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堵堤村河岔。
妹子被江一龍伸手拉到船上的時候,她鵝蛋臉紅撲撲的,一臉的嬌羞,含蓄地瞥了眼江一龍,江一龍原地三魂出竅,腿把子都轉筋了,他朝著掩嘴偷樂的梁小芳說:「梁小芳,船頭那邊是我二哥江甲龍!二哥,這就是我跟你講的梁小芳!」
江甲龍取下草帽,朝她看過來。
她穿著樸素,舉止文靜,可這一上船,卻令窄小的船上鮮花開滿。
看到江甲龍,梁小芳紅著臉喊了一聲:「二……二哥!」
「誒!」江甲龍慌忙答應。
他腦子裡也沒有足夠美好形容詞來形容這個姑娘的漂亮,難怪自己的老弟會中了菸癮一樣。
江甲龍覺得他們一個是繃硬的船板,一個是嫩軟的棉被。一個是挺拔的桅杆,一個是舒展的風抹布(船上不能講翻字,帆喚叫風抹布)。
當然,梁小芳的姿色不能稱之為抹布。
就算必須是風抹布,也是最新最好最乾淨的,第一次還沒用的那種風抹布。
他從沒見過這麼般配的一對。
更讓江甲龍覺得可怕的是,梁小芳這種又漂亮又讀初中,稱得上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不曉得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還真的願意跟自己的老弟在一起。當真是一朵鮮花霸蠻硬要插牛糞。叫他難以理解。
江一龍問:「小芳,今天到哪裡去?」
梁小芳說:「一龍哥,我想去街上扯幾尺布。哎,你眼睛是怎麼了?」
江一龍說:「哦,我昨天跟我娘說,我想把你娶回去做媳婦。」
梁小芳心疼地拿出手巾去擦拭:「啊?你媽媽不同意嗎?她就把你打成這樣了?那我們還能在一起嗎?唉,都怪我。」
江一龍就像被人抱著撫摸的小貓,舒服得直眯眼:「不關你的事呢!你摸幾下,吹幾口仙氣,我就好了……」
「我哪有仙氣?」
「你吹試下嘛!」
「呼~」
「啊~舒服了。」
……
「你媽媽的意見肯定是很重要的。她不點頭同意,我是不敢去你家船上的。」
「我去慢慢做工作唄!對了!」
江一龍從脖子上取下一根繩子,上面掛著一片光洋大小,不方不圓似片魚鱗的淺紅色通透吊墜,「你上次送我手巾,我也送你個東西。」
梁小芳拿著這個質地堅硬又如果凍剔透明澄,不由低呼:「這是什麼?啊?!是琥珀蜜蠟?」
江一龍說:「琥珀蜜蠟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送你的是魚驚石。這是要成精的大青魚腦袋裡長的寶貝,可比珍珠還難得!你隨身佩戴,趨吉避凶,保你平安!嘿,就當我們的定情信物。」
梁小芳沒聽說過魚驚石,就像江一龍也沒聽說過琥珀蜜蠟。
她不去想,解放這麼多年了,魚還能成精嗎?
但是「定情信物」四個字,卻讓此物額外的燙手。
「哎呀~這……」梁小芳俏臉羞紅,不知道收下還是拒絕,究竟哪樣辦好。
……
江甲龍暗忖:這個梁小芳真是自己前所未見的奇女子。天上的七仙女也不過如此了。她願意嫁給江一龍,絕對是江家撿到寶。
江一龍陪她到岸,陪她進城,陪她在街上買完布,又駕船把她送回村里。
這一路走完,江甲龍完全確定想法。
自己身強體壯,雖比不上江一龍,但比爺老倌要強。就由自己去跟陶啞巴換簽子,殺了水匪,就能幫老弟賺條船結婚!然後嘛,自己僥倖不死,就和媳婦駕船連夜離開。也許十年不來、也許再也不來洞庭湖。說不定,自己在外面還能碰到大哥江大龍。
嗯,爺娘年紀大了,就讓江一龍這個滿崽盡孝。
想到這裡。
船已經進了堵堤村的河岔,停在了方便水邊村民浣洗的幾格下水的麻石台階邊上。
「一龍哥,我到了!」
「小芳,等我準備好,會要到你屋做客的!」
「嗯……我……我等你來!」
梁小芳的媽媽正端著臉盆,準備到河邊上漿洗幾件衣服。
聽到好像是女兒的聲音,放輕腳步快步走來。
她趕上幾步,正好看見女兒梁小芳和一個皮膚黝黑、面容俊俏的年輕後生一起從船艙里出來,小芳竟是扶著他的手腕。
見到這一幕,梁母頓時大叫!
「鬼妹子,你跑得哪裡去了?」
她這嗓音又尖又怒,像錐子一樣扎人。
嚇得眾人一跳,梁小芳差點掉水裡去,還好江一龍將她抱住。
梁母此刻見江一龍乾脆摟著女兒,氣得跺腳:「你還不給老娘死下來!」
二人嚇的觸電般的分開。
梁小芳俏臉煞白,驚魂未定:「媽,我……我是進城去扯布……」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擇日不如撞日,反正碰到了,乾脆說:「媽媽,這是我的朋友江一龍。多謝是他駕船送我。」
江一龍見狀,也跟著鼓起勇氣,用他覺得最客氣的姿勢,鞠躬拱手:「伯母你好,我叫江一龍,改天……改天帶禮品到尊府拜訪!」
梁母立即聞出了味。
她一把扯過梁小芳,把臉盆往她手裡一塞。左手叉腰,右手持棒槌,朝江一龍罵道:「一身的魚腥氣,哪個是你伯母,莫來跟我攀親戚!」
「媽媽……」
梁母作勢要打:「鬼妹子,還不端盆子回去!」
小芳從小到大鮮少挨打罵,被她這樣當著江一龍怒斥,委屈地低著頭紅著眼著往家裡走。
梁母狠狠翻了江一龍一眼。發現他一隻眼是紅的,越發瞧不起他,「你曉得不,她爸爸是民兵連的連長!你敢把主意打到我屋裡來,招呼她爺一槍打脫你的腳!你一身的血吸蟲,把眼睛都吸紅了,獨眼瞎子!褦襶蛤蟆還想吃天鵝肉!再莫讓我看見你!」
她目光凜冽,如同瑤池西王母,仿佛揮手間真劃出一堵遮天蔽日的無形天塹,橫阻在船與岸之間。
村里好幾戶人家,聽到動靜都打開門,有腦袋往外面探。
江一龍本來挺靈活的,可此刻被梁母撞見自己和小芳在一起,就像做了什麼該挨千刀的錯事被人發現。臉上火辣辣地燒,燒得腦殼發暈,燒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記了。
再又被梁母的氣勢鎮住,張口結舌:「老夫人,你先消消氣……」
「走開!你再不許來了,下回讓我再看見你,我拿刀砍!」說著,棒槌朝著江一龍扔了過去。
一步就能跨上的台階,他硬是不敢跨越的雷池。
呆呆的目送著岸上的母女離去。
江甲龍苦笑搭著江一龍的肩膀:「哎,你看你,挑的這個岳母娘,稍微有點惡啊!」
江一龍嘆了口氣,「岳母娘哪裡能選。」
「你有辦法討她喜歡嗎?」
江一龍扭頭看著他,「二哥你覺得呢?」
江甲龍苦笑著搖了搖頭,也暗暗鬆了口氣。
找陶啞巴換簽子的事,似乎也不那麼急了。
還要等老弟的准信。
……
之後江一龍成天都在所有兩個人可能碰到的地方轉來轉去。
碰到水匪探路,都得當這人是漁民安插的崗哨。
三天都沒有碰到梁小芳。
江一龍心裡糾結起來了。
如果再見不到她的話,自己是不是要直接衝到梁家去找她?
是自己先去,還是讓父親叫幾個叔伯長輩,帶足禮物去?
那在去之前,自己會被吊打幾頓?
第四天的清晨,江一龍終於如願以償地在上次的麻石階梯上,看到了鬼鬼祟祟蹲在那裡張望的梁小芳。
「梁小芳!」
梁小芳眼圈通紅地抬起頭,做了個噓的手勢,上船之後就說:「快點!」
江一龍不敢耽擱,竹篙一點,小舟離岸。
「梁小芳,這幾天都沒看到你,你沒出來?」
「梁小芳,你好像瘦了點,你怎麼不講話?」
「你媽媽還在生我的氣嘛?
「你想我了嗎?」
「你在家裡學了新歌嗎?」
「梁小芳,你上次跟我講,想去長沙的下河街,你想什麼時候去?」
江一龍時不時地發起話題,梁小芳始終背對著他坐著,一言不發。
到了江心,左右無人,江一龍擱下竹篙。
這種扁舟很小,走一步搖三搖,容易翻覆。江一龍他怎麼走都可以。
他看到梁小芳淚流不止。在她對面坐下,雙手搭在梁小芳雙臂:「小芳,你怎麼哭成這樣啦?」
「下河街我不去了。你以後真的也不要來找我了!」
江一龍不解:「啊?為什麼啊?」
「你們船上的人,身上都有血吸蟲病,我討厭你!」
梁小芳將他堅實的臂膀推開,眼淚決堤。
「我……我……我沒有血吸蟲啊!」
「還有,我告訴你,下個月我要嫁到城裡去了。我今後的婆家是街上開南食店的,我嫁過去日子比現在還好過。我們以後也是再也見不到了!」
「啊??你明明……你明明就……明明就喜歡我啊!怎麼突然要嫁給別個呢?」
梁小芳咬著唇,不住地流淚,不住地搖頭。
有的事就像落在流水上,去向不由落花決定。
梁小芳真的好想坐在江一龍的連家船上,當他的新娘子,跟著他去一趟他嘴裡那天底下第一熱鬧的長沙下河街。
不就是三百二十里水路?
說走就走,現在出發,立刻馬上。
從此以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船到哪裡,家就在哪裡。
生孩子,奶孩子,打魚織網。
吱呀吱呀,一生在風浪里搖搖晃晃。
可她所受的教養,也讓她做不出私奔的事。
她沒法將自己母親痛罵威逼,要死要活,拿著剪刀抵著脖子的景象說出來。
也沒辦法將自己民兵連長的父親,罰跪自己一整夜。第二天早上還直接將一枚手榴彈擺在飯桌上對她說:「再不跟他斷乾淨,老子就把他連人帶船炸沉!」的話說出來。
更沒辦法將她的奶奶跪在她的房門口,死死地抱著她的腿,哭喊著不撒手的事說出來。
如果自己真的離家私奔,什麼是報答養育之恩、兒女盡孝的事先撇到一邊,萬一家裡人真的急出毛病,做出什麼偏激的事,她膽子小,後果她連想像都不敢。
梁小芳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她想看著江一龍說話,可一看他,心就軟了。她不得不挪開目光。只有傷了他的心,他也才會放開。
梁小芳平復了許久,說:「江一龍,我和你講清楚。從今開始,你我要斷了念想。我們從此是不可能的了,我們此生都不要再見了,一刀兩斷。」
江一龍問:「這就是你講的卓文君嗎?」
她不是卓文君。
她也做不到卓文君做的事。
她愛著眼前這個男人。
可事到臨頭,卻翻不過家人阻擋的這座大山。
心底一旦想起自己一走了之,可之後家人會如何,她心裏面就酸楚難平,眼淚也會止不住地流。
江一龍又說:「有的東西是斷不乾淨的。有句話叫:「抽刀斷水水更流」,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梁小芳打斷,直說:「我們如果再見面,我的家人會要我的命,還會要你的命!」
江一龍說:「那你再跟我唱一首歌。」
「好,我給你唱一首《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孤雲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
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
把褲牽衣淚如雨,此情誰與語。」」
她唱的歌詞是陳哲甫先生版本的,自己感動得哇哇地哭。
江一龍得了文盲好處,聽不懂歌詞,倒是不覺得如何悽苦。
他還說:「這首歌你只顧把自己唱哭了,我覺得不好聽。哎,我劃不動船,沒辦法送你回去。」
梁小芳急了。
頭一回覺得江一龍還有這麼不可理喻的一面。
她氣道:「江一龍,你不要耍無賴!信不信我爸爸拿手榴彈把你炸死!」
江一龍盤腿坐在她對面,沒好氣道:「你爺老倌那大的本事,不去炸為非作歹的水匪,跑起來炸我?你曉不曉得水上的人日子好難?算了,炸我就炸我!我的命不抵錢,還沒手榴彈貴。」
梁小芳說:「水匪?如今還有水匪?你放心,我回去就跟他講!只炸水匪,不炸你!我求求你了,快些送我回去吧!要是又天色斷黑才回去,我娘會剮脫我一層皮。」
「你再唱一首《洗菜心》。」
《洗菜心》是一首方言和花鼓曲調的湖南民歌,描寫調皮活潑的少女懷春。跟以前梁小芳唱過的那些來自舊上海的《扁舟情侶》、《月夜覓芳蹤》比,簡直是土得沒邊。
可江一龍到了此刻,卻只想再聽她唱這一首土味的歌。
歌里有一句過渡句:「索嘚~依子浪當,浪嘚~索」。梁小芳唱的時候,舌頭不知道在她嘴裡是怎麼彈的,彈得讓他頭皮發麻,彈開他的天靈蓋,彈得他三魂七魄都跟著起飛。
「我現在沒心思唱《洗菜心》。」
江一龍說:「我要聽你唱,唱完我帶你去下河街買戒箍子。小妹子與我結為啊婚吶~啊~」
「不唱。」
「那你也不准給別個唱。」
梁小芳感覺有點對不住人,說:「好。這首《洗菜心》我今後也不給別人唱。」
「還有,你記得不要在水上唱《牧羊曲》啊!洞庭王爺柳毅,最忌諱的是龍女曾受辱成為牧羊人,唱牧羊曲是要背時的!」
「好。」
江一龍說:「你也不能跟別個打鈸。」
「江一龍!你得寸進尺!」
梁小芳氣得發抖,狠狠地將他掀到水裡。
落水之後,水裡半天都沒他的蹤跡。
梁小芳慌了,大喊:「江一龍?江一龍?」
過了一會兒,他悄悄地從小舟另一邊冒頭。
「嘿嘿,死不這麼快呢!」
梁小芳拿起漿板朝他腦袋比劃:「你再亂講,幾個腦殼都不夠砍!快點上來!」
江一龍濕漉漉地爬到小舟里。
兩個人關係有了緩和,有了進展,也到了盡頭。
等衣服幹了,江一龍擔心她爸爸真拿手榴彈來炸,將她送到了離她們村比較遠的地方。
「你真的再也不要找我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這一世,我們兩個的話,我都講完了。」
梁小芳說完轉身上了岸。
她心裡想,她該講的話講清楚了,過完今天,她就要放下了。
看著她無怨無悔的背影,江一龍緩緩仰倒。
她想通了,放下了,沒管他還沒回過神來。
江一龍仰躺在小舟上。
雲在散開,燕在別離,水在逆流,哎,陽光刺眼,萬物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