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蘇希錦還猶在夢中,遲鈍呆滯。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追呀。」
林氏急得直跺腳,恨不得代替她去。
蘇希錦回神,連忙向著那道白影追去。
反倒是蘇義孝不擔心,樂呵呵將木簪戴在林氏頭上,「女婿送你的簪子。」
林氏嬌嗔,含羞帶怯如同十八歲的妙齡少女。
玉華公子搖頭扇扇子,嘖嘖,這人還真跟以前一個樣。
「師兄,你等等我呀。」
蘇希錦追在韓韞玉身後,邊喊邊跑。圍觀路人紛紛駐足而視,但見前面一風華絕代的男子,腳步急促。後頭一嬌俏……男兒,奮起直追?
不由搖頭嘆息,真是世風日下。
烏衣教將嶺南弄得烏煙瘴氣,蘇希錦剛來時一直著男裝打扮。後經她幾月努力,治安勉強好了些,然穿男裝的習慣也留了下來。
「師兄,你在生氣嗎?」
「師兄,陛下派來賑災的官員,就是你嗎?」
「都怪花狸,不說清楚,我還以為是謝侍郎。」
「不然我一定會等你一起過中秋的。」
他有腿長優勢,一步當她兩步,蘇希錦累得氣喘吁吁,「師兄,我腿短,你走快了,我跟不上。」
韓韞玉聽著她喘息的顫音,心軟了一半,只想著方才的畫面,逼自己硬起心腸。
前路漫漫,她外放的時日還長。若由得她這樣,不是讓更多不軌之徒接近她?
勢必要給她一個教訓。
眼見著白色人影越走越遠,未有停頓之意。蘇希錦咬牙,深呼吸,一鼓作氣跑到他身後,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師兄,我累。」
本是過節,人來人往,燈籠高掛,他所到之處,便是眾人目光聚集之地。
由是許多人看著兩男的抱在一起,不由瞪大眼睛,匪夷所思。
韓韞玉身子一僵,耳尖泛紅,剩下那半氣也跑了。只余重逢的喜悅和宣示主權的占有欲。
「錯了沒?」
心軟之際,仍不忘嘴硬。
「錯了。」
她乖乖巧巧點頭。
錯了就行,他掰開她的手,在她擔心的目光下,與她雙手交握。
不顧大庭廣眾,不顧眾目睽睽,不顧禮義廉恥。
其實和好也是那般容易。
「玉華心思狡猾,說不得他其實已經看見你,故意那樣說的。」
蘇希錦回想方才的情景,只覺被玉華坑了。下定決心要找回場子。
殊不知自己又踏進一陷阱。
「玉華?」手指併攏,逐漸收緊,他目光危險,「你倆什麼時候變這般親近了?」
情報終歸是情報,遠沒有親耳所聞,親眼所見來得直接。
蘇希錦眨了眨眼,「叫玉華公子未免太客氣了些。」
他目光轉冷,心裡明白過來,肅聲說道:「他姓冷。」
冷玉華。
蘇希錦只覺得神經崩斷,這世上怎會有人拿自己的真名,當花名的。
玉華公子,牡丹公子不都是象館男子的藝名嗎?
「你不知道也正常,這世上知道他姓冷的不超過五個,」看來兩人關係非如情報所言的密切。
所謂不知者不罪,雖是吃味,韓韞玉仍捏得清輕重,「現在的問題是,你為何讓他一起過中秋?」
這實在是冤枉,「蔣二爺強邀,玉……冷公子解圍,事後他說路是官家的,誰也無權管他走哪條。」
這種無賴話,一聽就是那傢伙說出來的。說不得他早已得了自己動向,故意作出這番舉動。
韓韞玉鬆手,這才瞧見周圍人看稀奇一般注視著兩人,眉頭輕皺,帶著她快步離開。
然他所到之處,哪兒有安靜之地?
蘇希錦仍不忘舊事,「師兄,方才那謎底為何是旱?」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葵,乃十天干。天干不就是旱嗎?」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
「師兄你最聰明。」
拍馬屁是求生本領,對另一半拍馬屁,更能取悅於人。
他勾起唇角,出眾的五官在燈光下明明滅滅,柔和暖人。
兩人十指交握,不顧世人目光,蘇希錦抬頭嘆道,「師兄其實不必擔憂我……我常常感到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她身居高位,被人稱作離經叛道,張狂恣意。在這個三從四德,女子賢良大度的時代里,她首先被剔出當家主母的人選。
是以她覺得,除了韓韞玉,這世上不會有男子無欲無求,一心一意以正妻之位待她。
「前頭上街,聽女孩兒說羨慕我皇榜中第,身居高位。」她笑了笑,「就有婦人說,高中狀元又如何?還不得回家相夫教子?你瞧瞧有幾個貴婦願意同她來往?」
她雖不贊同,不記仇,卻也知道自己在某些人心中的印象:叛離,乖張,不堪為良配。
然一條不同尋常之路,就需要忍受異樣目光,敢為人先。
「目光短淺罷了,」韓韞玉心疼地摸了摸她腦袋,還是一樣的手感,「你這樣最好,不必在意別人怎麼說。」
大不了以後他來相妻教子。
蘇確實不在意,她的世界觀跟眼界,都不是她們能比擬的。
但她也不對別人的教育產生反對,那位夫人交給自己女兒的,是最適應這個社會規則的生存方式。
「我只是想說,其實我並沒有師兄說的那樣受歡迎。而我的自制力也很強。」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朝三暮四,三心二意。
前面驟亮,他明白眼前之人在拐彎抹角勸諫。
「所以冷玉華是怎麼回事?」
你府上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蘇希錦啞然。
原來男人也會記仇。
她抖瑟身子,下定決心今後一定要與男子保持距離。
經此一役,以後外任,某些地方官員給她送男寵,都讓她畏如蛇蠍,如避瘟疫。
韓韞玉瞥了她一眼,拉著她往前頭的光亮處走去,「覺得格格不入,是因為你身處光明,卻難以照亮黑暗。」
越到前面,那亮光越大、越高,許多百姓圍著那光亮,尖叫著,手拉手跳舞。
湊近一看,原來是一支由無數火把組成的寶塔,旁邊專門有人往裡面加柴。
「這是番塔,」蘇希錦跟韓韞玉介紹,儘管她也是第一次見。
「這麼大的火,若出意外,容易發生火災。」
她抬頭四周望了望,也不知今夜值班的是誰。
「公子放心,安全著呢,裡面是黃泥包裹著。」
前面的小姑娘聞聲解釋,她轉過頭先看到蘇希錦,再看到她身後的韓韞玉。忍不住晃花了眼。
「這位公子可曾婚配?」
蘇希錦雙手抱胸,嘴角上翹,歪頭看他如何作答。
他看著她,眼裡帶笑,「已有妻兒。」
蘇希錦嘴角抽搐。
「真是可惜,」小姑娘遺憾的咋了咋嘴,從腰上取下一物送給他,「這是小女在月婆寺求的桃花符,留給公子做個念想。」
要不說嶺南百姓開放呢,明知他已成家,仍不忘留有念想。
韓韞玉略有些不適,素手牽過蘇希錦就走,「這是我妻子。」
後者仍不忘回頭接過那女子手中,裝有桃花符的香囊。
「你喜歡?」他問。
蘇希錦搖了搖頭,將之放入懷中,「鳳仙樓時常出現一些失魂的女子,我的人查到她們之前都曾去過月婆寺。」
那寺廟也奇怪,有諸多規矩,只接收女子,為她們送子,送女,送桃花。
此刻是兩人重逢之際,她沒過多提及公事,兩人並肩攜手,穿梭於來往的人群中。
直到一聲急促的呼喚,打破這場溫馨。
「走水了,走水了,蘇大人家走水了。」
蘇大人?那不是她家嗎?
蘇希錦與韓韞玉互視一眼,趕緊往家裡走。
此刻蘇府,鄒大人帶著一群人將蘇府團團圍住。
「有刺客入蘇府放火,抓刺客,保護蘇大人。」
主人未回,主事的管家也跟了出去。只留下一心、朝三和憶塵。
「沒有刺客,是燒火丫頭不小心點燃了灶房,很快滅了。」朝三張開雙臂攔在府外,不令他們進去。
主子交代,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憶塵。
與鄒大人一道的蔣二爺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你攔著不讓官府的人進去,莫不是心頭有鬼?是了,你與那放火的丫頭定是一夥的,否則怎不讓官府的人進去滅火?」
鄒大人收到信號,厲聲喝道,「來人,綁了他等蘇大人回來審。」
一群官兵開始圍攻朝三,一心跑出去幫忙。
他們將兩人里三成外三成地圍住,不求打過,只為拖延時間。
朝三發現意圖,示意一心脫身,帶著憶塵去找大人。
然憶塵聽見他兩被打,早抱著一臂粗的木棒跑了出來。
果然在裡面!
蔣二爺與鄒大人眼前一亮,「找到賊人了,抓走。」
一群人跟過年一樣,聲勢浩大,生怕別人不知道。
眼見著就要處於下風,蘇希錦兩人終於趕到。
「鄒大人好大的膽子,」她冷笑,「眾目睽睽之下,竟敢抓本官的人。」
鄒大人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她怎回得這般早。轉身笑道,「回大人,方才這廝在府外鬼鬼祟祟,下官又見府上走水,情理之下,不得不抓了他回去審問。」
他瞧見韓韞玉,目光閃爍,略有些詫異。
「大人,是有人扔了浸油火把入府,非是府上走水。」
朝三兩人脫困,解救憶辰。
「你這下人慣會顛黑倒白,方才說是府中燒火丫頭。這會兒又說有人扔火把,嘴裡沒句實話。」
蘇希錦面沉如水,「既是本官府中之事,本官自會查清。還請鄒大人莫要浪費兵力,讓他們出去巡邏才是正經。」
「之前是蘇大人的家事,現在未必,」蔣二爺挑著嘴巴,幸災樂禍,「此人乃蔣某侄子,一直失蹤在外。既然蔣某看見,就要接他回去。」
要不說蔣二爺蠢呢,挑明身份,明目張胆搶人,也不怕蔣老爺子清醒過來,找他算帳。
「他是你侄子?」蘇希錦皺眉,抬起下巴問,「憶塵,你認識他嗎?」
憶塵茫然地搖頭,盯著她身邊的男人,有氣無力,「不認識,」
「他說不認識,二爺莫不是認錯了人?」蘇希錦懷疑。
蔣二爺語噎,以為憶塵接近蘇希錦是為報仇,心下後怕,更是下定決心要將他捉回去。
然還不等他說話,便有一清冷的聲音,定定宣判:「既是認錯,就先放一邊。只今日這縱火之人,不能輕饒。需抓住,予以懲處。」
「你是何人?竟敢搶在爺面前說話。」
蔣二爺怒懟。
韓韞玉目光冷淡,「廣南東路轉運使,韓宴清。」
廣南東路轉運使。
東路轉運使。
轉運使。
鄒大人駭然,俯身跪下,「下官司理參軍鄒有權,拜見韓大人。」
「拜見韓大人。」
所有持刀的士兵,呼啦啦跪下。
憶塵瞪大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原來他就是韓大人。
唯有蔣二爺摸不清狀況,一腳踢翻腳下士兵,恨鐵不成鋼,「蠢貨!他說他是轉運使,你們就信了?」
他還說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蠢貨,潘叔才是廣南路的老大。」
你才是蠢貨,鄒大人死死埋下腦袋,生怕被上面點名,廣南東路轉運使,這才是正經的爺。
沒看見他腰上掛著的腰牌嗎?
「你說的潘叔,可是廣南東路轉運副使,潘本重潘大人?」韓韞玉慢條斯理問。
他面色平靜,不為他的無禮而生氣。
「自然,那是我潘叔。」蔣二爺驕傲地昂著腦袋,怕了吧?
若是潘大人在這裡,定要被他氣得吐血三升。
韓韞玉,三品尚書左丞,六皇子之師,韓家嫡長孫。其祖父韓國棟乃天子之師,大陳樞密使,掌天下兵權。
見過坑爹的,沒見過這麼坑叔叔的。
縱使給他三個腦袋也不夠砍呀。
「行了,本官已知曉。」韓韞玉點頭,對著把頭埋進土裡的鄒大人,「帶他回去,交給潘本重,明日本官要見到效果。」
「下官遵命。」
蘇希錦抿嘴,殺雞儆猴,拿最兇殘的人開刀,再夾雜著公報私仇,真是不要太爽。
經此一役,估計明日整個惠州城都知道他的威明。
有那些聰明的人也該知道如何站隊了。
蘇希錦後知後覺,狡猾如冷玉華,早在他入城便站隊了。
幾十個官兵神色潰敗,稀稀拉拉撤離蘇府。鄒大人拉著蔣二爺,身子佝僂。
一道熱烈的目光黏在身上,韓韞玉回頭,見一文弱男子直勾勾看著自己。
他若無其事收回目光,疏離而冷淡。明明沒有什麼表情,卻無端令人感到居高臨下,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