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百姓第一次參與律法探討。
眾人內心激動、神奇、驕傲。
畢竟平時誰都不敢輕易踏足之地,現在竟然可以進來提意見,交流官府大事。
這件事可以讓他們回去吹一輩子。
「諸位對本官的判決可有什麼不服之處?」
等人都席地而坐,蘇希錦抱袖問。
「不服倒沒有,」第一排角落的灰布男子道,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不服,「只是草民有一事不解,大人為何不直接將財產分作三份?」
這大概是許多人心中疑惑之處。
「因為商鋪是趙氏與丈夫共同置產,理應一人一半。趙氏那一半是自己的。王家二郎那一半,之所以分為三分,是因為對妻子、女兒、父母都有贍養責任。」
「大人的意思是妻子對公婆沒有責任?」他們抓住這一敏感點。
都說女人出嫁從夫,孝順公婆,嫁進夫家理應是夫家人。
趙氏的錢不分,不就是說明對公婆沒責任嗎?
「分情況,」蘇希錦搖頭,畢竟古代和現代國情不一樣,「本官以為,贍養義務對應的是撫養義務。公公婆婆只撫養了兒子,未撫養妻子,所以應當兒子贍養父母。而撫養妻子的是岳父岳母,是以妻子對自己的父母,應盡贍養義務。」
話落,堂中百姓驚訝莫名,就連當差的官役都放下武器,默默找了塊地坐了下來。
還能這樣看的?撫養對贍養沒毛病,但妻子不贍養公婆,卻怎麼也說不過去。
撫養對贍養沒毛病,但他們卻覺得古怪。
「大人的話,草民不敢苟同,」方才說話的灰衣青年站了起來,「草民以為,既嫁進夫家,妻子當以夫為尊,以丈夫爹娘為親生爹娘。同盡贍養義務,更沒有私產一說。」
地上眾人經他提點,終於發覺不對勁兒之處在哪裡。
不就是妻子應孝順、贍養公婆嗎?
按照蘇大人的意思,妻子對公婆沒有贍養義務。
那娶個媳婦有什麼用?
他頭腦清醒,條理清晰,說話有理有據,不由讓蘇希錦多看了他一眼。
「這得分情況討論,若公婆善待妻子,妻子可以贍養公婆。」她抬眸,見眾人不明白,便舉了現例,「比如趙氏夫婦創業時,王家沒提供任何幫助。不止如此,依趙氏之言,還添了不少難處。」
「若爹娘仁慈,如何會不施以援手?若爹娘善良,如何會不顧趙氏母女死活,爭搶財產?趙氏與丈夫奮鬥一輩子的財產,自己不能享用,卻讓貪心的公公婆婆甚至小叔子坐享其成,那她奮鬥的意義在哪裡?」
是啊,自己掙的錢自己不能花,那以後誰還會努力?
「蘇大人以為誰掙的錢就是誰的?」
「自己掙的自然是自己的,」蘇希錦言詞肯定,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
但這句話她不敢說,「只不過產權人去世後,繼承順序應當是夫妻、子女、父母。」
「趙氏公婆不慈,因此本官認為趙氏沒有贍養義務。」她聲音沉穩,面帶微笑,不僅沒有官員的威壓,反而很平易近人,「然不管爹娘慈與否,王家二郎都有贍養義務。是以本官將趙氏的財產全權保留,王二郎財產分成三份。」
經過她這般細緻的描述,一些人早已明白過來。有的心服口服,有的仍固執於自己的觀念。
蘇希錦對此都表示理解,傳統習俗並不能因她三言兩語而化解。
若百姓能輕易聽勸,這世上還有戰爭和犯罪嗎?
許是衙門熱鬧非凡,許多百姓聞訊趕來,見證這官民一堂的稀奇場面。蘇希錦甚至在裡面看見了玉華公子。
「那趙氏還對自己的爹娘有贍養義務嗎?」就聽有人問。
「自然,」蘇希錦點頭,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父母養育她,自然有贍養義務,只不過得根據自家情況來。比如爹娘將家產全給了兒子,女兒窮困等等。」
如此,大家便理平了。
卻聞人群中傳來一媚惑的成熟男音:「大人未必把錢財看得太重了些。」
聲如琴音,悅耳動聽,眾人只覺耳朵一癢,紛紛回頭看去。
驚呼:「玉華公子!」
「天啦,他怎麼來了?聽說他輕易不出醉春風。」
「難道也是來聽蘇大人講律法?」
眾人紛紛猜測,果然是美男,那白皙的肌膚,精美的五官,還有一身風華氣度,讓同為男子的他們自形慚愧。
蘇希錦不滿地眯眼,好端端的普法大會,讓這妖怪給帶偏了。
果真是美色誤人。
想到這裡,她起身笑道,「錢財是百姓的生計,百姓一年到頭,忙忙碌碌不就為了錢嗎?沒有錢,如何養活自己和妻兒、父母?」
「大人所言原也不錯,」玉華公子眼睛一彎,勾唇而笑,令在場百姓花了眼,「只不過玉華有一事不明。據玉華所知,大人家中只有你一女,不知大人百年後,將如何分配家產?」
玉華公子可真大膽,百姓驚恐萬狀,蘇大人年紀輕輕,身康體健,他這樣問不是咒大人死嗎?
但他們也很好奇大人家事,紛紛支起耳朵。
陳國第一女官,又如何安排自己的家業?
幾十雙眼睛睽睽注視下,蘇希錦灑脫一笑,「家產?身外之物罷了。」
「若本官無子,則成立救難所,捐出去獻給需要之人。若有子,則令子女平等繼承。」她敲了敲木案,歪頭道,「說到這裡,大家回去多關注關注女戶,陛下聖明,說不得以後會出現新的政策。」
陛下?新政策?眾人眼前一亮,蘇大人這是在給他們透露消息嗎?
蘇大人真是大善人,把他們當作一家人,完全不藏私。
他們互相交換眼色,帶著自己的猜測。
「好了,」蘇希錦拍手,示意大家安靜,「今日普法到此結束。以後本官會在衙外,安置一信箱。大家今後若有不解之問,或有冤屈、密事等,可匿名或實名投遞,本官有時間會答覆。」
相當於每個人都有了與官府溝通的渠道,不怕有冤不能報了!
眾人紛紛大喜,跪地叩拜,直言蘇希錦是好官。
這是史上第一件百姓參與政法的案例,具有深遠的研究價值。
一堂簡單的財產糾紛,演變成大型普法現場,蘇希錦揉了揉肩膀,酸澀難忍。暗自打算回府後,讓花狸幫忙按摩一下。
「蘇大人廣開言路,令玉華佩服。」玉華公子握著扇子,慵懶走在她身邊。
「這樣做利於百姓,」蘇希錦盯著他手中扇子,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林舒正的影子。
不同的是他的扇子多是些山水字畫,而林舒正……怎樣豪橫怎樣來。
「蘇大人事事為民,令玉華自愧不如,」他媚眼如絲,聲音勾人,「大人不說,玉華還以為大人不想在我這裡買消息了呢。」
這聲音,蘇希錦瞥了他一眼,一點都不端莊。
「放心,本官還沒那麼強,搶不了你醉春風的飯碗。」
他樂了,「要不說玉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藍天白雲,惠風和暢。高空中的雲如同鉤狀的纖維一般,絲絲傾斜。又如同馬尾,一束一束,飄逸非凡。
「明天要下雨,」蘇希錦開始下逐客令,「公子回去收衣裳罷。」
玉華公子搖了搖扇子,似無所察,「樓里那麼多下人,這種事兒不用本公子操心。大人還會看天象?」
自然,畢竟她可是地理專業畢業的。
「小意思,」蘇希錦將雙手背於身後,挺起胸脯,「天上鉤鉤雲,地上雨淋淋。」
眼見著要到府上了,他還沒有走的打算,蘇希錦忍不住轉身,「公子找本官有事?」
「有事,」他點頭,「進去再說?」
蘇希錦懷疑的看向他,他怕不是別有目的。
「有,」他倒很坦白,「我曾說過,整個惠州,我知之甚多。只你這府上鐵桶一樣,便是我的人也不好進去。」
感情是來獲取情報的,蘇希錦挑眉,如此更不想放他進去了。
卻見他伸出一指,「一個問……」
「你是誰?」聲音被裡面的男子打斷。
蘇希錦回頭,「憶塵,你怎麼出來了?快進去。」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烏衣教到處抓他,說不得他真有用。
憶塵?玉華公子雙臂環胸,眼裡冒出奇異的光芒。
這世上當真玄幻。
「你是誰?」憶塵不聽蘇希錦囑咐,固執地站在玉華身前。
「醉春風樓主,玉華公子。」
兩人身量相當,看起來玉華隱隱高出一點。
「什麼玉華公子,聽都沒聽說過。」憶塵皺著鼻子。
蘇希錦拉了拉他衣袖,問玉華,「方才你說一個問題,什麼問題都可以嗎?」
玉華低頭眯眼笑道,「我突然改變主意,不進去了。」
說完搖著扇子離開。
蘇希錦若有所思,進門插手看向憶塵,「你當真什麼都記不起來?」
玉華方才還討價還價,此刻突然離開,實在奇怪。
「記起來什麼?」憶塵茫然,眼睛澄澈明亮,「你跟他什麼關係?」
這茫然懵懂的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蘇希錦瞬間泄氣,有氣無力揮手,「利益夥伴。」
就見他追在身後譴責,「你都有韓大人了,不可三心二意,與外男交往密切。」
蘇希錦聽得頭皮發麻,若非知道他與韓韞玉不認識,還以為是韓韞玉派他來監視自己的臥底。
罪過罪過。
俗話說天上鉤鉤雲,地上雨淋淋。
果如蘇希錦所料,第二天惠州城便下起了大雨。
雨點密集,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嘈嘈雜雜。雷聲陣陣,令人心驚。
路上的行人紛紛到臨近點避雨,方才還熱鬧的街道,瞬間空無一人。
蘇希錦處理好公務,提前下衙。就見蘇義孝憂心忡忡望著雨水,「爹爹可是在擔心地里的莊稼?」
蘇義孝抹了一把臉,「前幾天剛移植了辣椒,現在就下這麼大的雨,不知會被淋倒多少。」
「這雨應當下不了多久,」蘇希錦說,「爹爹若擔心,待雨小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田間髒得很,如何讓你去?」他女兒是朝廷命官,手握筆桿子的人,蘇義孝捨不得她吃土抹灰,「爹爹一會兒就去。」
六七月份天,正是雷陣雨來臨之際,陣雨又急又大,然降雨時間短,持續不了多久。
果然,下午雨就停了。蘇義孝見狀,迫不及待跑了出去。
林氏看得又氣又笑。
「你爹還像個小孩子。」她對蘇希錦道,「就盯著那一畝三分地。」
蘇希錦勾唇,要不說他專情呢?不論是對娘還是對種地這種特殊愛好。
蘇義孝買的地在城外,不乘馬車,需要走好長一段路。
傍晚時,他穿著斗笠回來,一邊脫外套,一邊慶幸對蘇希錦講,「還好抓穩土了,辣椒長勢甚好,今年指不定大豐收。」
「別看下雨時間短,但下得真猛。江里水位都上升了一小截。你是沒去看,東江水又混又濁,帶了不少沙子。」
莊稼無事,他心情好,也願意多說話。
眾人被他臉上的笑意感染,腳步輕快。
水位上升?混濁?
蘇希錦蹙眉,「爹爹確定沒看錯?」
「我昨日洗手時,在江堤上磨了一槓,方才去看,水位早已經漫過了記號。」蘇義孝說著伸出拇指,比給蘇希錦看,「大概這麼一截。」
上午的雨確實不小,然東江寬闊,何至於改變水位?
蘇希錦面色凝重,吩咐花狸去戶曹取文書,自己則駕車出城。
「他怎麼了?」林氏看著她的背影,神色擔憂。
蘇義孝摸頭,突然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若真是那樣,那惠州……
東江江水豐盈,橫貫惠州,其流水量和航運價值,當屬陳國前三。
東江水質清澈,然蘇希錦趕到時,卻見整個江面混濁,急促,水流夾雜著泥沙,卷裹著一些雜物,奔流向前。
情況不妙,她心情驀然沉重。
正欲往回走,就見一老頭兒趕著一群鴨子回來,口裡念念叨叨,「鴨子不下水,水裡必有妖。」
「老爺爺也覺得這水有問題嗎?」她問。
老頭兒看了她一眼,女子穿男裝,不知是哪家膽大的姑娘。
手上沒有烏絲帶,也不怕被烏衣教搶了去。
「逢七至十汛四月,今年這汛期來得有點早。」
是有點早,如今才六月。
可若江水出問題,那也不早了。
「回府……回衙門,」她凝神,待看過惠州記錄後,就知是不是汛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