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說完,嗚咽痛哭,「那是咱全家人的生計,一年到尾的奔頭。」
這不就是村霸嗎?
蘇希錦聽過後,一面譴人驗傷,一面讓人將無賴連同牛一併帶來。
雙方當面對證。
那無賴是一二十一二歲的男子,叫孫旺財,走路含胸駝背,吊兒郎當,單看樣子就流里流氣的。
蘇希錦按照正常程序走,孫旺財對此事供認不諱,只原因卻有兩說。
「是他家牛踩了草民家莊稼,草民與他說理,他概不賠償,草民這才拉了牛抵債。」他抬頭,兩腿分開,一隻腳不停抖動。
「大人,孫家並未種莊稼。」老者說。
嶺南水廣地荒多瘴氣,嶺南人多捕獵為生,只有那體力不支的老人,會嘗試種地。但收成一直不盡如人意。
「誰說我不種?」孫旺財犟著頭,「這不昨天剛翻地,正往裡面撒種子嗎?」
說完,將袖子往上一帶,露出肩膀上的烏絲帶。
蘇希錦眸光閃動,頓時明了。
「大人,不是這樣的。孫家在過道上圈了一塊地,稱是自家的,誰過去就得交一個銅板。草民兒子沒錢過了道,就被他找人打了。」
「可是真的?」蘇希錦徐徐問。
對方自以為亮出了烏絲帶,大家就是一家人,「那地是我家開荒的,按照規矩,誰開荒就是誰的。」
「可在衙門登記?」
「未曾。」
「既未曾登記,便不是你的。」蘇希錦一拍驚堂木,「你霸占過道,強收過路費,是為匪。搶奪他人牛,打傷牛主人是為罪。按律當杖三十,並歸還耕牛,賠償損失。」
「損失本官已幫你算好了,包括醫療費並務工損失費、身體滋補費。醫療費以醫館收費為準,其他合併按每日三十文計算。」
判令下達,老人家摟著孫子叩頭謝恩。
那孫旺財則震驚異常,指著手上的烏絲帶對蘇希錦道,「你不可以罰我,我買了烏絲帶。」
蘇希錦冷言冷語,「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的意思是烏衣教縱容你這麼做的?可本官聽聞烏衣教教主將士出身,可不是你這樣的地痞無賴。自己壞了王法,莫要怪罪在烏衣教身上。」
「本官為陛下親封惠州通判,自該維護國家法律。」
蘇希錦說,因擔心孫旺財不履行賠償,她指了個小吏,跟去村中監督執行判決。
審理結束,趕來聽審的百姓一片叫好。
「你們看孫旺財手上帶的東西,這通判大人真頭鐵,竟敢惹烏衣教。」
「她不怕被烏衣教報復嗎?」
「這下總算有人不買烏衣教的帳了。」
「哈哈,烏衣教踢到鐵板上了。」
「你們不要高興太早,」人群中一老者搖頭,「以老朽看,這蘇大人慘囉。」
此案只是尋常小案,卻是惠州近三年來第一次開府聽審。算是給百姓一個辦事的信號。
因惹事之人購買了烏絲帶,便有人說新來的通判不怕烏衣教,至少跟烏衣教不是一夥的。
至那日起,很多百姓聞訊趕來,紛紛讓蘇希錦主持公道。
胭脂水粉,世俗沉雜,呼吸混濁,放浪形骸。
鳳仙樓內,中年男子摟著一半裸女子,開懷暢飲,好不快活。
隨從悄無聲息從門口進來,靠近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那男子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得給她點顏色瞧瞧。」
堆積了三年的官司突然爆發,本是蘇希錦正忙的時候。然府衙忙了幾天卻突然安靜下來,又恢復到了門可羅雀的場面。
這並不是正常的現象,蘇希錦低頭將案上書信折起來,裹成小卷,掛在鴿子爪上。
鴿子撲騰著翅膀,凌空而起,飛向北方。
「朝三,」她對外叫喊一聲,「去查下怎麼回事。」
吩咐完,起身來到林氏門口。嶺南天氣濕熱,多雨,林氏自來便一病不起。華痴說她心中有事,只有解開方可好起來。
「倒霉孩子,你來做什麼?」
還沒進便讓白荷攔在門外,蘇希錦從縫隙中擠了進去,「來看看您。」
「你去處理正事,不用擔心娘,」林氏拉著她的手,敦敦叮囑,「左右有你大哥在,不礙事。」
「大哥得看顧嫂子,忙著呢。」蘇希錦觀她臉色蠟黃,將之扶起,在背後墊了個枕頭,「娘親想吃些什麼?我去給您做。」
「嘴裡苦,沒什麼胃口。」說罷苦笑,「本還想著等病好了去惠興看看你二舅母,這下可是不行了。」
蘇希錦心中一動,「待娘好了,我派人送爹娘去惠興。」
惠州局勢不定,惠興只是下轄小縣城,將爹娘兄長送過去,便是發生什麼,林舒立也可安排好。
當然前提是讓林氏的病快快好起來。
「不著急,」林氏面有憂色,小心試探,「來惠州這麼久,你可有跟韓大人寫信?」
方才就有,蘇希錦笑了笑,「山高水遠,便是寫了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
「是啊,太遠了。」林氏呢喃,「我們來這裡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去。你今年已滿十六,同齡人孩子都一歲了。」
幾個月前,陛下為她及笄羨煞京里多少人?
誰知世事無常,轉眼就被貶到了最南方。
「韓大人那邊是什麼個意思?」林氏問,「他也快二十了,若我們回不去,還是別耽擱他娶妻生子。」
好好的婚事,被禍害成這樣,當真是作孽。
腦海有一瞬間恍惚,蘇希錦心下黯淡,隨後釋然一笑,「他有自己的打算,娘親不必擔心。」
想到哥哥華痴交待,蘇希錦猜這正是娘親憂心之事,於是換了個肯定回答。
「他說等我回去,若我沒回去便來找我。」
「當真?」林氏眼裡泛光,阿彌陀佛,她女兒官場坎坷,婚事也坎坷。
「當真,」蘇希錦笑答。
阻礙她回去的,從來不是陛下。
而是呂、謝兩派,說得更直白點是楚王與吳王兩派。
周武煦未必不知誰是幕後黑手,只礙於朝廷壓力和對兒子的親情。
皇室子嗣不豐,不管最後登頂的是誰,這兩個兒子都尤其珍貴。
「哎,韓大人是個好人。娘親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韓大人那般的人才。」
家世、相貌、人品,樣樣不凡。
蘇希錦回神,問她:「那爹呢?」
「你爹?」林氏羞澀,嬌嗔道,「你爹自然是好的。」
不納妾,無通房,眼裡三分地,寵妻愛女,男人的優點他都占了。
蘇希錦趁機開解,「女兒也想找個爹爹這樣的男子。所以娘親不必為女兒的婚事擔憂。縱使將來女兒與韓大人未能走在一起,女兒也當找個心心相印之人。」
「你年齡……」
「年齡又如何?」她根本沒放在心上,「連官都做了,娘親以為女兒還是正常女子?若因年齡而找個不稱心的夫君,不是苦了一輩子嗎?」
「若是那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林氏低眉思索,蘇希錦的婚事是她心中的一道坎,她怕女兒適齡不成親,被人說閒話。又怕自己與丈夫去了,她身邊無人陪伴。
「你說得對,」她點頭,「是娘親想岔了。」
蘇希錦輕笑,「我與韓大哥只是延遲婚期,並未退親。有師父在朝廷,過兩年我們就能回去。」
林氏放下心來,這才有了點笑。
晚間時分,朝三回來了。
「啟稟大人,那日來報案的劉三能被孫旺財請人給打了,如今正躺在床上。」朝三肅容,「烏衣教放言誰敢再報案,這就是下場。」
是以百姓被威脅,無一人再敢報案。
蘇希錦眯眼,好一個下馬威!
未摸清局勢之前,她本不想貿然惹上烏衣教。
是以來惠州之後,她抬高自己身價,又示敵以弱,不主動招惹,按說已經表明自己的態度。
「既然知法犯法,屢教不改,本官也不用再給他留情面。」她道,「你帶幾個官吏,將孫旺財抓起來收監。動作大一點,明日本官自會審理。」
隔日,蘇希錦當眾將孫旺財打了六十板子,並收監一年。責令其賠償劉家醫藥費。
「若劉家再有一人受傷,本官都算在你頭上。」
所謂神仙打仗,凡人遭殃。
孫旺財不過是烏衣教下面,小的不能再小的一條狗,他受再重的處罰,烏衣教都不會痛。
只是面子過意不去。
「她既然要審案,那便讓她審好了。」某院,中年男子得到風聲後,冷笑出聲,「去告訴木參軍,送盤開胃菜給咱們的通判大人嘗嘗。」
不過一日,蘇希錦突然發現衙門案子多了起來。百姓從上午排隊排到下午,循環往復,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時深更半夜都有人擊鼓鳴冤。
一連半月,她肉眼見著瘦了下來。
林氏病好了,每日給她煨湯送補,均不見效。
花狸等人慾言又止,「大人,要不咱們幾個殺到府里去,將那主謀之人宰了。」
到時群龍無首,看他們怎麼辦!
「你們知道主謀是誰?」蘇希錦問。
花狸搖頭。
「有證據嗎?」
花狸又搖頭。
「我也不知主謀是誰,」她攤手,「我們代表的是國法,凡定罪必然需要講證據。若無證據,私下判案,與烏衣教有何區別?」
花狸抿嘴,左不過是那幾個參軍,都殺了就乾淨了。
蘇希錦若知道她心中想法,恐會將方才喝的湯都吐出來。
刺殺朝廷命官?她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到時候一群烏合之眾再添鹽加醋一番,得,永遠別想回去了。
「此事我已有解決辦法,」她揮了揮手。
第二日,蘇希錦如往常一樣開堂。
「既是盜竊未遂,自不會處罰過重,」蘇希錦看著堂下兩人,拍了拍桌子,「來人,取德行帶來。」
所謂德行帶,外觀與烏絲帶一樣,無甚差別。只不過帶子上多了幾個字。
「將德行帶給他戴上,」蘇希錦一指賊人。
逐日上去將黑色帶子,系在他頭上。帶子上明晃晃兩個「盜竊」字體,讓人一觀便能看出此人劣跡。
男子雖不識字,也知道不是什麼好物,臉漲得通紅。
「此帶名為德行帶,因你犯了盜竊一罪,是以上面標有』盜竊』二字,」蘇希錦好心解釋,「你需日日戴在頭上一個月,寢食不可摘。凡私自摘下,見一次罰二十板。下去吧。」
那人如蒙大赦,低頭撫額跑開。
外間有人見狀,互視一眼,不動聲色退後。
隊伍一下子就少了一半,蘇希錦看在眼裡,面上不顯,心中冷笑連連。
這帶子就如貞潔帶一般,顯示著他們的罪狀。令他們抬不起頭來。
此其一。
其二,這帶子與烏絲帶同色,而烏絲帶被當作神一樣供奉,是不允許刻字、損壞的。
她讓人在上面寫「盜竊」,「搶劫」等字樣,表面是懲罰犯人。實則是打烏衣教的臉。
今後有多少人犯罪,他烏衣教就有多少根帶字的帶子。
「大家可聽到了?」她板著臉,對府外之人宣布,「以後凡犯罪,除開律法規定之懲罰後,均需戴上這根帶子。依律犯罪大小,所戴時間不定。」
眾人神色彷徨,莫不感到恐懼。
平民百姓擔心丟人,烏衣教眾擔心毀壞教內規矩,被責罰。
又走了一撥人,蘇希錦十分滿意。
若在現代她可能還會考慮名譽權,自尊心什麼的。現在則不用。陳國審判者自主定罪,彈性極大,怎樣效果好怎樣來。
水面清幽,畫舫飄蕩,帶著悠揚動聽的琵琶聲。
畫舫中,一群人金樽清酒,你來我往,熱鬧非凡。
「咱們美人在懷,喝酒縱樂,休閒快活。」木參軍笑吟吟開口,「可憐蘇大人還為案子忙的焦頭爛額,徹夜不眠。」
司理參軍也笑,「整個惠州只有她通判府開著,百姓不去找她找誰?說起來還是咱二爺方法好。」
被叫做二爺的中年男子嗤笑,「她不是想審案嗎?就讓她審。諸位吃好喝好,等著看笑話便是。」
說起來他還為她準備了一項大禮,按說也快收到了。
「范知州怎的沒來?」二爺掃了一圈,翹著二郎腿問。
木參軍譏諷,「又病了。」
這位范大人膽小怕事,苟得很。
二爺撇了撇嘴,顯然也看不上對方。
幾人狼狽為奸,人各自好笑,突然,「二爺,不好了!」
有人來報。
「咋咋呼呼的,死人了?」二爺旁邊的人怒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