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的林巧手是遠近聞名的造船世家傳承人。他的祖父曾供職於為清廷造船的紅船廠。林巧手只要拿眼一打,就知道什麼料子最適合用在哪裡,他釘船連半張圖紙都不用,全船所需要的一百幾十個零部件,他瞭然於胸,經他的手用墨線一彈,物盡其用,下料尺寸絕不出錯。
經他手的大船,在江湖上任何風浪都經得住。正是配得上一條船,一家人,一輩子。
正因他這出色的手藝,來找他釘船的人常年絡繹不絕。
他如今年近四旬,看面容比實際年齡要滄桑,眼神咄咄逼人。他身著粗布衣裳,袖口高卷,手持船型的墨斗,如同手握法寶。他手上層層的厚繭,是無數次伐木成舟的身體記憶。
林巧手的工坊內外,一派繁忙而有序的景象。工人們刀來鋸往,木屑紛飛,既不粘膩也不滯澀,宛如行雲流水般順暢。
江一龍心野了出去,這些木屑用來熏臘魚臘肉是最好的,真想全帶回去給楊主任。
眼前。
一塊塊木板被收拾利落平整,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牆角的黑油布下。掀開油布,金黃色的木紋躍入眼帘,乾爽而堅韌,溫暖而耀眼。待到來年春暖花開,這些精心準備的木材將化身為一艘堅固而溫馨的連家船。
江一龍仿佛看見的不是一艘艘新船的誕生,而是和自己一樣的船上年輕一代子弟,屬於自己新生活的開始。
江家父子踩著滿地的刨花進了工坊,腳底綿軟,不斷發出木屑的輕微爆裂聲。
林巧手好像沒看見他們進來,也許是看見了也沒空打招呼。
他正凝神於一塊即將成型的船板。在他的注視下,每一次斧落鋸起,都透露出他對木性的深刻理解和尊重。
好幾艘待造的船隻,骨架錯落有致地排列著,龍骨朝天,仿佛靜待重新長滿血肉下水重生的蛟龍。
江又信揚起熱情的笑容和他打過招呼,將帶來的禮物一一送出。
江一龍還從沒在父親臉上看到過這種熱情到略帶討好的笑容。
林巧手終於放下手中的活計,邀請二人進屋落座。
「老林,又來麻煩你了。」
「好說好說。」
江又信遞過打船的錢,「我家這小子也大了,眼看要成婚,你看能早點有個船不?」
林巧手抿了口茶,擺擺手,「呵呵,我這裡的規矩你是曉得的。不管什麼事,按先來後到排隊。個個要插隊,我還搞得成器啊?」
「我曉得是麻煩了,方便的話,我可以加點……」
林巧手一擺手打斷江又信的話,「你把我當么子人哦?在我這裡要按我的規矩來,你要釘就排隊,不釘就算了!我不是看重錢,我講的是規矩!」
一句直話,絲毫不給面子,江又信臊得臉色通紅。
林巧手的理是沒錯,但說話也太不好聽了。江一龍有些不忿,正要和林巧手懟幾句,就被江又信拉住了衣袖。
「好好,我們排隊。」
「嗯,按如今的進度,我看,今年秋收後可以提船。」
「好,要的。」
江又信留下江一龍的生辰八字,又囑咐刨花和鋸木屑都要留著,就再沒什麼要求了。
走的時候,江一龍挑著林巧手送給他們的幾麻袋刨花,心裡還是不舒服。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現在湖上的船家個個都要求著他做船,手藝好嘛,有點驕傲和脾氣也沒辦法,技術在他手裡。我看如果換成你,你尾巴也會翹得天上去!」
等到了秋天,在隆重的儀式中,屬於江一龍的連家船,終於下水了!
儀式結束,江一龍第一個跳上了自己的船。
望著嶄新的頂棚,油光發亮的船板,聞著空氣中瀰漫的嶄新的桐油氣息,江一龍感覺心底的滋味滿足而又有些空落落的。
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連家船,有了自己的「家」。
可是他也知道,他離近在咫尺的「岸」越來越遠了。
他像一個風箏,線系在了這艘船上。
看他悶悶不樂的模樣,周圍的兄弟們都笑了。
「江一龍,你不得了了,你是我們頭一個沒討媳婦先釘船的!」
「江一龍,釘了船你還不開心,你故意擺臉色給我們看?」
「一龍哥,晚上你沒老婆,我晚上來跟你睡怎麼樣?」
「對對對,我們幾個都來睡,讓我們聽你的收音機!」
江一龍說:「滾滾滾。」
……
江一龍釘船後,江又信和周秀珍馬不停蹄地托人給江一龍做媒。
等江一龍也成了婚,他們做爺娘的才會覺得這一輩子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但是,江一龍對此事,不怎麼上心。
他還沒考慮清楚,今後的路到底要怎麼走。
他知道爺娘,尤其是爺老倌的意思,會要他娶一個船家女。
不是說船上的女人不好,而是,他真的不想。
江一龍聽了大半年的收音機,他就像一塊海綿瘋狂地汲取新知識。他知道世界上還有地方在打仗,他知道外面有燈紅酒綠,和過的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他接觸了更多的常識,建立了更廣闊的世界觀。
他頭一回不想按照爺娘的方式延續一成不變的生活。
聽話了二十多年,江一龍第一次產生了叛逆的勇氣。
在人生大事上,他想自己做一回主。
「你自己做主?你曉得做什麼主?」
果不其然,一旦想表達自己,父親江又信就會用他一家之主的權威來強壓。
「自古以來,成婚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莫以為有條船你翅膀就硬了。你要是還敢像以前一樣起花花心思,老子饒不了你!」
周秀珍也來勸,「唉……崽大不由娘了。岸上的妹子再好和我們也不是一路人。船上的妹子又哪裡比她們差嘛?你看你大嫂、二嫂,個個手腳麻利,有哪點要不得?」
「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成婚,總要找個我喜歡的人吧?我要和人家過一世。」
江一龍對於婚姻有自己的看法。
「與其湊合,別彆扭扭的,我還不如暫時不成婚。你們也不想我到時候過得不開心,鬧離婚吧?」
「還離婚!天天捧著個收音機,學的什麼東西?你哥哥嫂子,哪個不都是開開心心的?哪裡湊合?哪裡彆扭了?王八崽子!沒挨得打!」江又信抓起旁邊的船槳,就要朝江一龍身上打。
周秀珍連忙攔住。「算了,算了,成婚的事慢慢談嘛,又不是打他一頓就解決了,你莫把自己氣壞了。」
「都是你慣的他!」
一家人不歡而散。
周秀珍走到船尾,抱著悶坐在那的江一龍抹眼淚。
江一龍心裡也不好受。
「娘,莫哭了,我想先和大哥二哥打魚,多賺點錢。等有了錢,還怕沒得好妹子嫁給我嗎?」
「為娘不是來逼你,只是為娘也希望你早日結婚的,你畢竟到了適合結婚的年紀,不結婚,我們也擔心別個笑話,哎,你也莫怪你爺老倌,你這個滿崽成了婚,我們做爺娘的才放得下心。」
江一龍說:「娘老子你總過分操心了,要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
周秀珍淡淡的搖頭。
……
自從「迷魂陣」的技術透露出去以後,洞庭湖上使用這個技術的漁民越來越多。
洞庭湖捕魚業空前繁榮,水面上到處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竹竿和屏風樣的漁網。
郝大麻子幾個人又喜笑顏開地找了江大龍幾回,送給他不少好東西,感謝他帶來了新技術,並願意把這種賺大錢的好事無私分享給他們。
其實大家的漁獲是多了,但是賺沒賺大錢卻不好說。
至少江一龍肉眼可見的鮮魚的價格越來越低了。
洞庭湖邊買魚的人來來回回總是那麼多,但是現在家家都能捕到又大又好的魚,競爭大了,供大於求,價格自然就下降了。
鮮魚的保鮮期有限,你不賣,有的是人賣。
江家稍微好點,至少還能借楊主任的河攤做臘魚,收入有所保證。其他漁民就頭大了。
他們不會做臘魚,要讓他們也去找楊主任做臘魚,一個面子生,開不了口,二個楊主任家禾灘再大也有限。
以前是愁捕不到魚,現在是愁魚到手了賣不出去,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死了,壞了,倒了。
洞庭湖岸邊河灘上的蘆葦叢中越來越多的死魚子,爛蚌殼,天氣一熱,臭氣熏天。
楊主任主動找個幾家倒魚倒得狠的漁民,勸說他們也學著做臘魚、熏魚、火焙魚,再不濟做成風吹魚也好,多少能保存一陣,也能賣出去一些。她願意教漁民做臘魚的方法,也願意給他們引薦合作的人選。但是,漁民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麻煩了。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雙方的信任度不夠。只有鐵秤砣的女兒鐵蘭花不繡花了,改剖魚。纖細白嫩的手指划過雪白的魚肉,沾染上鮮紅的魚血,說不出的好看。
只有鐵秤砣嘆了口氣,他一心把寶貝女兒當大戶人家的小姐養,心底希望她能嫁到岸上去,踏踏實實過日子,沒想到女兒終究還是走上了漁家女的老路。
鐵蘭花卻不覺得,她很開心。
能用自己的雙手掙錢,比什麼繡花實在多了,她心裡也踏實多了。
「漁家女怎麼了?漁家女也能掙錢吃飯,比哪個差嘛!」
鐵蘭花笑嘻嘻的,等她手底下的活計從生疏到熟悉,又翻過了一個年頭。
轉眼就是三月十五魚龍會。對漁民來說,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
洞庭湖、湘江流域靠水為生的漁民們都會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盛會。
湊熱鬧的碼頭工,也有附近村鎮的父老鄉親趕來圖個喜慶。
洞庭湖上的連家船鱗次櫛比,油光發亮,一艘艘、一排排地往岸邊靠。漁民們難得地上了岸,抬著牛羊三牲,鮮花嫩果,舉著高香,敲鑼打鼓地前往泗神廟裡祭拜。
「泗神廟」供奉的是「水神」楊泗將軍。這是洞庭湖區人人特有的保護神,能斬除蛟龍,平定水患,維護一方水域的平安。
洞庭湖水域的漁民們每年開船日都要祭拜楊泗將軍,求他平波鎮浪,保佑一年漁獲豐收。
關於楊泗將軍的來歷有許多,有人講他是南宋時在洞庭湖起義的英雄楊麼,因為他在起義軍的首領中排行第四,起義失敗後,百姓們在給他樹立祠堂時,為了不被上面的人降罪,所以改了個諧音「楊泗」。
也有人講楊泗將軍是長沙人,七歲成神。傳說在長沙潯龍河有一條孽龍興風作浪,住在河邊的楊泗就前往南嶽煙霞洞拜師學藝,最後,她憑藉一套上天入睡、隱身遁跡的法術和一把七星寶劍,斬殺了孽龍。因為他斬龍有功,被封為將軍。百姓們感念他的恩德,給他立廟祭祀。
不管哪種說法,楊泗將軍是洞庭湖區漁民心目中的水神,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除了祭拜楊泗將軍,湖岸邊的平地上早就搭起了兩三層樓高的彩棚,漁民們湊錢請的戲班子輪番表演。
花鼓戲、黃梅戲,漁家號子,甚至有外邊傳來的流行歌,唱得熱熱鬧鬧,歡天喜地。
江一龍又聽見了一年多以前在洞庭漁歌會聽到的那首歌。
「情姐姐下河洗茼蒿
洗起那茼蒿滿河漂
上游駕船哥哥呷了我的茼蒿水喲~
下游駕船哥哥呷了我的水茼蒿
我的哥~誒~
你不成囉~相思也要成癆~」
聲音還是那麼的悠揚悅耳。
江一龍好像心裡吊了根魚線,又勾起了以往的記憶。
「這是哪個妹子咯,聲音還蠻好聽啦!」江甲龍摟著江一龍的肩膀,仰起頭往彩棚子上面看。
江一龍拍了他一把,「都做爺老倌的人了,穩重點好嗎?」
江甲龍嘿嘿的笑。
去年的魚龍會江家大嫂、二嫂、三姐相繼生娃娃,一家人又是照顧產婦,又是照顧細毛毛,忙得搞手腳不贏。實在是抽不出時間去參加魚龍會。因此,去年的「漁王」名頭落在了郝大麻子身上。
不過,他這個「漁王」有人不服氣,說因為江家大龍、甲龍、一龍沒上陣,才讓他撿了個漏。
今年剛過了年,洞庭湖上的船家們就暗暗叫起了勁。
尤其是郝大麻子、於黑皮幾個,一心要在江大龍面前展示他們對「迷魂陣」的運用,好讓大家看看他們是如何樣的「青出於藍勝於藍」。
江大龍三兄弟是憋著奪回漁王的頭銜來的,早都憋著一口氣。
「聽完這首歌,就跟哥哥去放陣子,郝大麻子在我面前充里手,老子讓他看一下哪個才是洞庭湖上的老大!」
江一龍笑了笑。
彩棚里那個清脆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接下來我給大家演唱一首《映山紅》。」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
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江一龍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
江甲龍吃了一驚,「你也會啊?」
江一龍撓頭一笑,「在收音機里聽過。」
江一龍從收音機里學了不少歌,見識過了各種不同的曲調,也聽過各種不同好聽的聲音。他曉得了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山的那邊,湖的那邊,有更廣闊的天地山水相連,也有更加優秀的人,無數動人的故事。
彩棚里的歌聲停了下來,一個身著白襯衣,紅色喇叭褲的女孩子出來謝幕。
她燙著一頭時髦的捲髮,捲髮紮成了個馬尾,馬尾上系了個紅色的蝴蝶結。她一鞠躬,馬尾晃來晃去,遮住了秀氣的瓜子臉盤。
這個女孩子不同於梁小芳的溫柔,也不同於許秀英的活潑,她眉毛高挑,嘴唇殷紅,給人一種麻利爽快、風風火火的感覺,讓人眼前一亮。
如果說梁小芳是純潔芬芳的茉莉,許秀英是可愛活潑的桃花,那麼這個女孩子就是熱烈火熱的玫瑰。
「哎喲~這個姑娘漂亮」江甲龍抬了抬眉毛,用手肘頂了頂江一龍。
「二哥,你這是想找小老婆嗎?不怕我跟二嫂告狀。」
「你這個沒良心的哈,我是幫你看呢!你看這姑娘配你怎麼樣?」
兄弟倆打打鬧鬧,笑聲隨著彩棚里的歌聲一起,一浪高過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