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眾人商討完女戶,又開始轉向吐蕃問題時。蘇希錦卻看著嶺南的統計數據陷入沉思。
嶺南貧瘠,史書上稱民智未開,早前她在京統計數據時,就知曉南方溺女陋習。只不知情況如此嚴重,甚至可以說的上惡劣。
想著現在嶺南基調已成,可以放手旁觀,於是她打算親自去調查一番原因。
可巧衙門來了幾人請她斷案。
來人為一名男子和一對夫妻,皆三十來歲,婦女肚子微凸,懷裡抱著一襁褓嬰兒。
「來者何人?因何事產生糾紛?」她問。
就見那位獨身男子出列,「草民於發財,狀告同村劉來根毀約,隱藏草民之妻皮氏,拒不歸還。」
這估計是他能說出的最利索的話,然蘇希錦聽得一知半解。只能得出一個信息,就是那邊的女人是他妻子。
一旁的師爺抬了抬手,示意他們說清楚。
於某道,「三年前,劉來根與草民租妻,約定草民妻子過去給他生娃兒。不管能不能生出來,三年一到,草民妻子就回來。草民有文書為證,上面還有劉家的畫押。」
他說著從袖口裡掏出一張紙,由衙役交給蘇希錦。
「現在已經三年零一個月,超過約定一個多月。劉家卻不願歸還草民的妻子。還請大人為草民做主。」
理所當然,咄咄逼人的樣子讓蘇希錦格外噁心。
這不正是民間的典妻嗎?官府曾禁止這種行為,只不過屢禁不止。
「劉來根,你且說說。」她一邊看契書,一邊吩咐底下兩人。
這兩人穿得倒乾淨,男子將女人半擁在懷裡,木訥不擅言辭。
「還是民婦來說吧,」婦女將孩子交給身旁男人,淒楚不安,「民婦原是於家媳婦,三年前被於發財典給劉大哥。一個月前,民婦生下孩子,就想著餵完孩子再回去。真不關劉大哥的事,求大人準備民婦請求。」
從她對兩個男人的不同稱呼,就能看出她的心裡偏向。
劉某終於說話了,「是草民捨不得她,草民想再花些錢買三年,但於家哥哥不允許。」
「以前是什麼價,現在是什麼價?」方說完,就見於某跳了出來,精明刻薄,「以前你花三袋米就換了她,現在俺家開荒,有了田地,自然不缺你這點糧食。俺說的三兩銀子,分文不少。」
三兩銀子,那是一家五口兩年的嚼頭。讓一個連媳婦都娶不起的人,突然拿出三兩,明顯在強人所難。
蘇希錦緊握手指,那兩人還有人性在,於某言語之間只有錢,實在讓人噁心。
「若本官沒記錯,官府曾禁止民間典妻一事。」
走灰色地帶,理直氣壯到官府來,也是厲害。
劉、皮二人瞬間蔫了,於某一副破罐子破摔,自己不好過也不讓別人好過的模樣。
「草民知道錯了,懇請大人為草民做主。」
左不過他錢拿了,與皮氏的婚約又在,媳婦還能跑不成?
蘇希錦心中不喜,仍記得自己的身份,努力維護律法公正。
「你二人如何想?」她轉頭問起相扶相持的那對。
那兩人自然想在一起,朝夕相處三年,有了感情有了孩子,怎可能說放就放。
於某算計了錢財,卻算不到人心。
「典妻一事,違背倫理道德,本官以為不成立。」聽完原被告訴求之後,蘇希錦開始斷案,「然孩子已生,官府又不曾給出處罰措施,就先暫且放置一邊。」
說白了官府陽奉陰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敢加大處罰力度。底下的人堂而皇之擦邊球,鑽空子。
「從律法出發,於、皮兩人有夫妻之實,亦有官方結婚契書。他二人為夫妻乃不可爭辯的事實。」
聞得此話,於某喜形於色,大力誇獎蘇希錦公平公正明事理,是為民做事的好官。
劉、皮兩人一個黯然神傷,一個當場落淚,互摟著孩子泣不成聲。
師爺不作聲,看著於某漂亮的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蹦,心裡為他默哀。
這傢伙不了解大人性子,那是最敬畏律法,嫉惡如仇,看不慣偷奸耍滑之人。
加上最近嶺南溺女之事,大人晝夜頭疼。可以說這於某鑽法律漏洞之舉,是在大人心尖上撒潑,正好讓她拿來立威。
「律法不支持典妻,亦不拆人姻緣。」蘇希錦垂眸,「皮氏,你莫要再執迷不悔。你既與於某是夫妻,就不該與外男牽扯,省得落個被休的下場。至於你與劉某,無論真心與否,皆為名不正言不順。本官依法辦事,幫不得你。」
這暗示夠明顯了吧?若再不懂,她也沒辦法。
師爺懂了,衙門外看熱鬧的人一邊著急,一邊覺得自己想出了辦法。
而屋裡三人皮氏呆愣,劉某擔憂,於某得意洋洋。
就見於某抖著大腿,揚聲威脅,「聽見了嗎?還不跟我回去,不然小心我休了你。」
「那你休了我吧。」皮氏倒硬氣,直接一嘴頂了回去。
於某愣了,「你……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皮氏道。
於某滿臉漲紅,吞吞吐吐,「算了,看在咱們兒子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
「兒子年十五,能養活自己,去歲又說了親。」想到孩子皮氏多了幾分不舍,只不過:「可章兒才一個月,離不得人。」
「大人,民婦想與於發財和離。」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門口頓時傳來一陣唏噓和讚揚。
師爺眼睛一亮,這婦人倒不蠢,總算明白過來了。
於某驚跳,指著她大罵,「你個蠢婦,水性楊花,傷風敗俗……」
師爺冷然:「肅靜,公堂之上,大人還沒發話,豈容爾多言?」
於某吶吶閉嘴,蘇希錦不理她,問皮氏,「你可想好了?自請下堂有礙名聲。法律規定若無丈夫同意,自請下堂徒一年。」
這就是律法的不人性化,男子能休妻能和離。而女人只得自請下堂,關鍵決定權還在男子那裡。
「民婦已經想清楚了,」婦人道,「民婦捨不得孩子。」
「我看你不是捨不得孩子,是捨不得劉郎才是。」於某暴跳如雷。
皮氏卻道,「從前在於家也沒過過好日子,劉郎雖家貧,卻對民婦好。飯菜捨不得吃,都留給民婦和孩子……求大人准許民婦和離。」
聞者無有不為之動容的。
「這皮氏倒是個好的,看得清楚哪個對她好。」
「那姓於的貪財得很,我要是她,我也跟姓劉的。」
「就是坐一年牢,那孩子怎麼辦?」
蘇希錦長嘆一口氣,將要說話,就見那個木訥的劉郎站了出來。
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舊布包,「這是兩百個銅板,準備給孩子看病的。於家哥哥先拿去,差的二兩多銀子,我們想辦法還上。懇請哥哥莫讓皮娘坐牢。」
「哼,兩百文你打發叫花子呢。」於某並不領情,大傢伙都看著,這關乎他男人的顏面。
「我什麼都不要,要麼她跟我回去,要麼她去坐牢。」
人多鄙夷,連師爺都忍不住露出不滿。娶了妻子不對她好,沒錢時還賣了人家換糧食。現在人家自請下堂又不肯放過。
真是無賴行徑,逮著一頭羊薅羊毛。
紛紛擾擾,糾纏不休。作為判官,蘇希錦不為當事人情感左右,「既如此,皮氏徒一年。」
周圍人多可惜,無奈律法不可違。
「然念在皮娘子方誕下嬰兒,孩子離不開人。是以本官特例開恩,令皮娘子先撫養孩子到兩歲,即緩期兩年執行。」
「緩期兩年?」這是什麼鬼?
案子還帶這樣判的?
於某傻眼了,師爺傻眼了,皮、劉兩人也傻眼了。
唯有百姓嫉惡如仇,高呼聖明,「大人斷得好。」
「既不影響孩子,又不違背律法,大人真聰明。」
「劉家的,還不快謝謝大人?」
皮、劉兩人得提點,跪地謝恩。
師爺回過神,抹了一把額頭,他好像又見世面了。
「不服,草民不服,大人你不是最公正大度,為人申冤的嗎?」於某激動大喊,「草民不服,草民要錢,要錢。」
兩幅嘴臉讓人深惡痛絕。
蘇希錦漠然置之,早幹嘛去了?
「皮氏你以為如何?」
皮氏決絕叩首,「民婦願徒一年。」
如此,這場荒唐的典妻不歸案,被蘇希錦判了下來。
因判法新奇不滅人理,被百姓稱頌,廣為流傳。後來終被史官記載,為她傳奇的一生再添一筆。
眾人散去,師爺猛拍馬屁,不遺餘力吹噓,「大人判案如神,不偏不倚,下官佩服不已。下官怎就想不到這樣完美的法子呢?」
蘇希錦瞥了他一眼,「多讀書多為百姓著想,咱們敬畏法律的同時也要心存正義。」
說到底現在的法律不完善。
「下官受教了。」
蘇希錦點頭,從她來嶺南,這位師爺一直跟著她。不恥下問,虛心好學,又心存良知,這樣的人值得培養。
「咱們當官的,左不過為陛下和百姓辦事。說得再深一點,管理好百姓就是為陛下分憂。這兩年你跟在我身邊好好學,他日才能獨當一面。」
蘇希錦想得很明白,她遲早要離開這裡。而嶺南新興之地,正處於發芽階段。她為這片土地埋下種子,卻還差一群澆水施肥的園丁。
所以她要培養人,確保她走後幾年,嶺南能照著她的樣子,正常運行。
官場之人都是人精,師爺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栽培之意。拱手叩謝,「謝大人提點。」
態度認真尊敬,較之前更勝三分。
耽擱一天,蘇希錦又開始調查性別失衡之事。甚至還在衙門召開了第二次普法活動,最後得出三點結論。
一、家貧溺女。此最直接。
二、彩禮多,嫁妝更多,百姓承擔不起。
三、女子無用。
圍繞這三點,她給出不同的解決方案。一方面明令禁止溺女、典妻、換妻等惡俗,開通舉報通道;另一方面改變雙方觀念;同時她創造女性崗位,提倡女性出外就業,宣傳婦女能頂半邊天。
除了第一條,在官府強力執行下有立竿見影之效。其他都需長遠等待。
還好朝廷很快開放女戶之家,讓民間對女兒多了幾分重視。
與女戶一起的還有放寬和離條件,和鼓勵寡婦再嫁。
和離中又將夫賣妻、辱妻、打殺妻等納入範圍。
那時離蘇希錦判「典妻」之案,不過一月有餘,民間熱度未消。百姓聽聞此事,直言蘇希錦如有天助,將之奉若神明。
甚至私下還有人為她立碑摩拜。
也是在「女戶」之事不久,京里突然傳出一破天荒的新聞:齊王妃要與齊王和離。
此事實在太過震驚,以至於長善鄉君開女戶一事,在它的對比下,顯得十分微不足道。
齊王妃是誰?東平侯嫡女,京里出了名的賢惠第一人。她以夫為天,遵循三從四德,將《女戒》倒背如流。從來齊王看上哪個,她第二天就抬進府。不只如此,她還善待妾室,關愛庶子庶女,可以說全天下沒有比她更賢惠的人。
京里還有句名言:「娶妻當娶柳含煙」。可見齊王妃的名頭有多大。
這樣一個賢惠大度之人,突然要和離,真是跌破眼鏡。
那些拿她當典範的男女,紛紛猜測她是不是生病了。
可事實就是如此,齊王妃響應陛下號召,支持和離。關鍵你還不敢說她什麼,畢竟人家配合陛下工作。
男女皆嘆息,以前有多少人羨慕齊王,現在就有多少人看他笑話。
而最大的笑話還在後面:齊王堅決不和離,他遣散內宅,倒追王妃。一系列操作,愣是看傻了所有吃瓜群眾。
對此,周武煦陷入沉思,朝廷眾沉陷入沉思,蘇希錦陷入沉思。
這個世界好像就沒有正常人。
兩年後,惠興碼頭。
一輪巨型輪船停泊海岸,此船有三層之高,外觀嶄新,體積大,承重強。單看那下沉的吃水線,就知其強悍的承重能力。
海岸邊,不停有百姓往船上搬運貨物。
船夫和夥計們笑吟吟搭手,「此次鹹魚每斤漲了兩文錢。絲綢桂州那邊要得多,想必也能售空。你們多弄點南瓜,那邊的人喜歡吃。還是老規矩,咱們和你們選出的監管人去賣。若有想親自去的,就多給五十文船費。」
「什麼信不信的,」百姓樂呵呵回,「有蘇大人在,你們便是想作假也不能。」
船夫聞言哈哈大笑,「你別說,俺也是蘇大人選出來的人,俺家那位還是女醫館的大夫。」
岸邊,蘇希錦與林舒立欣慰看著這熱鬧繁榮之態,百感交集。
「誰能想到,兩年前還廖廖無人的破碼頭,現在竟這般熱鬧。」林舒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