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龍和父母雙方都不肯讓步,這一冷戰就是兩個月。
雖然江一龍解釋是自己認識的謝翠娥,但是江又信一直認定是楊主任介紹的。楊主任上門做了幾回思想工作,江又信都不理不睬。若不是看她是個幹部,江又信有所收斂,否則會罵得相當難聽,讓別人氣得一輩子不想和他往來。
謝翠娥得知未來公公的態度,心中也打起退堂鼓,但江一龍這回無比堅定和認真。
哪怕被罵不孝,自己去自立門戶,他也想要跟謝翠娥過日子。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三個月後。
江又信的風濕又犯了,痛得不行,坐立不安。
謝翠娥托他堂叔從外地帶回了活絡油和一瓶難得的蜂王漿。
江又信不肯用,但是腿痛得沒法,周秀珍連哄帶勸,給他擦了藥,餵了蜂王漿。風濕疼痛緩解後,江又信還是沒點頭,卻默默地給了周秀珍四百塊錢、兩條齊齊整整的長沙煙和一對好酒白沙液,一句言「莫讓別個看笑話。」
江一龍和謝翠娥的婚禮辦得不隆重,但熱鬧而喜慶。
楊主任不顧江又信的臉色,毅然的抗起了媒人和證婚人的重任。
她知道江一龍的決定,代表著江家年輕一代一步步開始真正的邁向新生活了,他們離陳舊的老規矩遠一步,就是離上岸又近了一步。
謝翠娥是個辣利的人。
成婚後她就離開了戲班,挑起了江家的擔子。
江家老一輩周秀珍江又信年紀大了,只能在船上搞點飯菜。大嫂、二嫂要帶細崽子,還要幫忙醃魚、熏魚,騰不出手。捕魚的重任落在江家三兄弟身上,賣臘魚的事情就由謝翠娥接了過來。
但是,現在生意不好做了。吃臘魚的人只有這麼多,年關邊上,生意稍微好做點,平時的銷量也有限。
尤其是現在做臘魚的漁家也漸漸多了起來,洞庭湖邊上的小鎮子根本消化不了這麼多臘魚。
「要賣魚還得往外邊跑。」這是謝翠娥的主意。
她跟著戲班子在外面唱戲,見多了廟會、趕場。
戲班子一開唱,那是人山人海,賣瓜子的,花生的,油炸貨的,生意紅紅火火。
要是去賣臘魚,生意肯定也不錯。
但是毫無疑問,江又信又是第一個不同意。
「一個才成婚的新媳婦往外邊跑成什麼樣子?你要曉得,你們是打漁郎,不是賣貨郎。先不說幾十百把斤的臘魚,你們哪個挑得起?幾十百把里的路,車費不秀氣,就是到了那邊,哪個地方沒得魚賣?人家稀罕你這外地魚?你到人家打漁郎的地盤上賣魚,人家不打爛你的腦殼!」
江又信的顧慮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水裡有沒有魚,總要先下鉤。
總不能因為擔心釣不到,就乾脆不去了。
江一龍把打魚的事交給大龍、甲龍,挑著擔子和謝翠娥搭戲班子的車去城裡賣臘魚。這兩年常常送魚到楊主任的河攤,挑擔子的本事算是練出來了,但是坐車這個事還是不適應。
好不容易到了城裡,江一龍吐得昏天暗地,謝翠娥看了一陣心疼。
二人在唱戲棚子的附近支了個攤。江一龍的臘魚顏色金黃,條條乾淨利落,碼在簸箕上十分好看。
謝翠娥聲音清脆,笑意盈盈,對往來的客人吆喝起來,格外動聽。
等三天的戲唱完了,江一龍這一擔子百來斤的臘魚也賣得差不多了。一算帳,確實比以前掙得還要多。夫妻二人都十分高興。
剩下的幾條就給戲班子打牙祭。另外又出了過來的車費。謝家堂叔不肯收,江一龍霸蠻塞到了他兜里。
兩口子跟著戲班子跑了幾回,除了有一次,遇到胡攪蠻纏的,其他的還算順利。但是,戲班子天南地北的跑,他們也不能每次都跟。若是自己從漁船上挑魚到城裡賣,來往路費和住宿費都不秀氣,再加上江一龍少打的魚,其實算算也不是很划得來。
江一龍也想過把臘魚拖到長沙下河街去賣。可那地方走走停停,來回一趟,就是半個月,船的速度,跑不過地理位置的距離。要是有發動機……
可惜他也沒摸過發動機,也不知道那麼厲害的機器,自己憑什麼去駕馭得了。也就只能歇了這個心思。
魚獲少的時候,愁。
魚獲多了,賣不出去,也愁。
江一龍覺得自己空有一腔想發財的抱負,但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網,將他籠罩控制在這片湖域,渾身的力氣不曉得往哪裡用。
謝翠娥倒是有個主意。
「老公,前年有一個收山貨的老闆他母親六十大壽,請『彩衣』戲班唱過戲。那個老闆就是從當地農民手中收些菌子、木耳、板栗子等各種山貨,曬乾了收拾乾淨再送到城裡的雜貨鋪去賣,後來掙得多了,自己開了個小廠子,周邊城裡好多雜貨鋪、飯店都從他那裡進貨。老闆生意越做越大,掙了不少錢。」
江一龍眼睛一亮,「你這個主意以前楊主任也跟我們提過。她講什麼「臘魚生產銷售一條龍」。」
「就是這個意思。不光臘魚,火焙魚,風吹魚的生意都可以做!我們背靠洞庭湖,不愁魚獲的來源,重點是怎麼賣出去。別個開廠能夠掙大錢,我們也可以試試看嘛。」
「這是個大事,怕是要兄弟們和爺娘同意。」
江一龍明亮的眸光一提起他爺老倌就暗淡了許多。
「我們自己先想好,改天再去找楊主任,問一問她的主意,看這個事情搞不搞得成。」
楊主任一聽江一龍有開漁業加工廠的想法,笑得眉毛都要起飛了。她拍著江一龍的肩膀連聲誇讚,「一龍伢子結了婚到底不同些,成熟了!有見識,有出息。」
又誇讚謝翠娥,「你真是娶了個賢堂客!」
江一龍也不跟楊主任客氣,把自己和謝翠娥的想法和盤托出。
「我們是這樣想的,先到周邊村子裡租個禾灘大的屋做廠子,請兩個人來醃魚、熏魚,忙不過來的話,我娘老子、大嫂、二嫂都可以幫下忙。我和翠娥就專門往城裡的雜貨鋪做售貨,前期肯定是辛苦點,等走上正軌了,人家可以直接到我們廠子裡來拿貨。批發一賣就是幾十斤,比我們挑擔子出去零售強多了。要是後期生意好,大哥、二哥也不用自己辛苦去打魚了,幫我們直接從其他漁民手裡買魚回來加工,豈不是輕鬆得多?」
江一龍一邊講,眼睛裡的精光越來越亮。他好像看到了一個生生不息的工廠,一條源源不斷的發財路。
楊主任聽懂了江一龍的計劃,雖然有些不成熟,過於理想化,但是這個思路是對的。現在改革開放,遍地春風。難的不是如何實現夢想,難的是有邁出第一步的意願。
「你們放心,只要你們有這個意向,任何困難我都願意和你們一起解決。」
江一龍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現在就有個困難。」
頭一個困難,自然就是說服驢脾氣的江又信。
「上岸開廠子?江一龍啊,你是又沒挨的打啦!儘是搞些卵彈琴的東西!」
果不其然,江又信聽了這些話,氣得摔茶杯。
「船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根。我江家的人,祖祖輩輩都是打漁郎,岸上再好,再天花亂墜,我們死也不登岸!我們就是在船上苦死累死,也不上岸過太平日子!你們哪個來講都沒得用。」
「老江,話不是這麼說的。俗話說得好,「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一龍他們有這個心,掙大錢還不好啊?你和周姐以後享不盡的福呢!」
「掙大錢?真的是「山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一天天盡做夢。「只看到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吧?錢是那好賺的?他自己肚子裡有幾斤幾兩,你未必不曉得?他有那種心眼子?我跟你們說,打漁郎,只要老老實實打魚,就餓你們不死!盡折騰些有的沒的,兜里的幾塊錢都倒出去後悔都來不及!」
楊主任一聽,勸說道:「老江就是怕虧嘛。我跟你保證,現在國家大力支持發展民營企業,政策上能提供的便利我一定給他們提供,有什麼要幫忙的,我走斷腳也給他們搞定。他們三兄弟吃得苦,霸得蠻,三位媳婦又能幹、麻利,我什麼不能成的咯?退一萬步,就算廠子效益不好,他們再打魚就是,又虧在哪裡呢?」
江大龍點點頭,「爺老倌,我也覺得可以試一試。」
江甲龍也附和,「爺老倌,他這是小馬乍行嫌路窄,大鵬展翅恨天低,你就讓一龍去試試,讓他吃點虧,曉得什麼叫天高地厚!」
江一龍抿著嘴,「苦不苦,我不知道,行不行,我真的想試試。」
大嫂、二嫂也心中激動,躍躍欲試。她們有孩子,開銷大,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希望能為孩子多掙點錢,日子好過一點。
謝翠娥就更加不用說了。
周秀珍除了嘆氣就是抹眼淚。一家子吵成這個樣子,她心裡最不舒服。想起以前,三兄弟好聽話,屋裡溫溫馨馨的,不曉得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唉……兒大不由娘啊……
江又信的臉黑得像鍋底,他的權威一次次受到挑戰,兒子們一次次忤逆他,他氣得手腳打顫。氣得狠了,抄起船槳就要朝崽身上打,被楊主任和謝翠娥趕緊攔了下來。
「你看看,就是你這個攪家精!」江又信指著謝翠娥的鼻子就罵。
在他看來,所有的不穩定都是從認識謝翠娥開始的。
謝翠娥心裡有苦說不出。說實在的,江又信對她的偏見她心裡也是不舒服的,只是看在江一龍的份上,一次次的忍讓。想起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連跳河的心都有了。
江一龍頓時心痛了,拍著她的後背輕輕安慰。
「好咯好咯,莫吵了,一個少講兩句。」周秀珍紅著眼睛,左看右看,最後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楊主任難得的收起笑容。
關鍵時刻,得有個有分量的,出來做個惡人了。
「老江,你自己不進步,綁死在這條船上,我們拿你沒辦法。你為什麼還要拖著三個崽共沉淪呢?好,哪怕你不為崽著想,你想想幾個孫子孫女,未必他們也要像你一樣和這條船綁在一起?走動不得三尺寬,站起腰子都伸不直?年輕時文盲一個,老了風濕病?
老江,你莫嫌我講話難聽。你曉得現在外面是什麼社會不?像你孫子這麼大的娃兒個個都在學校讀書,認得字,算得數,不是你會幾句《增廣賢文》能比的!你把他們留在船上,是害了他們!
捕魚捕魚,這洞庭湖裡有好多魚啊?未必他們還捕得一世啊?就算他們能捕一世,他們的後代呢?他們後代的後代呢?!老江,你也算是懂道理的人,眼光放長遠點,莫只看眼前。城裡要建高樓大廈了,七層樓的水泥房子,你想過有多高嗎?我告訴你,那邊要建一片,全部是七層的!」
江又信沉默了,佝僂的身子就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三層樓就了不起了,如果有七層樓的房子,那得有多高?
簡直是高到雲裡面去了。
楊主任的話沒錯,「父子竭力山成玉,弟兄同心土變金」。
萬一這幫孩子,真的有出息,豈不是被自己耽誤了?
他自己怎麼樣無所謂,但是子孫後代,如果有機會住到七層樓高的房子裡,那自己也泉下有知。
周秀珍拍了拍他的手臂,嘆了口氣,「老倌子,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人老了,要服老。」
江又信一言不發的搖著頭,默默地進了船棚。
江家兄弟心中一喜,曉得爺老倌這是被楊主任說服了。
不反對就是支持。
楊主任掃了他們三個一眼,尤其是看著三個兒媳,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爺老倌也是為你們好,想得比較多。他說的話,有些你們也莫怨怪,莫往心裡去。一家子還是要和和氣氣,家和萬事興。」
「我們曉得。」
楊主任笑了,「那就好。你們三兄弟齊心協力,事情總會辦得成的。」
有了目標,江大龍、甲龍打魚更加賣力。江一龍和謝翠娥精神抖擻地跟著楊主任到岸上去租廠房。
可沒想到頭一步就被潑了瓢冷水。
「楊主任,你要租我的屋,我沒得意見,歡迎還來不及。但是,租給漁民嘛……」屋主搖了搖頭。看向江一龍的目光露出淡淡的嫌棄。
「我屋子雖然破舊,但是,搞得一屋子魚腥氣,以後還怎麼住咯?」
換了一家。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的屋空著反正是空著,就是怕周邊鄰居有意見。魚下水臭哄哄的,熱天氣到處是蒼蠅老鼠,到時候別個上門找麻煩。你們也為難不。」
……
江一龍夫婦和楊主任在周邊走訪了個把星期,好不容易碰到合適的房子,可是沒一個願意租給他們的。
說到底,岸上的人看不起漁民,嫌棄他們是「水叫花」,一身腥臭。
出師不利,江一龍有些泄氣。
楊主任開導說:「萬事開頭難,莫慌,我再想想辦法。」
三個人正愁眉苦臉,肖紅兵找上門來。
「楊主任,聽說你們在找地方建廠子啊?」
「哎喲,肖組長來了哦。請坐。」
肖紅兵一心為人民服務,領導看在眼裡。去年,給他升了官。調到東湖村當了村民委員會的主任,但是老一輩的人還是習慣喊「肖組長」。
「這麼好的事怎麼不通知我咧?」肖紅兵笑著開門見山,「你們要是不嫌棄我東湖村窮,廠子設在我東湖村,我是大大的歡迎啊~」
東湖村靠近洞庭湖,煙水濛濛,綠草如茵,景色相當優美,卻是鎮子裡的貧困村,村民們靠著家裡的幾分薄田,勉強吃個飽飯。肖紅兵原先和楊主任在一個村支部共事,現在換了個地方新官上任,正愁「三把火」沒地方燒。一聽說楊主任牽頭在搞廠子,他就動了心思。
要是村子裡有個廠子,村民們有個地方做事,多少可以掙幾塊零花錢。何況現在國家開了口子,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經商做生意已經符合政策。大城市裡的個體、私營企業蓬勃發展,他們這小地方沒人做第一個吃螃蟹的。要是江家這條路子走得通,到時候帶動東湖村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肖紅兵的算盤打得精,他也是有備而來。
「我們村子供銷社旁邊有個原先囤糧食的庫房,一間大倉庫,左邊是山坡,右邊是三間平房,通風透氣,寬寬敞敞,屋前還有一大塊禾灘。少說也有半畝,曬好多臘魚都曬的。周邊也沒住人,隨你們進出。你看合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