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真任俠也!【月票加更】
裴生白手中拈著一朵飄落的桂花,眼前壺中烹煮著茶水,香氣四溢。
只是他並不曾飲茶,目光卻有意無意望向同桌的裴休。
與他同座的,尚且還有【上原盧家】的盧未名,此時盧未名手中正在拿著一個杯盞,品著杯中的茶水。
一杯飲罷,盧未名將杯子放在桌上,正要探手去倒茶。
一旁的裴生白卻忽然按住他的手,對一旁的裴休道:「裴休,倒茶。」
裴休手中拿著一本書,正低頭看看,聽到裴生白的話,神色卻絲毫不改,甚至不曾抬頭看有意折辱的裴生白一眼,只是拿起茶壺來,為二人倒茶。
他手中那一本《觀柳元骨十六意》的書法典籍已然泛黃,裴休卻仍然十分愛惜,倒完了茶,手指上沾到了茶漬,甚至不忘在桌角上抹了抹,唯恐茶漬傷到了這本書法典籍。
裴生白見此,眼神更加陰鬱了些。
一旁的盧未名卻忽然一笑,對裴生白說道:「你裴家空有驚天的聲名,與我盧家一同位列大虞六姓之一,可裴家的子孫卻還有在國子監中教書的,甚至不是一個太學博士,反而在四館中蹉跎,
實在是沒有道理。
你這做兄長的,難道沒有幫著籌謀一二?
2
裴生白不去看裴休,但卻冷哼了一聲:「裴休生了反骨,受不住族裡的規矩,也熬不了家裡的辛苦,被我這兄長使喚幾遭,便梗著脖子、拿著行囊離府而去。
如今在國子監中教書,是他自找的生計,誰又能說些什麼?」
盧未名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道:「也算你們裴家規矩不嚴,換做我盧家,後輩生了反骨,剔乾淨便是了,哪能壞了規矩,讓後輩子弟這般放肆,恐傷家風。」
裴生百不說話,只是側頭看向裴休。
可裴休卻依然坐在桌前,仍然一頁一頁翻書,似乎不願意理會這樣的人。
於是,裴生白心中火氣頓時更盛了。
只見他隨意拿過方才裴休寫下的幾幅字,粗略看了看,從中又抽出一幅字來。
盧未名探頭看去,卻見這一幅字寫的卻是陳執安不久之前,在引鶴樓中寫下的那一闕水調歌頭。
盧未名笑著搖頭:「看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裴休倒是頗為喜歡這陳執安的詩詞。」
裴生白點頭說道:「仔細想來二人卻有些相似之處,那陳執安自小母親不在身邊,只與父親生活,可後來我聽說他父親也走了,只留他在蘇南府,便只能來這懸天京中討些生活。」
「而我這族弟,母親早年便不在人世,其母又因為是妾,他乃是妾生子,他父親並不看重我這族弟,可卻也時常看顧,畢竟是自己的血脈。」
「可後來,其父親害了病亡了,裴休被他親生大兄排擠,不得不背起行囊前來懸天京,想要謀些裴家在懸天京中的產業。」
裴生白徐徐開口。
盧未名臉上的笑容越發濃了,點頭說道:「這般說來,這二人的境遇倒是相似,都是落魄子,
來懸天京中討一討生活。
只可惜那陳執安確實有些才華,能寫出這首水調歌頭來,往後如果入仕,只怕起點不錯-不過我聽說他氣性太重,與自己的外家長輩極不親近,甚至還寫出那等壞人名聲的詩文來。
恐怕最後也和你這族弟一般,只能夠去國子監中教書。」
裴生白哈哈一笑:「如此也好,二人可謂志同道合,倒也可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二人意在折辱裴休,一連說了許多話。
原本只低頭看書,不理會二人的裴休也不由抬起頭來。
他皺起眉頭,眼神中終於閃過一些怒氣來,道:「裴族兄,我之所以離開裴莊,是因為族中分給我的五處鋪子,都被如同裴族兄這樣的好族兄強占,我如今在族中乃是孤家寡人,嫡子大兄不願為我撐腰,其他長輩也視若無睹。
再加上裴族兄肆意折辱,這才不得不出來謀取一份生計。」
「可如今事已過一年有餘,裴族兄卻接二連三折辱於我,這又是何故?」」
「裴家既然不願看顧於我,我不怨不惱,自食其力,又有何錯?」
裴休皺著眉頭,眼波平靜,語氣中卻帶著些質問。
裴生白大約不曾料到這裴休,膽敢這般放肆,一時之間有些愜然。
反而是盧未名卻撫掌而笑,指著裴生白說道:「你看,便是這破落的妾生子,都敢指著你裴生白的臉面罵你!」
裴生白深吸一口氣,壓下臉上的潮紅,輕聲對裴休說道:「我裴家需要體面,裴休,你在國子監中教書可以,卻不能教四館的書,你自可以去國學、太學教書,無人攔你。」
「明日,你便去國子監中辭了你的博士之職,否則我會寫信回族中,讓族中的長輩給國子監祭酒大人致信一封,到那時裴家的體面有了,你裴休的體面,只怕便沒有了。」
裴生白徐徐說話。
他坐在亭中,面無表情。
在盧未名面前丟臉,似乎讓他動了極大的火氣。
裴休收起手中的典籍站起身來,極認真的看了裴生白一眼,忽然搖頭,繼而便要轉身離去。
「你為何搖頭?」裴生百發問。
裴休止住腳步,轉過身來道:「只是為族兄深覺羞恥。」
「族兄在族中不曾得到看重,所以不得不來了這懸天京,如我一般照料一些尋常的產業。
可見了同樣在族中不受重視的我,族兄想的卻不是照顧一二,而是盛氣凌人,肆意折辱,大約是想要在我身上出氣。」
裴生白眉間緊,隱有怒雲翻湧期間:「好了,滾吧。「
裴休卻仍然站在原地,繼續說道:「為了折辱於我,族兄今日甚至提及我過去的母親、父親,
甚至折辱與此事無關的陳大人,想要以此三人做襯,讓我對你低頭,讓我對你服軟,重新回到莊園中,任你打罵,向你搖尾乞憐,好讓族兄找回一些威嚴來。
可是如此作為,實在稱不上家老時常教導我們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之言。「
「族兄應當自省。」
「夠了!」裴生白開口,又唯恐驚擾到殿宇中的玲瓏公主,又不得不壓低聲音。
裴休長久積累下來的怒氣似乎全然爆發,寸步不讓,道:「再說這從七品的四館博土,我卻不覺得這有何傷及裴家的臉面。
就比如我這區區從七品的博士乃是因為我有一技之長,所以被玲瓏公主邀請而來。」
「可族兄能來此處,卻是因為玲瓏公主邀請的裴淵族兄並無閒暇,又唯恐失了禮數,所以才派你前來作襯··所以·究竟是誰有傷體面?」
裴生白怒聲而起,正要說話,
遠處卻忽然傳來鼓掌的聲音,
裴生白轉頭看去,神色頓時變化,低頭說道:「族兄。」
來人卻是一位二十三四的人物,一襲玄色錦袍裹身,衣角隨風輕浮,面色冷峻,鼻樑高挺,線條如鋼如峰,雙眼中又含著幾分堅毅之色,看起來便是個人物。
來人正是裴家的裴淵,並非是那等被放逐京城的六姓子弟,而是裴家在京城的聯絡者,就如同謝家的謝宥,乃是極不凡的人物,雛虎榜上也有其名,而且名列前處。
「裴休,你所言倒是不錯。」
裴淵步入亭中,看了一眼盧未名,盧未名縮了縮脖子,恭恭敬敬朝他行禮。
裴淵隨意拿起一張筆墨來,眼神忽有變化,道:「你再寫一幅字,若是寫的好了,我來做主,
讓你回裴家,那五處鋪子也全然還給你。」
裴休想了想,忽然踏步向前,拿起筆來。
陳執安走出主殿,正想著要寫一首誰的詞才算應景。
忽然便看到方才他在的小亭中,卻多了幾個人影。
這些人中尚且還有方才冷眼於裴休的二人,又有一位身材高大,英氣十足的男兒,正低頭看著裴休寫字。
裴休又寫字了?
陳執安頓時生出興趣了,他也走入那亭中,探頭看去,卻見裴休已然落筆。
「雷動驚霄漢,火芒耀九垓。
劍隨靈氣舞,影共赤雲開。
浩氣沖星宇,雄姿破霧靄。
長歌揮劍處,天地賦新彩!」
裴休行筆之勢,時而如疾風驟雨,筆走龍蛇間,撇捺縱橫,似有萬馬奔騰之態,墨色在紙上暈染出磅礴之氣。
這些對於陳執安來說,不過只是看一個熱鬧。
可陳執安看著看著,卻從中看出一些別的東西來。
只見這裴休手中狼毫輕執,仿若將士按劍待發。俄而筆鋒落下,恰似利劍出鞘,鋒銳之氣撲面而來。
一重重不成形的筆鋒浪潮,在其中快意馳騁,淋漓酣暢,一重又一重。
他手中的筆,就好像是一把長劍,筆畫粗壯之處如同劍峰呼嘯,力拔千鈞。
時而又有如短劍輕點,輕盈靈動,纖細之處恰似劍尖輕點水面,泛起圈圈漣漪!
「將成劍勢了————·卻還差一些。」
陳執安死死盯著這一幅字,只覺自己體內的刀勢滾滾而動,與那一重又一重筆鋒浪潮相呼應。
他見了這裴休的字,竟然看出些門道來,自己修成的八都北去刀勢,似乎又有精進,要養出五六重劍勢來。
可裴休一幅字已然含著怒火寫完,其中昂揚將要成型的劍勢,戛然而止,終究不曾徹底顯現出劍勢來。
而裴休卻緊緊抿著嘴唇,眼神倔強,放下手中的筆。
「好!」裴淵忽然頷首,道:「如此好字,竟然以劍入筆,隱隱成勢,以你的年齡假以時日,
必將有所成就!」
「不———還不夠好。」
陳執安忽然打斷裴淵。
一旁的裴生白與盧未名皺眉轉過頭來,看向陳執安,裴生白甚至要下意識開口訓斥一番。
陳執安卻不曾給他們機會,而是說道:「確實是以劍入筆,隱隱成勢,筆墨中也有快意馳騁,
也有鋒銳無匹,確實中————-不夠暢快,隱含著一種不平之氣,難以徹底化作劍勢。」
盧未名與裴生白對視一眼,裴生白皺眉說道:「我裴家裴淵族兄在此-你莫要胡亂點評....·
「先生以為如何?」那裴淵卻冷眼看了裴生白一眼,道:「這不平之氣如何抒發?」
陳執安道:「無非是好生養氣,消除過往不平,自然也就抒發了,只是這樣一來,倒是要耗費二三年光陰。」
「除此之外——.這首詩是誰的詩?」」
裴休彎腰向陳執安行禮:「乃是許玉蟾的《九垓得雷火劍吟》,此詩助我養勢,我雖不曾見過造化大家許玉蟾,卻已經算是他的弟子。」
「此詩對你有益———·既如此,你再來寫一幅字。」陳執安輕聲開口。
裴休當即提筆。
陳執安輕輕敲了敲桌案:「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一旁的裴淵,乃至裴生白與盧未名,神色都大有變化。
裴休提筆,雄渾的筆力在紙上縱橫拽闔,落紙如錘擊重砧,筆鋒為刃,千錘百鍊。行筆似劍坯淬火,剛柔並濟,又如同噴水磨劍,悠長養劍刃。
蓄勢而待發!
「好詩,好字!」裴淵不由讚嘆。
殿宇中也有人來報:「玲瓏公主,陳先生已然作詩。」
而陳執安仍站在亭中,指關再度即擊桌案,終於道:「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詩句峰迴路轉,多年磨礪的隱忍與積累,便如此果斷而坦誠的抒發開來,豪氣頓生,將十年磨劍之人的豪情壯志盡數寫入這一句詩文中。
寫字的裴休,身軀都有些顫抖,眼中流下淚來,持筆的手卻仍然穩如泰山。
落地,寫字,不平之氣盡去。
劍勢已成!
裴淵神色大變,看向陳執安,心中問道:「此人是誰?」
陳執安低頭看著這驚人的劍勢從無到有,只覺自己的刀勢已然勃發,一重又一重。
裴休深深朝著陳執安鞠躬行禮,又遞上手中的狼毫,道:「陳先生,如此詩句,我不敢為你落名,還請先生留下名姓。」
陳執安接過毛筆,同樣落筆。
恰似浪潮初起!
恰似墨色翻湧如潮漲!
恰似浪峰驟起!
恰似波濤撞擊礁石,變幻莫測!
一重蓋過一重,一重壓過一重。
刀勢同樣入筆,筆墨不如裴休多矣,但其中卻蘊含著刀勢重重。
一重接一重。
刀勢直去八九重!
「陳執安—」
裴淵抬頭,由衷道:「真任俠也。」
裴生白、盧未名也想要探頭去看陳執安寫的名字。
「二位莫看。」裴休卻忽然道:「筆墨如刀,恐傷了你二人的眼睛。」
ps:昨天月票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