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陳國土地兼併無明文規定,是以處罰得根據其獲得土地的方式,分情況討論。」
不知楚王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問題,蘇希錦仍尊敬回答。
「若以購買方式獲得土地,自然兩相情願。若以脅迫、強占獲得,需返還土地,並處罰款,情節嚴重者,當徒刑。」
「哦?」楚王聲音輕揚,「若官員強占百姓土地呢?」
「以權謀私,巧取豪奪,欺壓百姓,按律將沒收所得,貶官,抄家。」
一問一答,擲地有聲。
周武煦厲眸微動,韓國棟大掌微蜷,韓韞玉眉尖若蹙,眾官聞音知雅,紛紛猜測內情。
楚王拂袖,一收和氣,疾言厲色質問:「蘇大人既知律法,何故知罪犯罪?」
百官轉頭,皆看向楚王。
蘇希錦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卻見楚王面向周武煦,雙手持笏拱手,「啟稟父皇,城外流民非他城逃亡,實乃蘇大人強占土地而起!」
「強占土地?」
「蘇大人?」
「莫不是聽錯了?」
場上官員交頭接耳,有的甚至扯了扯耳朵。
開玩笑!就蘇大人這熱血沸騰,迎難而上的親民派,欺壓百姓?強占土地?莫不是搞錯了!
呂相第一個上前,疑問:「楚王殿下莫不是弄錯了?蘇大人公正廉明,為國為民,絕非欺壓百姓之人。」
眾人點頭附和,緊緊盯著楚王。
「非本王弄錯,」楚王不苟言笑,正直嚴肅,「流民的請願書已經遞交到府衙。本王收到後,立刻派人核實,而今人證物證俱在,辯無可辯。」
說完,他上前將罪證遞與許公公,由他呈於陛下。
那是一疊請願書和地契,上面按滿了百姓手印,緋紅的手印如鮮血一般,衝刺著周武煦的眼睛。
周武煦快速掃過,眉眼凝聚,面沉如水。
又有御史台出朝作證,「回陛下,臣昨日路經城門,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皆狀告蘇大人強占其土地,他們無地可種,只能流落四方。」
「蘇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周武煦抬首,平靜的看向蘇希錦。
越是平靜,越令人不安。
蘇希錦垂首上前,恭敬從容,「回陛下,臣不曾做過此事,亦不知是何情況。」
神色清明,身姿挺立,一派光明磊落。
翰林院余學士為她說話,「會不會是其中有什麼誤會?」
又有武將陣營出列,「蘇大人忠心耿耿,一心為民,絕非欺壓百姓之人。」
「人心隔肚皮,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方才的御史譏諷。
楚王轉過頭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朝臣的辯護無疑雪上加霜,讓周武煦緊繃的神經,猛然斷裂。
「誤會?」他冷笑,突的將手中證物扔在地上,「白紙黑字,證據確鑿,也是誤會嗎?」
殿中人埋頭屏氣,俱不敢答話。
謝太師安靜地撿起地上紙張,細細看過,再遞給呂相、韓國棟、陶尚書令等人。幾人皆不敢言。
理智告訴韓韞玉此刻不要求情,可事關蘇希錦,他哪裡能忍得住?
「陛下,」他上前,和風細雨般:「可否再給些時間核實真相?蘇大人年方十六,孤身前往登州治理時疫,於情於理她都不會作出此類事。」
周武煦何嘗想得通?
難道這戶部的契書,百姓的請願書還有假不成?
他深吸一口氣,「押入大牢,待御史台核實之後,再作定奪。」
她年紀輕輕,驚才絕艷,希望她不要誤入歧途,叫他失望才好。
蘇希錦自認沒做過魚肉百姓之事,心中無愧。
她也體驗了一回陳國牢獄三日游。
只這地牢的待遇可比天牢差太多。
想前幾日周綏靖坐牢,那是專人送飯,有魚有肉,有人陪聊。到了她這兒,就剩一堆草。
正這麼想著,便有人走了進來,來人風光霽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與簡陋髒亂的牢獄格格不入。
正是韓韞玉和高大威猛的周綏靖。
「韓大哥,周郡王,」蘇希錦立於木柵之後,「外面怎麼樣?我爹娘呢?」
「都說了叫哥,還叫郡王做甚?」周綏靖踢了身後獄卒一腳,「有沒有眼色?還不快去把門打開?」
門開,兩人走了進去,韓韞玉為她加衣,又埋頭替她理松亂的頭髮,滿眼皆是痛惜。
「蘇府被查封,伯母沒事,伯父應當在城外,」韓韞玉擰眉,「我看了那契書,如假包換,確實用的蘇府的名義,蓋的伯父的章。」
難怪周武煦會震怒,白紙黑字,抵賴不得。
「誰這麼缺德,在你倆成親之際搞這檔子事?」周綏靖逐漸暴躁。
再過二十天便是兩人的婚期,這時候出事,不知是政治因素,還是專門噁心她。
蘇希錦納悶,「我與爹爹皆不曾辦過此事。」
韓韞玉自然知曉,就她這大義滅親,心性純潔,眼裡揉不得沙子之人。讓她去強占百姓土地?天方夜譚。
他眼底幽光陣陣,「這些天,可有人去過你府上?」
「那可太多了,」蘇希錦說道,「每日來來往往許多人添妝禮,具體的得問我娘。」
「你祖父母去過嗎?」
「你懷疑他們?」蘇希錦心下一暗。
能以蘇府名義辦事,又能蓋蘇府的章,若是他們倒說得過去。
周綏靖摩拳擦掌,好呀,小時候欺負小矮子,現在分家了還欺負。
「我們已經過繼,按說兩家已無關係。」她坦言。
「此事預謀已久,恐怕沒那麼簡單。」韓韞玉眸子深沉。
「陛下……」
「陛下還是信你的,否則我與綏靖如何能輕而易舉進來?」
一旁的聽雪等人將牢房打掃乾淨,整理齊備。
獄卒催促探監時間到,韓韞玉輕聲叮囑,「別擔心,有我在。」
在他離開之際,蘇希錦出聲,「別撈我,你保全自身。」
她與韓家一派,她出事,韓家能好到哪裡去?
就如曹華案,謝太師聞見風聲,當機立斷請罪閉府。
慶feng十年三月十二,刑部在蘇府搜出一副詩,乃大理寺蘇大人親手所寫:「共享非享而是降,共治非治而是智。」
眾所周知,「共享天下」是先帝名句,為士族所崇。
蘇大人如此說,不是對先帝不敬嗎?
御史台聞風而上,彈劾其諷帝「共享」天下,討好世家,不智不勇。
討伐聲正濃之際,又有史館竇大人持《資治通鑑》出朝作證,揚言蘇大人曾親口對他說過此話。
另補充蘇大人好大喜功,逼其美化自己:百年難遇,經世之才,聖人現世。
群臣激憤,御史台傾院而出,對她進行了長達三日的抨擊。
是以當韓韞玉手握蘇家過繼,家族不和,堂妹報復,地契作假等證據時,局面已經一邊倒,無力回天。
慶feng十年三月十七,陳國第一女官,大理寺蘇希錦被貶惠州。其父蘇義孝剝奪司農少卿職位,隨同前往。
這場冤案被後史稱為疏杏詩案。
慶feng十年三月十八,楊柳依依,藤蘿掩映,樹木交映。
蘇希錦遣散僕從,散發存錢。僕人淚失衣襟,不舍離去。
「此一去跋山涉水,路途遙遠,瘴氣叢生,恐無法再回。」蘇希錦含笑解釋,「原以為能一起度過四十載,熟料人生無常,風雲變幻。」
四十年是四險一金的期限。
她終究還是閱歷太淺,將古代想得太好,「我已將你們的名單交於林氏,表哥會對諸位進行妥善安排。」
僕人聽後,心有戚戚,皆抱頭痛哭。
「大人,奴婢們信您,您清正廉明,怎會……」
蘇希錦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要再說。再說就是對陛下不敬。
遣散僕從,看著空蕩蕩的府邸,蘇希錦苦笑,「可惜了那些聘禮和嫁妝。」
聘禮是韓韞玉累幾年而成,嫁妝亦是林舒正四處搜尋幾年。
如今蘇府被抄,全都充入國庫。
「都什麼時候了,還可惜那些身外之物。」周綏靖與韓韞玉一同前來。
看到韓韞玉,蘇希錦愧疚難當。
還有九天便是兩人成親之日,如今婚禮作罷。她又被貶去嶺南,不知還有沒有回來的機會。
張嘴欲說,被周綏靖堵住,「我帶了兩壇酒,咱們結拜吧。以後你在嶺南有什麼事不能擺平,就報我的名。」
蘇希錦啼笑皆非,她是去當官又不是去惹是生非。
一旁的韓韞玉久久不言語。
三人找了棵桃樹,磕頭斟酒。酒入泥土,不見蹤跡,唯剩酒香點點。
周綏靖端起酒罈,仰頭灌下,罵道:「這幫艹蛋的狗賊。」
蘇希錦與韓韞玉皆沉默。
終於,他將酒罈喝完,留兩人獨處。
「我……」
「那些話你別說,」才剛說一個字,就被他堵在嘴裡,「我等你回來。」
「若回不來了呢?」
「不會,」有他與祖父在,怎會回不來?「若真回不來,我就去找你。」
蘇希錦暗笑他天真,惠州遠在嶺南,去一次一兩個月。他身居要位,又為六皇子之師如何走得開?
「師兄,」她突然神色嚴肅,「沒有誰會一直等誰,若我回不來,你自可……」
剩下的話敗在他冷冽的目光下,韓韞玉雙手搭在她肩上,目光定定:「我會一直等你。」
「那些話你爛在心裡,一輩子都不要說,也不要去想,」一向清冷的眸子,帶著不可改變的固執與堅定,他眼尾發紅,「我說過,此生只有你。若那人不是你,便永生不娶。」
蘇希錦眼睛一酸,淚水爭先恐後涌了出來。
「別哭,」韓韞玉心疼得厲害,低頭替她抹淚,「你一哭我就不知該怎麼辦了。」
她點了點頭,眼淚卻止不住掉落。
「你欠我一場婚禮,」韓韞玉嘆息,俯身將她抱在懷裡,「你記得在惠州不許三心二意,朝三暮四。」
這是哪裡來的邏輯?蘇希錦打了個嗝兒,淚水瞬間止住,「嶺南之地,偏遠荒僻,如何去三心二意?」
他卻不說,堅持讓她承諾。待得到答覆後,低頭吻了上去。
桃樹承受著兩個人的體重,向下傾斜。
門口還有許多前來送行的人,眾人默契的不進來打擾。
許久之後,她推開他,胸口不停起伏,差點閉過了氣。
「記住我說的話,」他是氣息微喘,「不可三心二意,不可朝三暮四。」
「是。」
「不可輕言放棄。」
「好。」
「等回京的旨意,若有困難,記得傳書於我。」
說著他拍了拍手,就見凌霄帶著兩籠鴿子走了進來。
正是被她誤吃了食物的白鴿。
「你早就準備好了?」蘇希錦震驚。
他搖頭,縱使他算無遺漏,也沒法料到此事,「只是心緒不定,以防萬一。」
蘇希錦瞭然,也想起一件事,「那日朝堂,我話未曾說完,師兄幫我把這個交給陛下。」
那是關於抑制土地兼併的改革措施。本是那日朝堂之言,可後來被楚王打斷,就一直沒有機會說。
韓韞玉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將之放進懷裡,「不怪陛下?」
「官場兇險,局勢波詭雲譎,我非不懂政事的百姓,如何不明白陛下難處?」
縱使身為皇上也有自己的苦衷,何況她還是詆毀先帝的罪名。
百官參奏,陛下不管,是為不孝。
……
蘇希錦走的時候,百姓送別。
不過此次送別不如登州百姓純粹,許多是前來看熱鬧的。
商梨在華痴的攙扶下小心翼翼上車,蘇希錦不忍,「你們留在京都便是,何至於跟我們一同吃苦?」
華痴道,「我為義父之子,自該跟著你們一起。」
商梨也讓她不要再勸。
那邊林母杵著拐杖,老淚縱橫,「我的小心肝啊,一個個跑這麼遠,可要了我的老命。」
林氏扶著她不停抹淚,林父勸解不過,拉林舒正擋槍。
林舒正手執摺扇,懶洋洋道,「二弟在那邊呢,姑母過去,剛好與二叔一家團圓。」
可不是?林舒立兩年前去了惠興當縣令。
林母一聽,這才高興起來。
後來又是解儀坤、宋唯仙等人送別。
午時,車隊搖搖晃晃,駛向未知遠方。
「你想去陪她?」
城牆之上,兩名男子看著遠去的簡陋馬車,惆悵不舍,「那你與韓大人之間的兄弟情義怎麼辦?他為了你冒死入宮,連陛下的黑令都收回了。」
「我是那種人嗎?」周綏靖狠踢了他一腳,「你那長善姨母不在東京?」
「你怎麼知道的?」
「嘿,上次去城南看見了,嘖嘖,你那唯唯諾諾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