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界殤(1)
崆峒山。中台峰。
仿佛是一個氣泡突然幻滅,那座以名傳千古的洪荒至寶崆峒印所幻化的銅殿,突然間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融入了虛無。浩蕩的山風中,有鳳鳴九天,落羽繽紛中,那位消失已久的幽月門主月神俏生生端坐鳳背,衣袂飄飛,羽衣如雪,青絲流墨,星眸含媚,眉梢帶煞,將無盡的春情隱藏於不可企及的高貴氣質之中,宛如一抹千萬年不改的寂寞和憂鬱,當真是九天仙子飄落凡塵,絲毫不帶煙火之氣。
而在她的身邊不遠處,一位中年道者腳踏巨蟒黿龜,憑空懸浮,不搖不動。他身著一襲灰色的長袍,長發披散,迎風飛揚,一張臉冷峻肅穆,威稜四射,不怒而自威。他雖然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但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無可匹敵的鋒銳氣機,卻幾乎在同時讓下方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無處不在、避無可避的極度威壓。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如蛛網般在眾人不知不覺之間落下並將他們網羅其中,讓他們幾乎興不起一絲反抗的念頭。
此時此刻,在中台峰頂,所有人心目之中,這空中的一男一女,已經是絕對的帝王,天地的主宰。
照月東罡、楓依、天、地、陰、陽,只是這樣一對男女簡簡單單地在空中這一出現,就已經是一片深邃的星空、一片廣袤的大地、連綿無盡的山巒、碧波無垠的海洋。此時的他們,既是極致美麗的具象,又像是無處不在的風雨晨霧,恍惚於有形無形之間,游離於春夏秋冬之外,不必捉摸,無法捉摸。
他們,她們,或者是它們,可以孕育一切、可以毀滅一切,因為陰陽之道,萬物之源。
這樣的一次對視,已經奠定了這一對男女作為人主萬年不改、難以撼動的地位,註定了在人間界千萬年的流光之中,他們,必然會以各種各樣的姿態和身份出現,並以五光十色的繽紛人生去拯救和渡化,為世人彰顯天地規則的無上威嚴和大愛慈悲。
一次對視,也許就是百年。
鳳鳴、龜啼、蟒嘶,高山之巔,空際遼闊,巨大的天幕背景下,那輪圓月顯得分外的龐大,就好像只須輕輕一伸手,便能夠觸摸到它那清涼的軀體一般。
今時今夜,月華分外柔和也分外濃郁,如水、如霧、如綿綿的輕紗,若有實質,將絲絲涼意漫天潑灑。
天空中,楓依眼中的一點點留戀和溫柔正在迅速聚集,迅速擴大,極天彌地而來的月華融為一體,化為兩隻看不見的纖纖玉手,將不遠處的照月東罡包裹其中,輕柔地撫摸。
照月東罡臉上的那一層冷峻逐漸融化,無盡的悲憫散發開來,與這兩隻無形的玉手相互糾纏,天地之間,一時間被一種莫名的惆悵所盈滿。
中台峰頂,那些昂藏男子們似乎也在剎那間變得多愁善感,憐月憂花起來;而那些女子更是一個個美眸含淚,眼神中既有無盡的嚮往,也有淡淡的憂傷。
空中的小白似乎有些心急,它不時轉過優美的頸項,向著背上的楓依輕聲低鳴,然後再回頭對著空中的月輪張開長喙,頸中翎羽抖顫,似乎是在無聲地呼喚。
一絲流雲無聲地在月輪下消散。
虛空之中,似乎有一聲驚喜的咆哮聲划過,寶藍色的天幕下,就在距離楓依身邊不遠處,竟然就這麼憑空開啟了一扇門。
桂花的香氣,濃郁襲人,從天際流傳而來,那一扇小小的門裡,似乎一無所有,又似乎包羅萬象,似乎淺的如紗之薄,又似乎深邃得無窮無盡。
嫩黃的桂花,從小門裡緩緩地鋪陳而來,一直延伸到了小白的腳下。那是一座花香盈滿的橋樑,橋樑的兩頭,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頭門裡,一頭門外。一頭連接永恆,一頭連接輪迴;一頭是清淨琉璃界,一頭是萬丈紅塵夢,然而,這樣的一座橋,這樣的一扇門,當它真的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究竟會有幾人,能夠不再回頭?
永恆真的存在嗎?輪迴真的存在嗎?還是永恆就是輪迴,輪迴就是永生?還是沒有永恆,更沒有輪迴?
所有的門,無不既意味著連通,也意味著隔絕。因為門的關閉和開啟,往往不由己意;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神,你是進入或者是走出一扇門,也往往難以自己把握。
因為,對於門本身而言,其實根本不存在內外,對於站立在門檻上的通過者來說,則是心有內外則有內外而已。也許,原本你總是以為自己走入了一個世界,但多年以後,你才驀然發覺,其實自己只是走出了一個世界而已,等你再過了許多年,你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根本沒有兩個世界,那扇門,那堵牆,其實只是一個心結。
心結,難解,門,卻必須跨越。
幾乎是在同時,空中的照月東罡和楓依眼中閃過了一絲決絕、一絲明悟,情刃清冷而憂鬱、七星盪魔劍霸氣而正氣凜然,俱都融合了主人身上特有的氣質,一個高貴典雅略顯風情萬種;一個威稜四射暗藏款款深情,但不管如何,這兩柄劍卻有著相同的犀利,相同的決絕。
劍氣沖天際,風雷塵不起,過往煙雲間,緣盡此生里。
兩道劍光,一藍一金,在兩人之間倏然划過,就像在天地間劃開了一道鴻溝,又像是築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圍牆。
此生不盡,彼生何來?萬緣不斬,一緣難存。
這一劍划過,並沒有驚天動地的威勢,但在照月東罡和楓依的感覺里,這一劍卻幾乎傾盡了全身之力。因為他們都知道,其實這一劍所斬的,正是他們在這人世間四十多年的恩怨情仇、所有的情緣。這樣的一劍,那種難言的沉重,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真正體會。因為這一劍下面,那是一種不得不然的忘卻,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無情的扼殺。而且,這樣的一次扼殺,面對的不是別的,正是自己最甜美的回憶!
二
『一劍煙雲絕,雙鋒蒼穹破,三界歸元日,四望盡蹉跎。五行本一統,六道是一家,七情存天地,八面風自嗟』。
長空里,劍嘯聲中,照月東罡和楓依一起曼聲吟哦,如龍鳳和鳴,一個雄渾,一個柔媚,如兩條光滑的絲帶,在天空中相互糾纏,經久不息。聲音中有滄桑,有感傷,有留戀,有不舍,也有鳳凰浴火、涅槃重生般的自信和決絕。
一聲暗泣般的、若有若無卻又似乎響徹天地的撕裂聲當空划過,視線交織如絲,被猛然分開,楓依口中突然吞咽下一聲哽咽,而對面的照月東罡則眉頭一皺,眉心間突然間多了三道深深的豎紋,滄桑之感,油然而生。
似乎無窮無盡的桂花不停地湧來,桂花的香氣愈發濃郁,簡直就已經變成了一股極天彌地的、濃的化不開的霧氣,在天地之間涌流不已。空中的那座花橋越發堅實,華麗凝實如黃金,在下方之人看來,其實那便是直通九天的一道彩虹,一座天橋,那座天橋的一端所在,正是令所有塵世之人嚮往不已的天界!
視線分開,這一世的情感已經被拋在了腦後,楓依不再回頭,她也不能、不可以再回頭。因為從剛才那一劍斬下之時,楓依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此世已死,期待來世。而來世,就在橋的那一頭,無聲地等待。而且,這一次塵世間四十幾年恩怨情痴的累積,已經化成了一顆肥碩的種子,被那斷情之劍一揮而下,早已無聲地跌落在了那個門裡的世界,正在等待著自己去澆灌、去愛惜,她相信,這粒種子必定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花艷麗,果香甜,但是永恆不落。
那個世界裡會有她嚮往的一切,這個世界裡已經沒有了她的存在。還需要留戀嗎?還需要流連嗎?走吧!我已經沒有了所有。
楓依的纖足已經抬起,正準備往桂花之橋上緩緩落下,然而就在此時,卻突然有一聲呼叫傳入空際:「門主!月神姐姐,您將我們姐妹帶離東海,遍歷中原,悟徹人非之後,卻就這麼舍我們而去嗎?!」
楓依一怔,剛要回頭,卻又被心底一個柔細卻堅決的聲音止住。她抬起的左腳剛要再度下落,卻又有另一個聲音從下方向傳來:「門主,不管您要去何方,我等誓死追隨!幽月門自您而始,卻不可自您而終。若是您一朝離去,這茫茫人間界,卻不知何處還可容我等之身耶?」
兩個聲音,一個婉細嬌柔卻不失英氣,一個滄桑渾厚卻不失儒雅,正是紫衣和龜靈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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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依聽得心中一動,緊接著便是丹霞等眾女以及水猿托天等一干東海散修一起呼喚,直攪得楓依心中一陣激盪,這才發覺,原來自己在這茫茫塵世之中,除去父母之恩、情侶歡愛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情感所系,難以擺脫。
(二)
她心中的一絲搖擺一閃即逝,一絲寒意瞬間驅散了心中的那一點溫熱。她指尖藍光閃動,情刃已是呼之欲出。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一個聲音侵入了她的腦際,渾厚威嚴,正是照月東罡:「此界彼界,本是一界,花開妖嬈,豈無根苗?斷情之劍,豈可頻發?一隅培根,三界共存!」
宛如一道閃光,在楓依的腦海之中閃過,她猛然悟到,不管自己即將去到什麼樣的一個世界,也不管自己即將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種群,實力,與周圍的一切力量相抗衡的實力,也許永遠都是第一位的。
三界六道,實力為尊!自己這些年在東海苦心經營多年,方才有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且不說自己手下這些門人弟子的實力是否能夠在自己踏入異界之後幫上自己,只說他們對於自己的這一份忠心,恐怕在其他空間世界必然極難遇到。況且以龜靈、紫衣等人的資質,只要假以時日,必然能夠得窺天道,到那時這些弟子對於自己的異界爭雄之路,必然會起到不小的作用。
想到這些,楓依突然間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辦法。她知道在沒有達到自己這個能量層次之前,就算自己有心攜帶,自己的這些門人弟子也絕對難以通過空間之門到達另一界,現在的問題是,究竟該怎樣安置他們,才能既保證不與他們失去聯繫,又不讓他們受到三界規則的懲戒。
不過此時的楓依似乎胸有成竹,因為就在剛才照月東罡以神念傳聲的同時,也給她傳遞過來了一個畫面——茫茫太空,運行的星球、看似紊亂實則有序的無數平行空間、狂暴肆虐的空間風暴,等等這一切共同組成了一個波瀾壯闊廣袤無垠的奇異空間——三界縫隙。
在那一瞬間,照月東罡帶領著她的神念遨遊過了不知多麼廣袤的區域,向她展示了無數隱秘而奇異的、沒有生命跡象的平行空間和空間通道,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楓依銳利的眼神還是看到了一處地方:這裡是一個隱秘的樞紐,上通月宮,下接人界,而且這條通道的人界入口,還正是自己的蒼梧勝境!
不過此時的楓依已是心如止水,古井無波。雖有如此驚喜,卻仍然不動聲色。她依然面朝空間之門,窈窕的身姿如天際之雲,隨風搖曳,卻並不回頭。她只是輕盈地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在小白背上輕輕一拍,小白一聲長鳴,雙翅一扇,中台峰頂風雲變幻,那龜靈子等人突然間被一陣濃霧所籠罩,轉眼間風來霧散,這些人竟是早已消失了蹤影。
解決了龜靈子等人的問題之後,楓依又伸手向著閾瑤方向輕輕地屈指一彈,遙遠的中原大地上似乎閃過了一蓬幽藍的光芒,一閃即逝,隨即無聲無息。
做完了這一切,楓依心中已經再無牽掛,她從小白的背上輕盈地一躍而下,站在那道桂花之橋頂端,迎著天際激烈的罡風,窈窕地走去。
小白緊緊地跟隨在她的背後,亦步亦趨。
在中台峰頂眾人或艷羨或崇敬或嫉妒的眼神注視之下,一人一鳳越走越遠,漸漸地走入那座小門,橫過天際的桂花天橋隨之消散,融入到了漫天的煙雲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