀薄的神性法光,已然不易。
但現如今,陳晉一篇祭文,便足以抵上十年的溫養功夫,這些「祖宗神」怎能不歡呼鼓舞?
這等效果,當然不是因為陳晉考取了秀才的緣故。
擁有秀才功名,其香火願力固然比一般鄉民們凝聚些,可也不可能達到一篇祭文驚鬼神的地步。
主要還是在字裡行間,陳晉附上了法念意志。
正式的科儀說法,曰:敕神。
從此以後,這陳澤鄉後山有老狼山神,村中有祖宗神,就算別的社神河神早已破敗,卻也不怕那些孤魂野鬼,山怪妖邪來鬧事了。
此時,旁人不知其中門道,但見祠堂內陰風陣陣,香火紙錢飛舞如蝴蝶,狀甚神異。就認定祖宗顯靈,紛紛跪拜下去,以頭磕首,表現得十分虔誠。
事實上,這的確是「祖宗顯靈」了。
禮畢,陳晉走出來,正見到祠堂外面場子上站立著兩撥人。
一撥差役捕頭,簇擁著身穿官袍,頭戴烏紗的縣令宋文承;
另一撥則清一色道袍,以雲誠道人為首,自然少不得雲寧和雲敏兩女。
兩撥人不約而同地來到此地,並保持安靜,仿佛是來觀禮的。
他們事先並未受邀,等於不請自來。
其實開門祭祖,請父輩神主牌入駐祠堂,乃是禮法大事。儀式應當莊嚴隆重,場面當然越大越好。
陳晉倒好,既不做法事,也不請外面的人來觀禮,只寫篇祭文了事。
不管怎麼看,場面都顯得寒酸了些。
對此,鄉長陳建德,以及村老們頗有微詞,還找到陳阿布,提出意見,希望陳阿布以伯父的身份來勸一勸陳晉。
然而陳阿布早私底下勸過了,沒用。
未中秀才前,陳晉便是個能做主的人;中了秀才後,更不必說,在其面前,陳阿布說不上話。
並非陳晉不讓他說話,而是老實巴交的陳阿布,認為自己不該對自家侄子指手畫腳,說那麼多話。
畢竟大半年來,陳晉每一次做出的決定,都是對的。
那麼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如此一來,眾人沒了辦法,只好任由陳晉來弄。
卻沒想到,雲山觀的仙家道長,以及縣尊大人,竟都主動來了。
不假思索間,陳建德趕緊喝令鄉人們排列好隊伍,很是紛雜地對著兩撥人施禮。
沒有排練過,稱呼亂七八糟的。
而且兩撥人各站一邊,陣營分明。一瞬間,陳建德犯了疑難,不知自己該先向哪一撥人敬禮。
在禮法規矩上,先後次序是很講究,很重要的事情,弄錯了的話,容易得罪人。
但要是反應慢了,怠慢了,就兩邊都得罪了。
陳建德很快做出決定,帶著兒子陳亮先去拜見宋文承。
這可是真正的父母官,稅賦徭役,關係甚大,不容有失。
宋文承伸手虛扶,臉上帶著笑容:「老鄉長不必多禮,本官今天下鄉,原是為了巡視治下。聽聞村中有新晉秀才祭祖,因此來觀望一番。」
面對他的客氣,陳建德頓時受寵若驚。
兩者並非第一次見面,之前便曾打過交道,但那時候的縣令大人,看著禮貌,實則高高在上,並且可能隨時會翻臉的樣子。
與之相處,總擔心會說錯話,做錯事。
雖然俗話說「王法不下鄉」,但那是沒有招惹到官非的情況之下。如果真鬧到衙門裡,滅門的縣令,豈是說著好玩的?
而今宋大人給人的感覺,竟如沐春風。
當真是稀罕。
陳建德有自知之明,心中明白大人態度的變化,與自家無關,而是奔著陳晉來的。
所謂「巡視治下」,一聽便知是藉口。
如此想來,這陳晉的人情面子,簡直通天。
之前鄉上有說法,說陳晉在城中結識了貴人,得了不少獎賞,所以有錢吃肉,翻新房子。
當其時本以為,那所謂貴人,大概是縣城中的富貴人家。
如今看來,縣城的那些富貴人家,算得什麼?
能讓縣令大人湊上來示好的人情關係,那貴人,很可能來自府城,甚至州城裡頭。
恐怖如斯,更想不明白。
幸好兒子陳亮與之交好,說不定這次能中秀才,也是沾了陳晉的光……
見過大人後,陳建德又趕緊去向雲山觀那一邊敬禮。
道人們也是客客氣氣的回禮。
老鄉長心頭湧起一種「換了世道」的錯覺,不敢叨擾,立刻帶著人下去,開始忙活宴席了。
雲誠道人看到陳晉空閒下來了,連忙邁步迎上來,口中喟嘆道:「陳公子祭文敕神,端是神通手段。吾等今日來,大開眼界,不枉此行。」
心中慨嘆,難怪陳晉沒有開口叫他們來做法事,完全沒有必要。
法事場面,起壇念咒,做得再豐富精彩,都不過是形式而已。
內核比的是法念意志。
這怎麼比得過?
陳晉笑了笑:「你們怎地來了?」
雲誠道人恭敬地答道:「師父說了,雖然公子不請,但吾等應來,做個代表。」
陳晉點點頭:「有心了。」
那邊宋文承等人都在密切地關注著,見到不是陳晉走向雲山觀這邊,恰恰相反,反而是雲誠他們迎了過來。
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絕非兩者之間關係親近的問題,而可以視作某種主次關係了。
所以,陳晉究竟是什麼人?
在此之前,宋縣令其實見過陳晉的,只是並未留下什麼印象。
童子試第一關,縣試,宋文承正是主考官。他審閱過陳晉的文章,只覺得中規中矩,合格線上,所以當其時給過了。
到了後來,陳晉被周學政點為院試案首,宋文承還特意到文案庫房裡,翻找出陳晉縣試時寫的文章,並逐字逐句地又仔細看過一遍。
依然覺得,就是一篇四平八穩的及格之作,並無出色之處。
至於陳晉其人,身家清白,出身貧寒,文文弱弱的樣子……
與現在相比,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可五官樣貌等,又絲毫不差。
宋縣令大感納悶,直覺認為,在對方身上,定然發生了某些不可思議之事,才有這種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今天打著「巡視鄉野」的旗號過來,便有著一探究竟的意思。
當見到了人,卻更添疑惑。
身邊的朱師爺有些不滿地道:「此子見到大人來到,竟不懂得過來行禮,當真是倨傲清高得很。上一次,就不該給他送賀禮的。本來是表達『禮賢下士』的意思,他倒好,居然擺上了。」
宋縣令瞥他一眼:「朱師爺,你覺得他是倨傲清高嗎?」
朱師爺忙道:「在下可能眼拙了。」
宋文承於是問另一邊的馬捕頭:「馬賁,你怎麼看?」
馬賁目光銳利,沉吟片刻,答道:「回稟大人,卑職看不透他,說不上來。」
朱師爺哼一聲:「馬捕頭,你身為衙門鐵捕,辦案無數,閱人無數,還能有你看不透的人?快給大人分說一二。」
馬賁想了下,才道:「我觀此子,步伐從容,神態淡定,表現得極為自信。所以他並非倨傲清高,而是骨子裡有一種從高往下的自然俯視,甚至可稱為漠然。」
「漠然?」
朱師爺一愣神:「你這說到哪裡去了?」
馬賁慢慢地道:「的確是漠然。我剛才觀察注意到一個情況:那就是此子不管是看鄉人、還是看道人、而或看我們這些公門中人,他的眼神都是一個樣的,沒有絲毫情緒波動,漠然得……有些可怕。」
說到這,頓一頓:「以其目前的身份,按理不可能表現得這樣。俗話說:事有反常必有妖。但我又看不出別的破綻,不敢妄下定論,因此說看不透。」
「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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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承眯了眯雙眼:「此詞形容得十分貼切。聖賢曰:一視同仁。然而真能做到這一步的話,豈不就是『漠然』了?」
馬賁目光閃動。
其實他還有些更大膽的猜測想法沒有說出來,事關去年的死牢大案,以及前一陣子鬼靈教分壇的覆滅……
然而無憑無據的,不能隨便訴諸於口。
即使是真的,事情也都過去了,沒必要重翻舊案,惹得一身腥。
自家大人已經麻煩纏身,可能很快就得調走了。
在這個骨節眼上,還去查個啥。
更別說那些獄卒牢頭,左道妖人,皆有取死之道。
另外就是,自從惡虎谷被一把大火燒光,詹春等人死無全屍後,整個根水縣的治安秩序好多了。那些富貴人家都夾起尾巴做人,就連趙家……
哦,對。
趙家老爺他們,已經舉家搬走,遷往京城去了。
雖然之前早有風聲放出,說趙貴妃得寵,帶雞犬升天,要家裡人去往京城安居樂業。
但這一次的突然離開,多半有別的因素影響。
有說是因為趙家小公子曾拜雲誠道人為師,後來與鬼靈教交好,而主動脫離記名弟子的關係。
沒想到一夜之間變了天,趙家兩邊不到岸,感覺在根水縣不好待下去了,這才下定決心搬去京城。
至於真實的內情如何,就得問當事人了。
但既然人都走了,誰還會去管那些是非閒事。
也許雲山觀方面,會感到揚眉吐氣了一把。
這個時候,陳晉與雲誠道人還在那邊說著話。宋縣令決定不再等了,主動走過去,加入其中。也無需覺得有什麼丟面子的,往大里說,叫「禮賢下士,平易近人」。
況且,還有道人在場呢。
雲山觀主持的身份,未必就比一個縣令差了。
而宋文承與雲誠道人,更是很熟絡的「故交」。
「宋大人,你今天來,是有事找我吧。」
陳晉懶得寒暄客套,直接問道。
死牢替死鬼之事,就算宋文承沒有參與,但他身為主官,難逃責任。
因此觀感不佳。
聽到其沒有自稱「學生」,宋縣令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但壓下去了,笑道:「的確有事。」
雲誠道人一聽,當即告辭離開,讓兩人說事。
「何事?」
陳晉語氣生硬。
宋縣令更感不快,心想你是官呢,還是我是官?
簡直刁民……
也不對,陳晉考了秀才功名,晉身為士,不再是民,可免徭役,見官不跪等。
但問題是,就算秀才,也不該用這種語氣來和一介縣尊說話呀。
宋文承終是忍了:「前些時日,學政大人離開前,找我去說了會話,是關於你的。」
見陳晉神態淡然,似乎連周學政都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宋文承只得繼續說下去:「學政大人點評你文思敏捷,才華橫溢,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周學政兩榜進士,翰林出身,在出任學政之前,乃是禮部侍郎,不折不扣的從二品大員。
就算不是宋縣令的直屬上司,可官銜品階擺在這,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宋文承都得仔細斟酌。
這樣的人物,特地給一個新晉秀才說好話,打死宋文承,他都不會相信僅僅是因為周學政賞識陳晉文章詩詞的緣故。
至於真實的內在原因,外人無從知曉,也不敢隨便去調查打聽,以免惹禍上身。
正因為這種模稜兩可的情況,使得宋縣令找不准與陳晉之間的相處身份。
既不是座師與學生、也不是上級和下級、更不是官和民、長輩朋友等統統不算。
想得多了,不知算個啥。
畢竟連對方的真實身份都搞不明白了。
宋文承感覺很不自在,身上如同有螞蟻在爬,只想快快說完事,然後走人:「學政大人開了口,本官自也同意,所以決定把你推薦上去,無需進學參加科考歲考了,可直接報考今年八月的鄉試。嗯,你可願意?」
陳晉拱手做禮:「那就多謝兩位大人了。」
宋縣令莫名地鬆了口氣,笑道:「不用客氣,為國舉薦人才,乃本官本分,義不容辭……對了,你考取功名,又將要及冠,可取了表字?」
在士子的交際場合中,不便直呼姓名,多稱呼表字,以表尊敬和親近之意。
所以他問陳晉有沒有取字了,沒有的話,或許有機會幫取一個,那就大大拉近彼此間的關係了。
陳晉回答:「有了。」
「哦,何字?」
宋縣令有些小失望。
「有鳥。」
「啊?」
縱然養氣功夫深,宋縣令也不禁感到驚詫,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幻聽,聽錯了。
有鳥?
哪個鳥?
諧音字中,似乎也找不到適合用來當做表字的。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了,將驚詫的神態抹去,一本正經地贊道:「陳晉,字『有鳥』,好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