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的恨寫在了臉上,向來溫婉的沈夫人,這輩子從未在人前失態。
可憤怒之後,更多的是絕望。
她甚至不知道該怪誰。
也無法質問,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沈家。
從沈聰選擇這條路的那一刻,他們就猜到了結局。
沈夫人無數次阻攔,可沈聰卻滿目都是光。
他跪著告訴她:「媽,那是我的信仰,是我活著的意義。」
「總要有人去做的,您從小教導我們,生而為人,首先要修養自己,若有餘力,報效祖國。」
「而今,我可以完成我的夙願,聰兒不孝,讓聽聽陪著您,等我身披榮光,他日再報養育恩。」
看著沈聰背著包堅定離開的背影,沈夫人哭到彎下了脊樑。
她也曾後悔,後悔自己教他為人之禮,叫他報效祖國。
無數次因為思念與擔憂睡不著的日子裡,她甚至想過,若是沈聰只是一個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至少,至少他還在他們身側。
為人師表,沈夫人這一生都在以身作則,教書育人,她做到了問心無愧。
唯獨想,寧願她不要這一身榮光,寧願她是一個只會寵溺孩子的敗家母。
別人看沈家人才濟濟,風光無限,文墨世家,培養出了一個個天之驕子。
她卻夜裡失眠,輾轉擔憂。
沈夫人覺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一面骨子裡的高雅情懷,為國育才是她的榮幸,一面藏不住的「自私」,只願子女承歡膝下。
可當沈聰的遺物連帶著那些血肉換來的勳章被擺在眼前時,沈夫人卻還是由衷的以沈聰為榮,她安慰自己,至少,他想做的做到了。
通透如沈夫人,如今接連遭受打擊,也徹底丟了魂。
她寧願,她寧願死的那個人是她。
……
半個小時後,老館主趕到了警局。
他推開局長辦公室的門,一室的死寂,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沉痛。
老館主邁開腿,步伐沉重的走進去。
沈夫人聽到動靜,慢半拍的抬頭看過來。
目光落在他身上,臉瞬間沉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穆局長等人,看到老館主進來,瞬間站直身子朝他恭敬敬禮:「老師。」
老館主視線從穆局長身上略過,看向沈夫人:「相信警方,無論多久,他們會抓到毒犯的。」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一晚上不見,似乎又蒼老了好幾歲。
不開口還好,他這一開口,沈夫人情緒徹底崩潰。
她站起身,朝著老館主嘶吼:「相信他們?」
「我憑什麼相信他們,你們不痛不癢嘴皮子上下動一動,可那群因為你們死了的人呢!」
「你自己不怕死禍害遺千年,有什麼臉說一句相信他們?」
沈夫人哭著笑著幾近崩潰:「若不是你從小給聰兒灌輸你所謂的英雄主義,所謂的革命精神,我的聰兒…我的聰兒為何會堅定不移的要走這條路?」
「警察有這麼多種類,他要報效祖國多的是出路,可就是因為你,因為你所謂的家國大義,所謂的總要有人做。」
「他步了你的後塵。」
「祁聿,你害死了我姐和我外甥外甥女還不夠嗎,你為什麼連我的聰兒也要帶走,你真的有心嗎?」
諾大的辦公室都是沈夫人的哭訴聲,寬敞的空間氣氛卻壓抑得可怕。
沈夫人字句誅心,每一句話都如同刀子割在老館主的心上。
「祁聿」這個名字,是整個南城的禁忌。
是老館主一生不可觸碰的傷疤。
此刻卻被當眾血淋淋的揭開,一旁的蘇井槐和穆局長好幾次張嘴想說點什麼制止沈夫人。
可張了張嘴,卻被老館主抬手制止。
他就站在那裡,被沈夫人指著鼻子罵也只是低頭。
穆局長看著他弓下去的背,心裡不是滋味。
他的老師,曾經是這南城最英姿無二的天之驕子,是無數軍警心中的偶像。
祁聿兩個字,一度是軍警心中的標杆,是整個南城的驕傲,可後來,這個名字成了禁忌。
而那個永遠脊背筆挺緝毒警察,經歷過無數的生離死別,終究是彎下了脊背。
面對沈夫人的責罵,老館主已經習慣了。
他面容蒼老,周身縈繞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傷,卻又看起來整個人淡淡的,仿佛游離在世俗之外悲憫眾生的神。
他凝望著這個世界,是那個曾經站在榮耀頂峰,經歷生死,渡過離別嘗過絕望後,一切歸於淡然的神。
就像武俠世界裡,一路殺到鼎峰,孤身一人俯瞰整個武俠世界無欲無求無悲無喜歸隱山林的絕世強者。
嘗盡人間百味,唯餘一身悲涼。
老館主沒說話,只是站在那裡,接受沈夫人的所有責罵。
沈夫人罵了一通,看著他冷漠的神色,只覺得無趣。
她神情悲涼,如同古時落魄的世家夫人,縱使一身狼狽,卻殘留骨子裡的風骨。
「該死的那個人,是你。」
她扔下一句話,便踉蹌著要離開。
穆局長和蘇井槐不敢說話,只是站在一旁看向老館主。
老館主朝他們擺了擺手,而後後退一步,深深鞠躬:「拜託二位了。」
他指的是抓捕罪犯的事。
兩人哪裡承受得起他這麼大的禮,連忙跟著彎腰:「老師,您言重了。」
老館主沒說話,轉身跟在沈夫人身後離開。
穆局長和蘇井槐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心頭不是滋味。
可人生之事,本就無法操控。
無數人掙扎,無數人悲憫。
…
南城警局的這一路,沈夫人在前面走,老館主邁著沉重的步伐在身後不遠不近的跟著。
他們經過的地方,值班警察們紛紛站起身恭敬敬禮。
落日的餘暉從警察局大廳照進來,金黃的光鋪潵在他們身上,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他們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祖國,卻徒留一身陰影自己面對。
一直到走出警局大門,沈夫人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跟著自己的老館主。
這一段路,她面容恢復了平靜。
「我要見南傾。」
她開口,不冷不熱的語氣,卻眼神悲涼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