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興龍漁業廠」已經是五天以後。廠子裡像過年一樣,充滿了歡聲笑語。謝翠娥和江一龍把滿船的臘魚換成了一包包的禮物。有些是給江又信、周秀珍的衣衫鞋襪,有些是給江大龍、江甲龍夫妻的時髦香膏,有些是給板栗、毛毛他們的糖果零食,還有給楊主任帶的酒、肖隊長帶的煙,甚至連張姐、劉姐都有小禮物。
江大龍和江甲龍只關心,「談成生意沒?長沙,我們去不去得?」
江一龍重重地點了點頭,「去得!」
他把在下河街的見聞一一說了一遍,江大龍、江甲龍兩兄弟聽得興致勃勃,心生嚮往。
「那麼高的樓啊?」
「哈哈……還價要還一半啊?那還少了不是虧了?」
「別個外地的土貨都賣得好,我們的臘魚也不差啦!」
既然長沙去得,他們就加足馬力干!
謝翠娥在肖隊長的介紹下,終於在廠子裡牽了根電話線,申請了電話號碼。又在縣裡找了個印刷廠,把廠址、電話、合格證等信息印在了蛇皮袋上,一切都往規範里發展。
劉貴美和郝愛妹又請了兩個剖魚、醃魚的幫手。幾人一邊剖魚,一邊扯些村子裡的家長里短,倒也開心。
大倉庫里所有的熏爐都燒了起來,木屑、穀殼等熏料都搬到了禾灘的圍牆邊。
江一龍現在也不再去跑市場,每天和江大龍、江甲龍早出晚歸地捕魚。
一時間,江家人齊心協力,熱火朝天,雄心萬丈!
「你們這發展速度,不得了啦!」楊主任和肖隊長看著「興龍漁業廠」穩步發展,欣慰地豎起了大拇指。
「興龍漁業廠」現在每個月穩定的出貨量有近兩千條,那就是一萬多的毛收入。
一個月一萬多!
萬元戶!
那可是如今最響亮的頭銜!
想起這個數字江一龍都緊張地咽口水。
「我覺得你們還是先把目前的客戶維護好,穩紮穩打,以後再慢慢擴大市場。」這是楊主任的建議。
是的,他們也是這麼想的!步子邁大了容易扯到蛋!三兄弟都有這樣的覺悟。
以前怕臘魚賣不出去,現在怕臘魚不夠賣。江家三兄弟緊張又忐忑,索性又收了郝大麻子和陶啞巴的魚。他們之前有收購小魚仔的合作基礎,這次的合作談得也相當順利。郝大麻子看在妹夫江甲龍的親戚情分上,爽快地答應了。江家給的價格也很公道,郝大麻子很滿意。他不用浪費時間在賣魚上,一天都能多灑一次網。而陶啞巴年紀大了,打的魚不用零賣,也省了他不少力氣。
漁獲足、工人足、買家足,興龍漁業廠的生意欣欣向榮,江家兄弟忙得有滋有味,就連以前期盼的「魚龍會」都沒心思參加。
「老江,你屋崽發財了啦,連『魚龍會』都懶得來參加了。」有漁民打趣江又信,語氣里是藏不住的酸意。
「那肯定不,人家開廠子,現在是大老闆了。」
「那天看到一龍和他老婆從長沙回,買的那一船東西啊,我見都沒見過的咧!」
「別個是大老闆,你這個『水叫花』能見過么子好東西咯?」
「郝大麻子,甲龍發財莫帶你這個大舅子啊?」
「莫笑我咯!」
……
人啊,就怕對比。自己過得苦沒關係,就怕原先的苦兄弟過上好日子。洞庭湖上的七十二連家船,雖然有窮有富,但總的來說就像湖面上的波濤,起與伏的高度都有限。然而,誰也沒想到江家悄無聲息地掀起了風浪,轉眼間發了財。這叫其他漁民心裡如何平靜?
「哼,連『魚龍會』都不參加,還想吃捕魚這碗飯?也不怕楊泗將軍怪罪!人啊,不能忘本!」
「人家都洗腳上岸了,算什麼漁民哦?」
「嘿嘿……那也要站得穩再說,哪個曉得會不會一腳踩翻了,跌到水裡來咧?」
「不敬神,遭報應咧!」
「好咯,少講兩句,別個發財,莫眼紅!」
……
這個「魚龍會」江又信聽盡了酸言酸語,氣得一肚子火。
江大龍、甲龍、一龍送魚回廠,竟然吃驚地發現江又信坐在廠子裡。
這是江又信第一回來漁業廠!
「爺老倌,你怎麼來了?」
江又信面色漆黑,一桿水煙槍狠狠地敲在桌子上。
「畜生,跪下!」
江大龍、甲龍、一龍三兄弟「啪」地一聲跪在地上,但是他們不曉得江又信為什麼會這麼生氣。
「你們曉不曉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不怪三兄弟懵,他們這段日子不是撒網就是起網,不是給漁業廠送鮮魚,就是給客戶送臘魚。每天忙得團團轉,連在漁業廠歇歇腳的功夫都沒有。
日子?他們只記得哪天要送貨,哪天要收貨款,其他的他們根本沒精力去關心。
終於江一龍想了起來,「今天是三月十五,魚龍會。」
「你還曉得是『魚龍會』啊?!」江又信手裡的水煙槍猛地打在江一龍的背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一個個數典忘祖的東西,掉錢眼裡了,神都不敬了!還曉不曉得自己哪裡來的?!你們是漁民!祖祖輩輩是水上人家!靠的是水神保佑,龍王庇護!一隻腳還沒在岸上站穩,就連祖宗都忘記了?!不敬祖宗,不敬水神,你們看哪個饒得了你!」
江又信氣得火冒三丈,對著三兄弟又打又罵。不止罵他們今天不敬神靈,更是想打醒他們上岸的執迷不悟。
三個兒媳婦站在門口又著急又心痛,又不敢上前勸。
江大龍三兄弟垂著頭,咬緊牙關,雙手緊緊地握著拳頭倔強地撐在地上。他們想辯護,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解釋?
爺老倌是不會聽的。
爺老倌不能理解他們想洗腳上岸的決心,就好像他們也不能理解爺老倌一定要釘死在連家船上的堅持。他們內心有委屈、有不甘,有不被父親理解的苦悶,又有想反抗卻不能的無能為力。一個「孝」字壓得他們直不起腰,偏偏三個又都是孝順的伢子。
這段時間高漲的熱情好像燒得正旺的爐火被潑了一瓢冷水,濕噠噠的,只剩有氣無力的輕煙。
「爺老倌,我們錯了。」江大龍帶頭低頭認錯。
「曉不曉得錯你們自己心裡有數。今天不敬神,你們也就莫敬我這個爺了。」
江又信板著臉,丟下一句話,走了。
下午,江大龍、甲龍、一龍三兄弟在「魚龍會」露了面,恭恭敬敬地給「楊泗將軍」上了三炷香,又引起不少漁民明里暗裡的酸話。
兄弟三個也不計較,打著哈哈應付。心裡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其他漁民對他們的排斥。尤其是老一輩的漁民,看他們的眼神好像是看背祖的叛徒。
江家兄弟心裡有些不舒服,正打算離開,一個眼生的漁民朝三人走了過來。
「你們就是那個開廠子的江家兄弟吧?」
這個人做漁民打扮,看起來卻不像漁民。他很年輕,大概不到30歲,臉盤比洞庭湖上的漁民白皙些,沒有洞庭湖風颳浪打的粗糲。
「你好。」江大龍兄弟友好地笑了笑。
劉衛中給三人一人遞了根煙,笑著說:「我姓劉,劉衛中,是湘西那邊來的。一來洞庭湖就聽說你們三兄弟的威名。又是漁王,又開廠子賺大錢,厲害!今天終於見到真人了。」
劉衛中性格爽朗,十分健談,沒多久四人就熟絡起來。
原來劉衛中本來是湘西那邊的一戶農民,這兩年收成不好,聽人說打魚賺錢,就撇下老婆孩子,孤身一人到洞庭湖闖蕩。
「那你覺得打魚好,還是種地好啊?」江一龍問。
劉衛中笑了笑,「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農民看天吃飯,漁民看水吃飯,總的來說,打魚還是多賺的幾塊錢。」
「哈哈……那就好好干。有空到我們漁業廠來耍咯。」
幾人閒聊了幾句就各自散了。
江家三兄弟只當劉衛中是江湖萍水相逢的過客,卻不知道他以後是挽救「興龍漁業廠」的貴人。
忙忙碌碌中,一轉眼就過了六月,「興龍漁業廠」的禾灘上掛滿了瀝水的醃魚,大倉庫中五十個熏爐齊開,不分日夜,從不斷火。每隔一個星期或者半個月就有幾百、上千的臘魚要運送到下河街、岳陽和周邊的縣市。「興龍漁業廠」的臘魚在周邊鎮上也漸漸打出了名氣。
錢福來不愧是做生意的世家,手腕精、人脈廣,整個岳陽縣城的臘魚生意都被他壟斷不說,聽說現在還往岳陽市發展了。
下河街那幾家臘貨店的銷量也已經穩定。那邊不愧是批發零散兼營的聚散地,小小的門面,走貨量極大。尤其是漁業廠規範了包裝之後,下河街的市場做得更加順利。
賀貴明那幾個兄弟拿了兩回貨,他又介紹了幾個客戶,這些人不跑鄉下的集市、鬧子,而是聚集了一批人專門在城裡搞「農產品展銷會」,賣天南地北的乾貨、海貨、土特產。什麼新疆的核桃、大棗,什麼江南的杭菊、龍井茶,什麼北方的山藥、花生,什麼南方的臘魚、臘肉……一般一個地方展銷個把星期,換個地方再來,等周邊城市跑遍了,再來一輪,基本一年也就到頭了。
毛紡廠的發展也越來越繁榮,廠子規模擴大了,每個月拿的魚也多了些。江一龍雖然看郭德良不來,但為了廠子的發展,沒辦法,還是維持了基本的禮貌。他給郭德良的回扣每個月準時準點,從不拖延。聽聞郭德良喜歡吃洞庭湖的銀魚,五月枇杷黃熟之時,江一龍特意撈了些銀魚給郭德良送去,引得他連連誇讚「懂事」。
謝翠娥的帳本記了一本又一本,至於掙了多少錢,江一龍不知道。除了日常支出,其餘的都變成了存摺上一筆又一筆的數字。
「上回張姐說城裡有個打金器的手藝蠻好,等忙完這一陣,我要去打個大金鐲子。」劉貴美笑著期待。
「那我給圓圓打對長命鎖。」郝愛妹慈愛地說。
謝翠娥捧著大肚子,心裡也在想到時候給毛毛買點什麼好東西。
「興龍漁業廠」欣欣向榮,謝翠娥的肚子也像吹了氣的皮球越來越大。這一胎謝翠娥懷得極為辛苦,吃不下,睡不著。原先秀氣圓潤的臉盤瘦得下巴溜尖。
周秀珍幾次三番想喊她回連家船住,好照顧她。但漁業廠離不得她這個財務。江一龍頭一回後悔沒有早點學認字,學算帳,不能替代謝翠娥的工作。
江一龍心疼老婆。
各種補品當做不要錢的買,希望她多吃點,長點肉,但是,謝翠娥還是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唉……真是個磨娘崽咧!以後長大要孝順爺娘啦!」楊主任摸著謝翠娥的肚子慈愛地笑。她有經驗,有些人懷孕會胖,有些人會瘦,只要身體沒有大礙,也是正常的。更何況謝翠娥一天天地記帳、算帳,操心那麼多事,哪會長肉啊?
「一龍,你是想要伢子還是妹子咧?」楊主任笑著問。
「妹子也好,伢子也好,等他出來,不聽話看我打他。」江一龍笑著說,惹得謝翠娥瞪了他一眼。
楊主任笑了,「妹子像娘,伢子像爺,都好。話說回來,你們想好戶口怎麼搞啊?是落到小謝那邊還是……」
其實他們也沒得選,江一龍沒有戶口,只能落在謝翠娥的名下。
但是,她又懂江又信那個人。
果然,江一龍說:「爺老倌不同意。」
楊主任這就不懂了,「為什麼咧?跟著娘有名有戶還不好啊?」
不是她看不起漁民,而是,一個堂堂正正有名有戶,一個是黑戶,任哪個都曉得怎麼選吧?
江一龍默默無語,表情有些苦澀。
謝翠娥嘆了口氣,「他爺講他是娶妻,不是倒插門。要是崽在我戶口下就要跟我姓,那就不是他江家屋人了……」
「……」楊主任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麼好。
「真的是個老古董!一個臭脾氣比洞庭湖的王八殼還硬!」
忽然楊主任又想起一件事。「上回大龍講想送板栗讀書,我找了我們村子的一戶人家,好不容易人家同意把板栗記在他名下,只要五百塊錢一年,大龍說回來商量一下,後來怎麼沒找我咧?未必又是你爺老倌不肯啊?」
江一龍點點頭。
「我崽掛在自己娘戶口下都不行,爺娘又怎麼會同意把板栗掛在別個名下?他們講板栗是江家的長子長孫,把板栗送出去,他們沒臉見江家的祖宗。」
「只是讓孫子到別個屋裡掛個戶口,讀個書,怎麼就成了別個屋的人咯?不還是江家的孫啊?哎呀,這個老江真的是太古板了,一點都不會替子孫著想。不行,我要去好生和他講一講。」
楊主任又操心板栗,又操心謝翠娥,一再囑咐她好好照顧身體,一有不舒服就去醫院。
謝翠娥感激地笑了笑,「楊主任別擔心,只有個把月了,『卸了貨』就好了。」
然而,還沒等她「卸了貨」,「興龍漁業廠」就迎來了建廠以來最大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