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船行漁歌> 第8章 異鄉

第8章 異鄉

2025-01-04 02:08:36 作者: 梁惟楚
  楊主任這邊在想著,那邊,江家父子因為魚太多的事,爭執不下,江又信舉起棍子要打人。

  楊主任再次提議說:「江師傅,聽我一句,將多餘的魚,熏成臘魚來賣!我來安排一切。你們只需要把魚剖好,到我家的禾攤熏!我保證,這臘魚不僅能給你們賣出好價錢,還能幫你們打開銷路!」

  江又信猶豫:「這不合適吧?豈不是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楊主任轉而望向三兄弟,眼神中充滿期待,等待他們的回答。

  三兄弟對望一眼,都有答應的意思。

  江大龍率先表態說:「那要不然我們就聽楊主任的!」

  江一龍立即點頭說:「只是今天天色已晚,剖魚不便,咱們只能先養一晚,明天再動手。」

  江又信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抄起棍子就追:「你小子,就曉得跟我唱反調!」

  江一龍一邊躲閃,一邊嬉笑求饒。引得周圍人一陣歡聲笑語。

  夜色漸濃,河灘上卻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希望與溫暖。

  仿佛有一條通往岸上的嶄新道路,已在他們腳下悄然鋪展。

  楊主任又問:「大龍,你們今天怎麼弄到這麼多魚,是用的什麼技術?」

  江大龍見楊主任都對自家捕魚奇技感興趣,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得意,他嘴角一揚,明顯帶著幾分吹牛的口吻說:「嘿,楊主任這樣的大人物,也有沒聽說過新鮮事嗎?我們這叫迷魂陣,插陣子捕魚可是一絕!我可是遠赴江蘇,拜了高人學來的!」

  江一龍雙手在空中勾勒出一幅畫面,那手勢仿佛能牽引著水流與魚群,他沉聲道:「魚兒們順著那潺潺流水,悠哉游哉地進了咱的『巷子口』,哪個曉得前路漸窄,待它們察覺不妙,嘿,想走可就走不了啦!我大哥那精心設計的彎道,讓那些魚只要進了我們的陣子,包管有進無出,往回遊也只能撞到網上,最後的結局啊,都只能沿著這水巷,一步步走向那最終的『陣眼』。嘿,咱們兄弟幾個輕輕一網,就是滿載而歸啦!」

  江甲龍在一旁也是滿臉興奮,補充道:「這迷魂陣,真不知道是什麼天才想出來的!竹竿扎入泥中,頂端露出水面,中間密密麻麻全是網眼,別說是魚,就是河裡各種水族,也得乖乖被困在陣里。楊主任,您瞧著吧,從今往後,咱家的漁網,天天都是沉甸甸的!」

  楊主任聞言,臉上洋溢著由衷的喜悅:「哈哈,那就好!好一個迷魂陣,若真能日日如此豐收,你們家的日子,將來怕是要比那河裡的魚兒還自在,紅火的會要讓人眼饞啊!」

  周秀珍本來臉上也沾著光,突然身後的劉貴美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目光中立即露出幾分憂慮。她將江大龍拉著到旁邊,聲音壓得極低:「大龍,咱們跟楊主任關係搞太近了,只怕不好吧?萬一……」

  江大龍說:「那有什麼擔心的!」

  江大龍初時還滿不在乎,但周秀珍輕輕一指劉貴美那日益隆起的腹部,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眉頭緊鎖。

  周秀珍指了指劉貴美的肚子,「你就不怕楊主任……」

  江大龍瞬間眉頭皺了起來。

  江大龍性情直率,不願被無謂的猜忌所困,他深吸一口氣,決定直面問題:「罷了,與其在這猜來猜去,不如直接問個明白!楊主任,您看,我老婆貴美這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您心裡頭,可有啥話想說?」


  這一刻,空氣中似乎都瀰漫著一股決絕的氣息,仿佛連時間都為之一滯,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一處,等待著楊主任的回答。

  「肥的來,瘦的走,

  鲶、鯉、鯽、鱖樣樣有。

  大魚小魚快上手。

  嫩的來,老的走,

  鱤、鯪、鰍、鯰樣樣有。

  肥魚嫩魚快上手。

  冰塊化,魚兒游,

  鯉、鯖、鱅、鯧齊出頭。

  大魚小魚出洞口。

  ……

  突然,全場大人都安靜下來,只有大龍的兒子板栗,還在拿根棍子甩著,唱念著水上人家的兒歌。

  「咦?」板栗問:「你們怎麼都不說話了?」

  楊主任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隨即恢復了和藹的笑容,他緩緩走到劉貴美面前,目光溫和地打量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然後轉向江大龍,雙手叉腰,她朗聲笑了:「呵呵,江大龍,你蠻有意思嘞!你的老婆肚子大了,問我一個老太婆什麼意見?未必還有我的事啊?哦,我知道啦!哎呀,你該不會是想到計生工作那方面去了吧?呵呵,這可是我萬萬沒料到的事!這可說明我的宣傳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深入同志們的心坎啊!我不用提,你自己都知道了!」

  江大龍臉色瞬間凝重如鐵,直言不諱:「楊主任,我們今天,就乾脆把話都攤開來,說得明明白白。你看呢?」

  周遭的空氣仿佛被瞬間凍住,就像是隔夜的魚凍。

  楊主任笑得風輕雲淡,「我負責宣講的內容你們可以做到心裡有數,我很欣慰!至於你們擔心的,有人強行干涉你們的生活,要強拉你們上岸去處理,大可放心,在我這裡是不會出現的!我如今對自己的角色定位很清楚,你們不是我大隊上的人,你們的事,根本不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但不過有一點,」

  楊主任故意頓了頓。空氣中那絲緊繃感稍稍緩解,卻又被新的緊張感嗩取代。

  「婦女兒童的工作很廣泛,不局限於你們所關心的一小塊,它是一個系統性的整體工作,如何優生優育,生理衛生,夫妻關係,還有避孕知識等等,我還是會不遺餘力地繼續宣傳的。你們家女眷有任何事難以啟齒,還是可以找我!」

  「啊?」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周秀珍眉頭緊皺,半晌才恍然大悟般舒展開來,她長舒一口氣說:「你……前面不是說管不到我們,那你到底你管不管我們?」

  楊主任神色凜然而堅決:「抓計劃生育是有轄區有指標的,我確實管不到你們身上來。不過,解放婦女的工作,是關乎全人類的偉大工程,幫助你們解放自己,這可沒有職權範圍,沒有指標!」

  周秀珍聽了個雲裡霧裡,卻又莫名心安。她長長地鬆了口氣,說:「那你要是答應不再提那方面的事,咱們合作熏臘魚的事,我也舉雙手支持。」

  楊主任豪邁地拍了拍自己胸脯:「在你們搬到岸上開始新生活之前,我保證不提任何讓你們為難的事!大道理我就不講了,我的目標簡單而純粹,就是要讓你們從無到有,從一無所有,到擁有安定的居所,合法的身份、還有文化!」

  江又信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吧嗒著煙,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仿佛聽到了雞同鴨講。自己的未來日子,怎麼可能是楊主任說的那樣呢?


  簡直描繪的是充滿了不可言喻和一廂情願的希望。

  江又信問:「喂!婆婆子,你飯菜搞了嗎?留楊主任吃飯!」

  「嗯,煮了飯了!楊主任,我還搞兩個菜下酒!」

  楊主任歡喜地點頭:「那好的不得了,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

  江一龍說:「媽媽,得把這條火燒鯿也搞了吃!我聽城裡人說,火燒鯿還有個洋氣的名字叫胭脂魚!嘿,我以前還聽人說過一句詩:「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想必胭脂魚是最好下酒的!」

  江大龍劉貴美等人都對江一龍刮目相看。

  這小子多久不見,竟可以出口成章了?

  二哥江甲龍也嘿嘿地笑,這詩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學的。

  老弟能笑著念詩,看來很多事他是真的看開了。也許楊主任說的洗腳上岸,對這個老弟的吸引力最大吧!

  楊主任拍手笑著說:「好啊,那隻要你們要願意留,我可就不跟你們客氣了啊!」

  她是真心想將這一船的人拉到岸上。

  ……

  毛月亮的晚上,夜色蒙蒙,風聲吹動棚子的聲音斷斷續續。

  江家父子四人和楊主任推杯換盞。

  她的酒量,深邃似海,任憑世間風浪,自能穩坐釣船。

  兩瓶烈酒,她下肚了半瓶,非但未顯絲毫醉態,反倒是眼中光芒愈加深邃。

  透出一股不容小覷的堅定與從容。

  江家父子四人則都喝得迷迷瞪瞪,若不是使出車輪戰,絕不是楊主任的對手。

  但那也太失風度了。

  一家人目送楊主任踏著月光而去。楊主任的夢想他們還不懂。可對她的豪邁和酒量,是越加的佩服了。

  月光傾灑,給她歸家的路鋪上了一層銀紗。

  楊主任緩緩步入家門,每一步都似在與夜色比能耐,擦擦的訴說著那些不為人知的堅韌與溫柔。

  門扉輕響,屋內,燈光柔和。

  家的氣息撲面而來,溫暖而熟悉,老伴許工的這盞燈,是她心靈最深處的避風港。

  許工總是默默站在她身後,早已備好了一壺熱茶與一塊乾淨的毛巾,靜靜地等候著她的歸來。他的動作溫柔,有條不紊。既有對妻子晚歸的細微關懷,也有對她的心疼與欽佩。

  許工說:「下次要早點回來,在外面少喝點酒。」

  楊主任坐在靠椅上,扶著額頭,訴說一天的經歷。

  楊主任說:「許工,我真的有點想不通了,為什麼他們這些船上的人,總是對我們防賊一樣呢?當然了,除開喝酒的時候!我只有和他們喝酒的時候,才感覺他們對我沒什麼防備心!」

  許工聽完她講述,就在沉吟。此刻思索著點點頭,說:「楊主任,根據你的經歷描述來看,這些船家漁民骨子裡對你的防備,其底層邏輯是「異鄉情結」。簡單的是說,是他們這個群體和現在所棲身之地間,缺乏情感紐帶。它反映出來的表現就是個體對於周邊人文環境的情感沒有依戀,以及對於它所代表的文化、人際關係以及生活方式的完全不認同和拒絕融入。」

  「許工,你這是簡單地說嗎?能不能簡單地說!」楊主任喝了口熱茶,感覺自己的老伴有時候真的特別的幽默,儘管對方是那麼的認真。


  她覺得他越認真越幽默,當然這種幽默只有她一個人覺察得來,所以能在她年輕的時候俘獲了她的芳心。

  「好好好,我更簡單地說,就是他們這個族群,對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根本沒有情感依戀,這才導致沒有安全感,缺乏情感追憶和身份認同。同時,也缺乏自信心和歸屬感。」

  楊主任說:「那不對啊,他們天天在江湖上飄著,怎麼會對這裡沒有情感依戀呢?」

  許工說:「他們對水自然是有原鄉情結的。水能流淌到的地方,只要是他們的船能開到的,到哪都是他們的故鄉。可他們跟我們不同,他們對土地沒感情。他們停在這裡,看似和岸上的咱們只有一步之遙,上岸卻會讓他們產生異鄉的陌生感和不舒適。這種觀念上的割裂,和我們岸上居民的思維截然不同,你能理解嗎?」

  滿臉醉態的楊主任,迷離著眼,卻挺起腰杆,說:「那我不管,我一定要讓他們上岸。」

  許工嘆道:「你啊,快退休了還是這副德行,不是難題你不做!這件事任重道遠,要明確方向,也要小步快跑。你還是先睡覺吧。明天早上,我再給你想幾個具體的步驟……」

  楊主任一把拉住他:「不行,許工,你這樣說我就睡不著了,你現在就告訴我吧!」

  ……

  次日晨光初破,楊主任踏著清晨微涼的步伐,緩緩步出家門。

  河畔邊,江家父子四人,在河灘邊蹲成一排。

  「湘潭開頭就望昭山,興馬鵝洲柏樹灣。

  長沙三岔到銅官,青洲營田磊石山。

  鹿角城陵磯下水,鴨欄茅埠石頭關。

  嘉魚牌洲金口驛,黃鶴樓上吹玉笛。

  ……

  荊江口,荊州堰,馬口龐塘對富池。

  武家佘坪新官鎮,場塘二口對九江……」

  歌聲飄蕩。

  湖風帶著獨有的魚腥味,輕輕吹來浪聲,和歌聲交織成一首獨有的交響。

  父子兄弟一起在歌聲里剖魚,滿滿都是漁人質樸的幹勁。

  他們唱的這是一首介紹行船路線的《水路歌》。

  唱詞中將從湘江湘潭段開始,上至武昌、下至九江沿途所要經過的地點娓娓道來。在沒有導航可用,只能尋星指路的年代,船上人家便是通過一首首類似這樣的漁歌,循著前人的腳步,走向四面八方,將寶貴的生活經驗口耳相傳。

  父子四人刀法熟稔。

  一條條的鰱魚,被從後背剖開,漂漂亮亮地撐開著。

  細細的白鱗片在河灘上銀光閃閃。和那些內臟一起,被浪花的手輕輕一拍,扣住之後再卷回河裡,成為其他水族的加餐。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