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麻子的老婆撐著小舟看到這條空船的時候,不知過去了多久。
「誒?這是江一龍啦?怎麼睡在這裡了?嚇我一跳!」
江一龍一路來都是船上姑娘們眼睛裡最耀眼的光芒,今天他這團光沒有照耀,而像是燒完的紙錢灰。
郝大麻子的老婆喊道:「江一龍,你快點起來,快點!江甲龍在跟柳大發打架嘞!」
她連喊幾聲,江一龍才回過神來。
「打架?他們在哪裡打架?」
郝大麻子的老婆指了個方向。
「媽媽的,民兵連長拿手榴彈嚇老子就算了,你柳大發還想趁亂欺負老子的老兄?」
江一龍降到冰點的血立即沸騰,變成一肚子的窩囊火,恨不得現在就發泄出來,幾拳把柳大發給錘死,自己心裡才解氣。
等江一龍趕到的時候,架已經打完了。
江甲龍被郝大麻子等幾個年輕人拉著,鼻青臉腫的柳大發被人拉在另一邊。
江一龍和柳大發年紀差不多。
平日裡柳大發做人不老實,到處耍小聰明。唯獨江一龍善良,知道他家裡的情況不好,對他並沒那麼排斥。這時打架分邊站,站江甲龍那邊有九成,足見他討人嫌。
柳大發見江一龍來了,心說總算來個講道理的,今天自己有救了!
誰知,江一龍棄船登岸,捏緊拳頭衝著柳大發就來。
他個子有一米七三,在這群船上的年輕人中鶴立雞群,他一身的肉藏著用不完的勁,他像一匹奔騰的烈馬,來勢洶洶,他的眼框子通紅,一邊眼珠子還布滿血絲,看著凶神惡煞。
柳大發嚇得牙關打顫,兩腿發軟,他喊:「江一龍,你想幹什麼?架已經打完了!喂!你先聽我講!」
江一龍野蠻的衝過來,沒有半分理智。
柳大發想跑,又知道跑不過。要打,也打不贏。
等下甲龍再過來,他兩兄弟打自己一個,自己今天死定了。
他一咬牙竟然三步並做兩步撲向河灘一塊大石頭。
他伸手往石頭低下一探,翻個身,手裡多出一把鏽跡斑斑的殺豬尖刀。
他雙手持刀在手,失聲惡吼道:「江一龍,站住!你來之前,我已經講清楚了!陶啞巴昨天晚上已經把簽子換給我了!此事板上釘釘!你們江家要我交出去絕對不可能!我老姐的仇不報我誓不為人,你硬要搶,你試一下看!」
「嗯?」
江一龍聞言,腳步在兩米外止住,他眨了眨眼,一臉的表情複雜至極。
生死簽幾個字,讓他空空蕩蕩的腦子裡,想起自己家的事。
家人為什麼要幫他換簽子?
現在梁小芳不要他了,還換簽子幹什麼呢?
他捂著腦袋突然蹲下,好像眼眶裡晶瑩閃爍的。
一桶冰水當頭澆下,想打人的心情煙消雲散。
柳大發見狀,果斷將刀子遠遠地朝身後拋開,語氣懇切說:「一龍兄弟,你曉得我姐姐被水匪害死的,此仇不報,老子誓不為人!」
江甲龍等人這時都圍攏過來。
想起這次鬧水匪湖霸,頭一個被洗劫的就是郝九來的船,那是郝大麻子的爸爸。
第二個遭殃的就是柳四喜家,就是柳大發他們家。柳大發上面兩個姐姐,大姐養到十四歲的時候得了一場病,看不起病,拖兩個月人就沒了。比柳大發大一歲的二姐,這次被水匪湖霸害得跳了河,再沒起來。柳大發下面還一個八歲的老弟。柳家日子確實是不好過。
抽籤去殺水匪湖霸,本來是替大家拼命。每家每戶都會斗幾塊錢給他,多則五六元,少也兩三元。兩三百塊錢不是小數目了,讓抽到簽的人,出去逃難的時候不會踏空,這是規矩。
這一次,除了大家斗的錢,陶啞巴還答應誰給他換,他多出一條船。那更是一筆巨款。
讓每次都避之不及殺水匪湖霸的生死簽子,在某幾家人的眼裡,成了誘人的香貓乳。
說到底,船上都是風雨飄搖苦命的人,連家船民,同氣連枝。
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竟鬧到內部持刀相對,所有人都傻在原地。
江甲龍原本是氣不過柳大發私下去找陶啞巴換簽子,找他打架是撒氣。
現在看到老弟這麼衝過來,認定老弟和梁小芳的事情已談妥。那簽子的事,更得必須搶回來了!
江甲龍怒氣騰騰:「柳大發,再怎麼講我們是自己人!你還搞刀子出來了?你真有本事,規矩被你壞了!畜生,你被我們除名了!」
「除名無所謂,為姐報仇,這次我非去不可!」
江甲龍乾脆撕破臉,「報仇,報卵!臭不要臉!以前那麼多仇沒看你去報?我看你就是看中了這次大家斗錢斗的多,陶啞巴願意出的東西多!」
「江甲龍!你撕破臉,臉都不要了?好,那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柳大發拍著自己的臉皮,「江甲龍,至少我還有仇要!那你呢,殺水匪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搶著去打的什麼算盤還要我講?嘖嘖,你好意思講我貪財,你臉皮不發燒嗎?」
「畜生!你要報仇,有本事你今天晚上就去報仇,你有本事莫拿大家的錢!」
江甲龍氣的頓時暴起,眾人趕緊攔著。
「我呸!開口閉口都是錢,你不覺得你好有意思?」
來勸架的眾人聽了這些撕破臉的話,都覺得這事氣氛不對了。
氣氛不對,事情就變味了。
事情變味,就沒意思了。
「二哥,算了!」
江一龍擦了把臉,起身攔住江甲龍,「這次,我們不換簽子。」
「不換了?!」
江甲龍和柳大發,在場的七八個年輕人,都齊刷刷的看向江一龍。
「那你真的跟她……」
「不講了,」江一龍攬著江甲龍:「二哥,我們回去。」
他低聲說:「唉,我岳母娘沒選好,往後再選一個吧。」
突然,身後傳來柳大發扯著脖子喊:「一龍,兄弟!你的恩情我記得,我柳大發不求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旦將來發達了,也永遠拿你當兄弟!」
……
「簽子真的換給柳大發啦?哎呀我的一龍啊,你開竅了!哎呀!」
周秀珍得知陶啞巴生死簽被柳大發換走,臉上的喜悅根本藏不住。
她被江又信瞪了一眼,背過身去,還是藏不住,口裡不住地細碎念叨,許願,還願。
她心裡半點藏不住事。
如釋重負後,反而還讓她激動得切菜的時候切到了手。
距離刺殺水匪湖霸的最後期限,只剩最後五天。
五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快到江一龍受傷的眼睛已經恢復如初。
慢到周秀珍心急如焚,望眼欲穿,掰著手指頭,度秒如年。
她日日禱告時時默念:洞庭王爺,楊泗將軍,水母婆婆,湘妃娘娘,屈老夫子,惟願日子平平淡淡的過,再也不要出什麼岔子!
好不容易,等到了最後期限過去了。
周秀珍到處逢人打聽。
有人說柳大發手拿一把鏽殺豬刀,在水匪巢穴大殺四方,把水匪湖霸一鍋端。
有人說水匪是被民兵連長帶人圍剿,用手榴彈炸死的。
真相無從查證。
柳大發沒了消息。
水匪湖霸也沒了消息。
這場風波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八百里雲夢澤,有容乃大,什麼事都藏得住。
水面上一切如舊。
那時湖區捕魚按農曆分成四期。三四五月是春汛期,六七八月是高水期,九到十一月是落樵期,十二月到次年二月是冬捕期。
落樵期就是禁湖期,這三個月禁止捕魚。
落樵期一詞的來由沒有確切記載。
也許出自宋代詩人陸游的《挾書一卷至湖上戲作》:
「買地孤村結草廬,
蕭然身世落樵漁。
一編在手君無怪,
曾典蓬山四庫書。」
這種典故梁小芳可能考究後會查出來,江一龍是不可能知道的。
江一龍特別沒勁頭,眼睛也沒了之前的靈氣和光彩。就像是人丟了三魂。
他們跟他講話,他好像聽了又好像沒聽,眼神發直,整天在夢遊。
他有時候還是會一個人劃小舟出去,一去就忘記回來。
有時候在螺絲灣找到他,有時候在遠離堵堤村的河岔口附近找到他。
大家都背後議論他。
怎麼好好的一個人得腦膜炎了,可惜了。
還有的說他是被落死鬼尋上了,要注意小命不保。
還有的說他肯定是打多了手銃,身體瘺了。
周秀珍把這些全聽進去了。
她帶江一龍去醫院裡檢查腦科,帶他找靈官渡的王婆婆求保命符,睡覺的時候還整夜密切關注他有沒有淅淅索索的動靜。
周秀珍該做的都做到了,檢查了他沒有腦膜炎,也沒有天天晚上打手銃。
那就只能寄希望於靈官渡的王婆婆。
於是,江一龍每天要化一碗符水喝。
江一龍只知道,在那麼一天,梁小芳不是跟他開玩笑,她是真的嫁人了!
城裡包來的大船,拉滿通紅的綢子,載著吹吹打打的鑼鼓迎親隊,聲勢浩大去往堵堤村。他們要將堵堤村的梁家姑娘娶到城裡。
水面上空流淌著喜氣。
好多人都來看熱鬧。
眾人看了半天,對著船上的新郎官、新娘子評頭論足。
郝大麻子說:「這個姑娘胚子俊俏,找的男方又是城裡有錢的,她真的命好,以後專門吃香喝辣!」
王順子說:「新娘子好漂亮!不曉得跟她打鈸是什麼味道!」
於黑皮說:「你還敢想這個?你就算了囉,褦襶蛤蟆!不過新郎官也丑,他還戴眼鏡,四眼狗。」
王順子說:「這個新郎官四眼狗,命幾好,天天可以親新娘子!這個新娘子要是跟我打個鈸,我少活三年都願意!」
「那確實。」眾人異口同聲。
江一龍抿著嘴,沒有做聲。
江甲龍說:「你們少說兩句。」
江一龍看著望了這邊一眼就低著頭抿著嘴的新娘子。新娘梳的頭型是那麼陌生,她臉上擦了粉打了胭脂,難掩些許的困頓。她目光沒有鮮亮的色彩,整個人也少了曾讓自己痴迷的青春氣息。
江一龍看著四下拱手樂得合不攏嘴的新郎,新郎一刻不停的朝四面八方的人拱手,千恩萬謝。
江一龍看著以前可能是自己岳母娘娘的那個女人,她正笑嘻嘻的從背後看著她現在的四眼狗城裡女婿,眼神里滿是滿意。
別人商量好了,就沒有自己商量的餘地。木已成舟。
江一龍的耳朵里裝的都是喜樂,卻像被勾命的索纏上。他的臉蒼白,笑容呆滯,了斷生機。
她是真的不會再跟自己去長沙的下河街了。
江一龍慢慢垂下頭,目光碎在波光中,像旋轉的萬花筒一樣。
把魚肉徹底錘碎,能重塑成為硬挺的魚豆腐。
事物在極端混亂中,也會自發走向新的秩序。
幾天後,江一龍丟失的三魂回了一魂。
人比之前的夢遊狀態要好一些了。家裡的活,他主動承擔的更多。
但是他沒有笑過,就好像他天生不愛笑。
沒事的時候,江一龍還是駕著小舟在水面上瞎晃蕩。
又過了一陣。
有一天,岳陽樓下的水面上搭了個好大的台子。
江一龍聽別人聊天說,那掛著的五個比籮筐還大的紅圈大字,寫的是「洞庭船歌會」。
台子今天剛剛搭好,活動還沒開始。周圍的人稀稀拉拉的。
這時,江一龍聽到台子上有個女人在唱歌。
「情姐姐下河洗茼蒿
洗起那茼蒿滿河漂
上游駕船哥哥呷了我的茼蒿水喲~
下游駕船哥哥呷了我的水茼蒿
我的哥~誒~
你不成囉~相思也要成癆~」
只聞其聲,看不清人。
這人的嗓音比不上樑小芳的溫柔細膩,倒也宛轉悠揚,情意綿綿別具風味。
這首《洗茼蒿》的故事簡單,沒有《洗菜心》那樣小奴家那樣的鋪墊、循序漸進。
洗菜心的小奴家,最後一句話想講出來前,先要拐十八個彎。
唱法上,更沒有《洗菜心》那樣可以把聽曲的情哥的後背彈麻、天靈蓋彈飛的美妙彈舌技巧。感情方面也直白簡單。情姐姐的愛就和茼蒿一樣,赤裸裸的在水面上漂著。情哥哥就算是瞎了,看不到也能聽到。就算是聾了,也能嗅到茼蒿獨特的氣味。
江一龍感覺有什麼火,在烘他潮濕的心。
他心想:要是她再唱一遍就好了!
「喂喂?噗噗!音響師傅,我再唱幾句試一下啊!」
那悠揚婉轉的聲音,停了又起。
她舉著扎著嶄新紅綢子的話筒,真將《洗茼蒿》又唱了一遍。
江一龍聽得如痴如醉。
江一龍趕緊又在心裡許願。
對方又唱了一遍。
三遍之後,那聲音說:「可以了!」
江一龍趕緊又在心裡許願,這次等了許久,對方再也不唱了。
江一龍坐在在船板上,看著岳陽樓的方向發呆。
菜心雖好,卻隔他千山萬水。
遠遠的種在岸上的菜園子頭裡,要專人精心伺候,捉蟲除草上肥,不是什麼野豬子、江豬子可以拱得到的。
野茼蒿在水邊上野蠻生長,隨處可見。吃起來還帶腥氣。但是卻合他的口味,是充飢的口糧。
他突然不去想《洗菜心》的「小奴家」了。
該是《洗茼蒿》的「情姐姐」跟他這樣的情哥更合適的。
後面連著兩天的洞庭漁歌會,開會那天,各路達官貴人、文人學士接踵而至。就連衣衫襤褸的討飯的、賣唱的,也成群結隊的向這處擠來。
嗩鼓齊鳴,銃炮震天。
不止是岸上的人來聽歌,漁民也都駕船來聽歌,還有的是來報名唱歌的。他們唱歌是生活的一部分,參與洞庭漁歌會,得天獨厚。
城外旱路塵揚一丈,水路河道浪飛八尺。
岸上人山人海,水上水泄不通。
真比過年還要熱鬧。
江一龍每天都來聽歌。
總之,事事不遂人願,後面也聽到了有人唱《洗茼蒿》,可不是那個人唱的了。也不知道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對方唱過了,還是對方從此不唱了。
誰知這天,漁歌會快要結束了,江一龍之前聽到的那個聲音,又唱了起來。
「三皮吔~芥菜喲呵~兩皮呃~黃
你看~養女莫嫁駕船囉~郎
守噶好多生人寡來喲
晚間不曉得困噶好多半邊床喲~
你看喲~
眼淚汪汪的進繡喲~房」
一曲唱罷,河岸上和水面上,全是歡呼喝彩,掌聲雷動。
「養女莫嫁駕船郎,倒也是話。你若有好日子過,何必要來吃這苦呢?」
江一龍竹篙一點,目光就把岳陽樓的方向轉到身後。
人山人海之中,會不會有一個嫁了人的小奴家在背後的河堤高處,明亮的眼睛在千百條漁船上找尋一個曾經熟悉的情哥哥的身影,無所謂了。
江一龍的三魂被這場漁歌會又拉回來一魂。
「流年似水。有的事情一下子過去了,有的事情很久也過不去。」
新中國成立以後,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洞庭湖區農業生產發生了深刻變化,八百里的洞庭湖年年圍湖造田,裸露的灘頭都開墾成了豐收的垸壟。
春天的故事,悄然發生在了岸上的人身上,一年一年的大豐收,讓昔日的「魚蝦之會,菱芡之都」,成了「湖南熟,天下足」的「洞庭魚米鄉」。稻飯羮魚,天下糧倉。
只不過,農耕的垸子圍得多,留給漁民的就越發少了。湖水面積一年比一年小,如今怕是連八百里一半都不到。
不止耕地和湖水在此消彼長,岸上農民的生活也在日新月異。相比起以前那段難以啟齒的歲月,現在可好了,家家都餘糧富足,再沒餓過肚子。
隨著一日比一日涼,冬季悄然降臨。
水位顯著下降,原本蘆葦盪和隱藏在水下的淺灘會顯露出來。
每年這個時節,漁民們都會利用這一自然變化,在顯露出來的河灘蘆葦中搭建起臨時的棚子。以便進行各種與漁業相關的活動,並作為短暫寄居的寶貴臨時住所。
江一龍全家在蘆葦盪里搭了個棚子。一家人起居飲食都轉移到了棚子裡,雖然風颳得嗚嗚的響,總體環境可比船上寬敞舒服多了,至少少了許多飄搖。
漁民沒有秋收的莊稼,為賺嚼用錢,天氣再冷還得下水。他們勒緊褲腰帶,眼巴巴的望著,只盼快點開湖。
臘月初六,鞭炮齊鳴,終於開湖了,漁民們百舸爭流,進入熱熱鬧鬧的冬捕期。
冬天的水上勞作不好做。
風是刮骨的刀,水是透骨的刺。
年輕的後生還不覺得,過了四十歲,連家船上不論男女,個個身上都有地方不舒服,變天就一身的風濕、關節痛。
江一龍還年輕,這些冰冷的風浪也不是第一遭,他真的無所謂。
他就像一條魚,有水就能歡脫起來,精力無限。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起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基本上都成了小家,就感覺孤枕難眠。他想趕緊多賺點錢,能早日釘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船,打漁回來的時候有人幫自己洗茼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