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上擺放著各種美食,燒鵝,紅燒乳鴿,豬肚包雞,各種牛肉……十有九葷。
蘇希錦正看著牛肉時,便有侍女夾起一塊放進她碟子裡。
「這是惠州最出名的沙茶牛肉,吃了這頓飯,咱就是一家人了。」范大人笑說。
「范大人說哪裡話?蘇大人身份貴重,哪是我們這些糙漢能高攀的?」旁邊的綠衣官吏說,「蘇大人肯賞臉前來,便是給我們面子。」
蘇希錦不由多看了此人一眼,這人是誰?竟敢公然反駁范知州。
「看我,病糊塗了。」范大人一拍額頭,並未生氣。
若細看一下,就能發現他眼周烏黑,略有病態。
蘇希錦不接這茬,問方才的綠衣官吏:「這位大人是……」
「下官錄事參軍木滄江見過蘇大人。」
錄事參軍,管惠州庶物,糾察監督各參軍日常延誤情況。
他手舉酒杯,欲與蘇希錦一碰。
蘇希錦讓人將酒換作濃茶,「本官喝酒便瘋魔,自上次鬧到福寧殿,便被陛下發了禁令。終生不可飲酒。」
眾人不知有這一遭,紛紛愕然,眼露精光。
被陛下特令禁酒,說明她曾深受皇恩。
「不敢違陛下聖諭也,」木滄江讓人換了酒壺。
餘人皆效仿。
蘇希錦抱袖回敬,你們想看我底細,我索性大大方方露出來,讓你們看,讓你們猜。
借著這茬,剩下幾位大人也開始介紹自己。
那圓臉大眼的姓陸,任戶曹參軍。又有司法參軍奚大人;司理參軍鄒大人。
幾人說了些政事上的事,就開始試探她的底細,然除了最開始一點,她一點風聲沒露。
待宴會散,蘇希錦一走,幾位中年男子立刻讓婢女換了酒罈,喝了個東倒西歪。
司理參軍鄒大人道,「可饞死本官了,這些京里人就是講究。」
「講究的不是京里人,」奚大人笑眯眯,「是京城的女人,哈哈哈。」
眾人皆諷笑,唯知州范氏愁容滿面,「你們以為她因何禁酒?據說是傷了六皇子……」
他抬手指了指上面,餘下幾人眼睛微眯,才算將她放在心上。
傷了皇室只是被禁酒,不正說明陛下重視她嗎?
難怪小小年紀,一己女身就已是四品少卿,說不得有其他緣由。
「那又如何?」木滄江袒胸露腹,隨手抓了個女子摟在懷裡,「還不是被貶來嶺南?從古至今,你見過幾個回去了的?」
幾人一想也是如此,來了嶺南就走不了。若不想同流合污,就以身殉職,若想得開的,就安安心心待著,自有他一口飯吃。
就不知她如何想。
「老范,她職責在我們之上,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有人說。
范知州嚇了一跳,搖頭不迭,「我不行,我做不到,她可直接向陛下遞摺子。我年底期滿便得調任,誰知她會作何手腳?」
幾人紛紛笑他膽小,眼裡多有不屑。
連個女人都怕,窩囊!
范大人唯唯諾諾,他是真不敢,「這位蘇大人不比別人,其師承帝師韓國棟,便是如今的樞密使。韓樞密還將嫡長孫指給她為夫婿。若韓家不倒,焉知沒有她回去的一天?」
樞密使?
嫡長孫?
所有人目光閃爍,飄忽不定。
馬車沿街而行,蘇希錦撩開窗幔,巡視著路人。她身穿官服,一身男子打扮,仍不掩秀麗風采。
街上行人穿梭,男男女女,結朋喚友,笑容洋溢。
「奇怪,」忽聽她道,「烏衣教肆無忌憚,當街強搶民女,為何還有那麼多女子出來遊樂?」
「奴才下去打聽打聽。」外間朝三跳下馬車。
很快他帶著消息回來,「啟稟大人,因為他們買了烏絲帶。那烏絲帶二兩銀子一根,可保一年平安。」
這不就變相的保護費麼?
二兩銀子快等於老百姓一年收入了,這烏衣教當真心狠。
蘇希錦心中湧上憤意,想必昨日那女子便沒買這玩意。
惠州某一宅子,一花白老者翹著二郎腿,心情甚好的逗那籠中鸚鵡。
他身後立著一綠衣官員,低眉順眼,渾身上下充赤著酒味兒。
「那新來的通判是個怎樣的人?」老者往籠中扔進一顆石子,吹氣讓綠皮鸚鵡去吃,鸚鵡昂著腦袋,怎麼也不肯。
「小畜生,倒有幾分機靈相。」老者笑罵。
身後的綠衣官甚是不屑,「一個尋常的女子罷了,斯斯文文的,不喝酒不亂語,其他倒看不出來什麼。」
「看不出來就再看看。」
「聽說她來頭不小,師承樞密使,有個尚書左丞的未婚夫婿。對了,那酒也是陛下禁令的。」
老者眼裡滑過意外,坐直身靠在身後的扶手上,無聲喟嘆。
「叫底下的人收斂些。她上面有人,只要不鬧太過,咱們折幾個小卒,也沒什麼。」
若鬧太過,也別怪他心狠手辣。
綠衣官聽他這般說,便明白接下來的怎麼做。
他走後,老者輕聲呢喃:「這范思瑞倒是個聰明人,希望這位蘇大人多跟他學學。」
「爹,不過一小女子罷了,咱怕她做甚?」
身後的屏風走出一中年男子,手捧茶水。
俗話說得好,虎落平陽被犬欺。
她一個小女子,到了嶺南這塊兒地,是龍給他盤著,是虎給他臥著。
「你懂什麼?」老者橫了他一眼,不過話大了些便覺頭暈,昏昏欲睡,「我曾遠遠瞧過一眼韓國棟,心機深沉又護短,不是個好糊弄的。」
方才還有些力氣的人,漸漸萎靡。男子神色擔憂,小心伺候,待出去就變了臉色。
哼,老頭子越老膽子越小,一個黃毛丫頭,就把他嚇成這樣。
不過一送人頭的,早晚讓她服服帖帖聽命行事。
…………
蘇義孝失了官位,如今待在家裡伺候生病的林氏。
這人以前有事不覺得,如今閒下來,總覺無聊得緊。
恰好蘇希錦回來,他問了些官場之事,而後搓了搓手,「明兒爹爹去衙門買兩塊地,種些蔬菜瓜果,咱們以後也用不著上街買。」
蘇希錦自然同意,「種些辣椒吧,嶺南濕潤,辣椒可祛除濕氣。」
看過林氏,又去隔壁看商梨,才回到自己院中,後聽花狸說幾位參軍送了些見面禮。
打開一看,一份是東海珍珠,碩大渾圓的個頭,她只在皇后娘娘的鳳冠上見過。還有一方肇慶端硯,通體烏黑,看質量與當初陛下賞給她的不分伯仲。
蘇希錦心情沉重,這惠州水真深。
讓人退回禮物,對外宣稱不收一分一毫。
雖說有些不合群,倒襯託了她恃才傲物,心高氣傲的形象。
小孩子嘛,空有一身熱血,也成不了什麼大事。
福寧殿,朝臣如往常一樣位列班位。
蘇希錦的位置早已被人取代,沒了那位年輕的蘇少卿,殿中不乏沉悶,然上朝本不需要活潑。
世上少了誰不是少?只要有利可圖。
今日的周武煦似乎格外主動,「稅收漸末,國庫入不敷出,抑制土地兼併,刻不容緩。諸位有什麼計策可為朕解決這一難題?」
立刻有人上前,「微臣以為可以加大稅收力度。今稅賦乃先帝登基時確立,未有改之。當時朝廷始建,動盪不穩。而今國富民安,百姓富足,臣以為可加強稅收。」
周武煦微微點頭,繼續詢問眾人。
可惜不是加強稅收,就是催促縣官,未有能解決辦法之人。
他漸漸失望,都是些自私自利的酒囊飯袋,好處自己占,將負擔轉移百姓,當真吃人不吐骨頭。
由此他更是懷念起蘇希錦來,跟他們一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取之於民,終歸短暫之計,不能長久,」他濃眉冷凝,「然經過你們提醒,朕倒是有了些想法。」
眾臣洗耳恭聽,就聽他道,「一是以州縣為基礎,將所有賦稅包括正稅、附加稅、貢品以及各種經費和全部徭役統一編派,並為一條,總為一項收入。」
才說一半,朝中大臣無一不色變。
所有賦稅!
所有賦稅總計一條,那他們以後有何利可圖?
以前吧,若收人頭稅,他們可剝一層皮;收徭役時,又可剝一層皮;再等到貢品、經費等,七八層皮一起剝下來,這腰包,它就鼓鼓的。
走路那聲音,別提多好聽。
而今所有賦稅總計一起,那他們不是只能剝一層皮了嗎?
誰給陛下出的這餿主意?
這也太精明了些。
念頭一起,一張明媚年輕的臉便出現在他們腦海。
除了那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蘇大人還能有誰?
許多官員暗暗使了個眼色,就見門下給事中站了起來,「陛下,臣以為此法治標不治本,不具有操作性。」
周武煦和顏悅色,示意他說下去。
給事中正兒八經,為君分憂,「一是每樣稅收,收取時間不定,無法做到同時收取。二是如此收稅,工作量大,地方人手不夠,恐怕得添置人手。反而令國庫負擔加重。」
周武煦聽他胡扯,若非他心中早已盤算了幾十天,還真會以為他為自己著想。
「說完了?」他好整以暇,「愛卿說的有道理,與朕之前擔憂得不無一樣。是以,朕以為今後所有稅收按現銀計,實在拿不出來的則以糧食充用。」
眾人:「……」
合著早已算好了,那他們今後更無油水可撈。
心裡的吐槽還沒完,就聽周武煦又道,「此其一,其二便是原有的按人頭收稅,改為按田畝收稅。」
眾臣被震得腦瓜子嗡嗡作響,這不明晃晃的陽謀嗎?
這xx是一個女人能想出來的計謀?
合著為了百姓將天下富人一網打盡?
天坑啊!
還好這個天坑已經被趕出了京城。
韓韞玉雙手緊握,其他人或許只是猜測。只有他明白這些計策是她臨終交給陛下的。
這些詭異又合理的計策,也只有她才能想出來。
「陛下,」謝侍郎穩不住了,「何為按田畝收稅?」
周武煦淡淡道,「田多多上,田少少上,田無不上。」
若說其他東西可以作假,田畝是登記在戶部的。那是白紙黑字,板上釘釘的東西。
此計一出,天下稅收皆透明,以後無人可偷稅漏稅。
便有那富戶,吃了多少進嘴裡,就要按比例吐出多少出來。
呂相深謀遠慮,「陛下,此計傷筋動骨,恐會引許多人怨聲載道,與國家安穩不利。」
許多人?除了富商還有誰?百姓津津樂道好吧。
周武煦淡淡詢問:「莫非呂相有更好的辦法?」
自然沒有,這麼個釜底抽薪的損主意,不知哪個齷蹉鬼想出來的。
「沉疴猛藥於社稷不利,臣以為需循序漸進。不如先試行第一種方法?待百姓適應後,再宣布第二種。」
許多人開始附和,相較於第二種,第一種簡直快樂似神仙。
周武煦閉目不語,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最近惠州百姓發現州衙不開門了,紛紛笑稱「明日再來」今後要改名「明日不再來」。
這范知州以前雖說不辦事,但衙門總是開的,如今竟然連衙門都不開了。
莫不是死在哪位姑娘的床上?有男子不懷好意猜測。
然很快他們找到了原因,另一條街道的通判司開府了。
那位新上任的女通判蘇大人,每日按時坐班,處理公務,一日不落。
百姓聽聞風聲,立刻看熱鬧一樣圍過去,對之點頭論足。
「咦,看著好年輕,與我家女兒一般大。」
「細皮嫩肉的,可比你家那姑娘好看多了。」
「女大人審案,未之有也!」
逐日神色嚴肅,「大人,他們對大人不敬,下官這就去趕走他們。」
蘇希錦伸手阻攔,此刻趕走他們,只會令他們更害怕,從而失了民心。
衙一連開了三天,無一人前來告狀申冤。
「大人,」又一日黃昏,徐主簿請蘇大人應卯退堂,「惠州治安一向好,三年來未有百姓申冤一說。現太陽下山,應當不會有百姓來了。」
他們哪裡是不來,怕是不敢來吧。
蘇希錦嘆息,「此為本官職責,還有一刻鐘,等時間到了,本官自會退堂。」
話落,又等了一盞茶時間,便有一老一小祖孫兩前來報案,「大人,草民有冤屈。」
衙門官吏為之一振,唯主簿神色莫名。
「老人家慢慢說,若有冤屈,本官自會為你主持公道。」
老人狠狠喘氣,好半天才道:「草民乃大江村人士,家裡養了一頭牛。今日草民兒子牽牛出門,卻被村中無賴打斷了腿,還把草民家的牛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