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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漁岸

2025-01-04 02:08:33 作者: 梁惟楚
  「漁岸不通婚,你又不是不曉得!」

  「你真的想把為娘的氣死!」

  「我們船上的好妹子那多,你硬要去岸上討什麼鬼婆娘?」

  「還什么小芳小芳!虧你講得出口!」

  「你不曉得我們駕船的就是聽不得這個方字!」

  江一龍跪在艙里,汗衫濕透,頭都不敢抬。

  他的母親周秀珍站在他面前,罵一句就用指尖狠狠戳一下他的腦袋。

  周秀珍個子很小,她的手纖細卻粗糙,尤其指節粗獷堅韌。那是長年累月辛勤拉網的印記,是湘江和洞庭湖賦予母親的勳章。

  她不是一個厲霸的人,平時也難得發一回這麼大的脾氣,今天是真的事情湊到一塊,讓她藏不住火了。她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般,重擊在江一龍的額頭時,也敲擊在江一龍的心頭。

  江一龍就是與岸上一個叫梁小芳的女子一見鍾情,隨後陷入熱戀,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漁岸不通婚,憑什麼世上有這樣不講道理的規矩?

  江一龍捏緊拳頭:「娘,我為什麼不能娶她?」

  「娘管不住你了是吧?你還犟嘴?再犟嘴娘就跳河!」周秀珍氣得打轉,走到船幫子邊上,一隻腳要邁出去。

  江一龍說:「我大哥討媳婦,你不跳河。我二哥討媳婦,你不跳河。我三姐嫁人,你不跳河。我要討媳婦,你就跳河?」

  「你真的要氣死我!」周秀珍縮回腳,咬著牙叉著腰。

  她滿腔火氣聚在食指指尖,似黃蜂扎人般狠,要把不爭氣的腦殼戳個洞。明明瞄準他的眉稍,最終卻失控地又滑了幾分,不偏不倚地戳進了他的左眼。

  江一龍哼都沒有哼。

  他低著頭,手指緊緊抓著罩褲的膝蓋位置。

  慢慢有一血滴在他的手背上。

  「哎呀咧,你真的要死!剛才不曉得躲啊!」

  她慌忙拿來手巾,看到江一龍的眼白快速暈染通紅,瑟瑟發抖的問:「你還看得見不?」

  江一龍點點頭。

  周秀珍不再罵他。於是一個人坐到船尾開始哭。

  對「一條船、一家人、一輩子」的漁民而言,太陽從洞庭湖的東岸升起,在西岸落下。

  絕無例外。

  理所當然的。

  湖岸,就是整個世界的圍欄。

  千百年來,沒有人可以突破這個世界的圍欄。

  想和岸上的人結為婚,簡直是天方夜譚!

  水面波光粼粼,偶爾有鳥掠過,激起一道道漣漪。

  「為娘還要如何,你才能懂點事!」

  周秀珍死死的揪著衣角,眼眶都是紅的。

  這是1985年盛夏。

  空氣悶得可以㩆出水來。

  這是范仲淹《岳陽樓記》里「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洞庭美景。

  這也是打漁郎口中「太陽一出照九州,曬得情哥汗不流,人在船上無處躲,船板燙腳人溜溜」的悠揚漁歌。


  周秀珍心裡難受。

  她從太陽還沒落山,哭到太陽落山。直到她去做飯才慢慢收聲。

  周秀珍有四個子女,江一龍排老四。他個子高大模樣俊,他撒網比別個撒得開,扳罾比別個扳得快,一身的勁,他笑的時候,總能讓周圍的人也跟著笑。

  船上的妹子個個喜歡他。

  俗話講,娘疼滿崽。

  這樣的滿崽,誰家的娘疼他都疼不過來。

  江一龍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紀,周秀珍也想收媳婦。

  但是要找個岸上的兒媳婦,周秀珍做夢都沒想過。

  頭一件,周秀珍自知高攀不上岸上的人家。

  他們連家船上的都人是三無人員,無田、無戶、無文化,外號「水叫花」。以前上岸不准穿鞋,不准科考,不准和岸上人通婚。

  他們要討媳婦從來只能在船上找。

  第二,他們連家船的漁民,都是以船為家。窄小的船艙,就是承載一家人所有生計與生活的空間。漁家子弟娶親,要是和父母同宿窄小的船艙里,起居多有不便,稍微有條件的,都要分船。

  分船二字說來簡單,但是需要錢。

  家裡為大兒子江大龍釘船的時候,花光了他們老兩口的積蓄,還欠下不少的外債。五年才還清。

  這不,老二江甲龍三個月前結婚,上次為他釘這條船,幾乎全是借債。這筆錢哪年哪月還得清,還好難講。哪有能力能給老四江一龍再釘條船呢?

  還好三姐江荔枝已經嫁了出去,不用為她操心。

  周秀珍想,將來江一龍娶個懂事的漁家女子,先跟父母在船上擠幾年,說不定湊合也能過。

  但是江一龍今天給了她一道晴天霹靂。岸上女子,她會肯輕易嫁到船上嗎?會願意和父母一起擠一條船嗎?

  光是這事,倒也不至於讓周秀珍心裡亂成這樣。

  剛才差點戳瞎江一龍的舉動,讓她這時候心疼又內疚。

  她心裡藏不住事,那件事沒落下准信,就像火一樣在她心裡燎。

  ……

  搖槳擦出的聲音遠遠傳來。

  每條船發出的聲音如人嗓各不一樣,江一龍分辨這些根本不用抬頭。

  「爸和二哥回來了!」

  父親江又信滿頭白髮,瘦瘦的身子盤腿坐在船頭如頂風的塑像,他閒下來,就會用菸絲卷喇叭筒。他的年紀其實還不到五十歲。風吹日曬如兩把刀子,在他身上如在這條舊船上,增加許多做舊的蝕刻。

  身後矮矮胖胖的正在操船的是二哥江甲龍。

  等兩艘船連家船靠攏,周秀珍迫不及待的開口。

  「哪家抽到了簽?」

  江一龍也從艙里探出頭,豎著耳朵聽信。

  抽籤,抽的是生死。

  這是他們七十二家連家船的大事。

  江甲龍的小圓臉上快裝不下喜色。

  等兩條船靠到最近,明明左右水面上沒有人,他還生怕風竄走消息,豎起手掌湊近周秀珍耳邊輕聲講:「娘,這回抽到的是陶啞巴!」


  周秀珍長鬆一口氣:「好,不是我們就好!」

  她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整個人繃直的身子都鬆弛下來,背弓了,腿弓了,看起來個頭都縮了幾寸。

  江一龍看到母親得償所願的模樣,心說:要是剛才告訴她自己心事的時候,她也是這副神情多好!

  突然父親江又信重重一拍船板,鐵青著臉站了起來。

  他叼著的喇叭筒火光明滅,煙燻火燎。

  「他們先是搶郝九來,再是搶柳四喜,下一個呢?保不准下一個可能就會欺負到我們!陶啞巴抽中了簽子,那也是代表我們所有七十二家去殺水匪的!他這一去,生死兩不知,這有什麼值得高興!水匪如今是來得少。要是跟解放前一樣來得多,遲早也會輪到我們抽到簽!抽到我,我也得拿刀去殺!」

  他瞅著周秀珍,瞪著眼說:「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就算輪不到我,遲早也輪到你三個伢子身上!你現在笑他,將來就會有別個暗地裡笑我們!」

  周秀珍立即不敢抬頭。

  江家人雖然都不識字,但是父親江又信能背許多句《增廣賢文》,講得出大道理,做得好小事情。在水面上,算是受敬重的。在家中更是絕對的權威。

  「你又怎麼回事?」

  他注意到江一龍的一隻眼睛,紅得可怕。

  周秀珍生怕再犯了沖,熟練的避重就輕,「一龍今天跟我講,看上了姑娘想結為婚。」故意將岸上兩字隱去。

  江又信說:「呵呵,想結婚是好事,你不至於把他眼睛戳成這樣吧!」

  江一龍感覺父親和二哥看自己的目光瞬間轉變了。

  倒沒有半分母親那樣責備的意思,反而是男人間的會心一笑,這小子長大了。

  現在鬧水匪湖霸,七十二家漁船之間,晚上都隔得不遠。

  一家人吃飯時,周圍也有幾處漁火,遙相呼應。

  二嫂準備收桌子的時候,陶啞巴就劃小舟來了。

  「又信哥,找你打個商量!」

  陶啞巴的難處似都寫在臉上。

  江又信二話不說直接上了陶啞巴的扁舟。

  扁舟撐到周圍人聽不到聲音地方。

  江一龍只看到兩點喇叭筒的暗火,在微弱的明滅著。像是兩隻垂死的螢火蟲,用盡最後一絲血氣在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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