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三兄弟上了岸。
謝翠娥給雨生餵了點米糊後,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轉頭笑著問江一龍,「老公,爺老倌召集你們幾兄弟,大會有什麼精神傳達下來啊?」
江一龍把「大會」的經過娓娓道來。
謝翠娥笑著說:「爺老倌嘴硬心軟,實際最疼你們了。」
兩人邊說邊逗弄著雨生,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寧靜與溫馨。
「爸……爸爸……爸……」忽然,雨生笑著喊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江一龍驚喜地瞪大了眼,「翠娥,翠娥,你聽見沒?雨生曉得喊爸爸了,雨生曉得喊爸爸啦!」
他激動得像撿了個天大的寶貝,眼睛裡閃爍著幸福的星光,忍不住抱著雨生舉起來轉圈!
謝翠娥溫柔地笑了,眼裡滿是柔情。
江一龍抱著雨生親了又親,期待地說:「好崽,再喊一句,再喊一句爸爸給我聽……」
「爸爸……媽媽……」雨生眨巴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裂開嘴笑了笑,撲進了江一龍的懷裡。
就在這時,賀貴明急急忙忙地敲響了江一龍的門。
江一龍還沒來得及說話,賀貴明就焦急地開口。
「一龍,哥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金花嫂子快要生了,能不能讓她到你的船上去躲躲?」賀貴明面露難色。
宋金花去年顯懷後就回了娘家,她在娘家深居簡出,儘量不引人注意,然而懷到六個月的時候還是被人發現了端倪,不曉得哪個背地裡給婦女主任告了狀。若非娘家村子的大隊書記和她爺老倌有點子交情,提前給她家通了氣,只怕宋金花就被抓去落了胎。
娘家不能留了,宋金花又輾轉去了舅舅家、姨媽家,一大家子親戚投奔了個遍,宋金花提心弔膽好不容易挨到現在八個多月,實在沒地方去了。賀貴明無奈之下只得來找江一龍。
只有船上水裡,岸上管不到,過不去,或許能讓宋金花安全生下孩子。
「一龍,你放心,最多不超過兩個月。金花就快要生了,要是現在被計生辦抓起去,我真的會氣瘋了去,也對不起她這幾個月做賊一樣的四處躲!」
謝翠娥揪心地說:「賀哥,我們的船空著也是空著,讓嫂子去住沒問題。嫂子在哪裡,一龍,你趕緊去接!」
江一龍批了件外套,拿起船槳就要出門。
「翠娥,你帶雨生等我回來。」
賀貴明鬆了口氣,感激地說:「一龍,多謝你們。她就在碼頭邊。我不敢帶她進村,怕被人看見。」
江一龍跟著賀貴明趁著月色去了碼頭。寧靜的碼頭上,幽幽的湖水輕拍著湖岸。一叢叢比人還高的蘆葦影影綽綽,在夜風中左搖右擺。蘆葦叢掩映下的陰影中,一個瘦削的身影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金花……」賀貴明連忙過去摟住了她。
宋金花好像一隻抱著翅膀的驚弓之鳥,顫顫巍巍地帶了哭腔,「貴明,你總算回來了。一龍,這次真的要辛苦你們了。」
「嫂子,我們幾個就不要客氣了。」江一龍悄聲從碼頭邊撐出了運魚的小漁船,賀貴明小心翼翼地扶著宋金花進了船艙。
月光下,宋金花挺著簸籮大的肚子,身子似乎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原先飽滿豐潤的臉頰凹陷了下去,憔悴的面盤上,高聳的顴骨瘦得戳人。
想來宋金花這幾個月受了不少罪。
江一龍心中泛起些許同情和不忍。他想,要是為了生孩子讓謝翠娥受這種罪,他是不願意的。
「本來翠娥不放心也要來看看嫂子,但是她帶著個細毛毛不方便,怕壞了嫂子的事,就沒讓她來了。」江一龍說。
宋金花感激地道:「多謝翠娥掛念,我沒事。這回要麻煩你們了,我心裡過意不去。」
江一龍說:「嫂子說的哪裡話,當初要不是你,翠娥和雨生還不曉得怎麼樣。」
謝翠娥生產那一夜,賀貴明和宋金花給了他們很大的幫助,江一龍和謝翠娥心底一直很感激,兩家的關係也日漸親密起來。
今天賀貴明來找他幫忙,於情於理江一龍都義不容辭。
靜謐的洞庭湖上月色朦朧,只有時不時響起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音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賀貴明柔聲說:「金花,你閉眼眯一下子,現在安全了。」
宋金花這些日子整天提心弔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好覺。
漁船停在了江又信的連家船邊。
江一龍上了船,喚醒了江又信和周秀珍。他輕聲地在兩人耳邊嘀咕了一陣,又指了指自己的漁船。
周秀珍低聲嘟囔了一句,「真是作孽哦!」就轉身進了船艙,再出來時一手提著個爐子,一手提了個熱水壺。
江一龍的連家船停在湖灣,許久未曾使用。
東湖村的碼頭太小,除非豐水期,不然寬大的連家船靠不過去。
連家船內一應設施齊全,雖然比不上岸上方便,但床板被褥,桌椅板凳樣樣不缺。
周秀珍麻利地從床頂取出一床褥子鋪在床板上,又取出一床薄被。
她一邊整理一邊說:「這些東西都是乾淨的,前幾天太陽好,我特意拿出來都洗了,曬過,才收了起來。水裡不比岸上,濕氣重,被窩不曬潮得快。」
宋金花感激地連聲道謝,「謝謝嬸子!給嬸子添麻煩了!」
不曉得是不是懷孕的原因,她原先一個溫順平和的人現在變得特別容易流眼淚。
「哎呀……懷毛毛了哭不得,眼睛容易壞。」周秀珍鋪好床鋪,又給宋金花倒了杯溫水。「我和老頭子的船就在邊上,有事你喊我一聲,我就來幫忙。」
「哎,哎……」宋金花的聲音顫巍巍的。
賀貴明一邊幫著江又信和江一龍生爐火,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紅包往江又信的手裡塞。
「江叔,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小侄都記在心裡。這點子心意你一定要收。」
江又信連忙把他的手擋了回去,板起臉,「伢子,你這是做么子?」
賀貴明說:「叔,你不要嫌少,等金花肚子裡的毛毛生了,我讓他給你磕頭,以後,你和嬸子就是他爺爺奶奶。」
江又信說:「既然叫爺爺奶奶,你就莫搞這些名堂。快收起,以後有要用錢的時候。」
江一龍也說:「賀哥,你就放寬心在這裡住,都不是外人,不要搞這種客套的事。」
賀貴明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蒲扇樣的大手捏著小小的紅包,平時山一樣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滴下了淚。
宋金花就在江一龍的連家船上住了下來。為了不引人懷疑,白日裡就拜託周秀珍幫忙看顧一二。賀貴明偶爾趁著夜晚沒人的時候溜進船上,給宋金花帶點東西,陪她一兩天。
謝翠娥有時候也借看望公婆的藉口給宋金花送些補品和細毛毛的衣衫。
一個晴朗的夜晚,月色正好,微風蕩漾。江又信和江一龍的連家船上燈火通明。
周秀珍兩口子忙裡忙外,鬧了差不多一整夜的功夫。
當第一道曙光在湖面上升起的時候,宋金花在周秀珍的幫助下平安地產下了一個女嬰。
賀貴明感恩江家相助,他沒有父母,就請江又信給孩子取了名字。
江又信推脫不得,想了好幾日,想出「安樂」二字。取自《增廣賢文》中的一句「黃金未為貴,安樂值錢多。」
賀貴明連連點頭感慨道:「這個女來得太不容易了,這一世我也不求別的,惟願她平安喜樂就好。」
賀安樂的出生在東湖村也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宋金花外出這麼久不見人影,大家早就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
婦女主任帶著計生辦的人黑著臉上了門,孩子已經出生,他們也除了抓著賀貴明和宋金花一陣破口大罵,也改變不了木已成舟的事實。
「你違法超生,我依法拆屋。」超生的罰款還是要罰的。
賀貴明沒讓計生辦的人拆屋,他遞上了早就準備好的一個一千塊錢的紅包。
婦女主任冷冷一笑,「你蠻懂政策啦!」
賀貴明低聲下氣地陪著笑臉,不敢反抗一點。
最後一千塊錢現金,加上他屋裡那台寶貝的彩色電視機抵了超生的罰款。
現金賀貴明不心痛,那台電視機他惋惜了好久。
現在鈔票一天比一天不值錢,但是電器價格飛漲,還不好買,要是可以,他寧願再借點錢把電視機換回來。
1989年下半年,漲價的風潮還在繼續,物價繼續飆升。上半年,興龍漁業廠憑藉三兄弟自己打魚,用去年囤積的材料勉強實現了收支平衡。但下半年連這種勉強的平衡都維持不住了。漁業廠的房租、他們租住村民房子的房租、工人的工資、谷糠、鋸木屑,哪怕桂皮八角燒酒等等每一項都是省不了的開支。
江大龍和江甲龍想要漲價,但是江一龍剛一試探著開口,就被姚老闆和錢福來搖頭拒絕。
臘魚不像糧油一樣是必需品,想買的早就囤過一輪了,現在價格太高根本賣不動。姚老闆和錢福來現在還採購臘魚,完全是看在江一龍給的出廠價格低,能用來引流的份上。若是臘魚出廠價也漲,他們沒有利潤的驅使,就不願意在把錢花在這上面了。
幾個老闆都是熟人,講話雖然不好聽,卻很實在。說到底他們也只是生意場上的利益關係,有利則合,無利則分是常事。
為了節省開支,江大龍和江甲龍兩家重新搬回了連家船。劉貴美心底有些不舍,她這幾個月與村民們打打牌,聊聊家長里短,已經完全適應了岸上的生活。
板栗和毛毛也不肯走,他們在村里交了不少好朋友。每天到處跑,玩泥巴,打彈珠,拍畫片,比起被拴在連家船上,不知道快活多少。
江甲龍和郝愛妹倒是無所謂。郝愛妹性格內向,一不參與村裡的牌局,二不愛聊八卦,每天一有空要麼帶著圓圓和樂樂玩,要麼給兩人織毛衣,住岸上還是船上沒什麼區別。
江一龍和謝翠娥重新搬回了漁業廠的辦公室。賀貴明和宋金花留了又留,還是沒有留住。
他們本來想把劉姐和張姐暫時辭退,兩位大姐主動找謝翠娥和劉貴美說好話,江家兄弟不好做得太絕情,就留下了二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興龍漁業廠的生意毫無起色。
江大龍和劉貴美好幾次起了關閉漁業廠的心思。江大龍有意無意地試探江甲龍和江一龍的想法。
江甲龍是個蠻漢子,偏要一條道走到黑,與市場「斗」到底;江一龍和謝翠娥認真分析後,還是想等待東山再起的時機。
江大龍又怕江又信罵,又怕影響兄弟之間的感情,不敢再提關閉漁業廠的話,就這麼被裹挾著進入了1990年。
這一年,洞庭湖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幾年前與陶啞巴換了「生死簽」的柳大發回來了!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洞庭湖上的連家船。
當年傳說柳大發手拿一把殺豬刀,單槍匹馬在水匪巢穴殺進殺出,把水匪老巢一鍋端。後來他沒了消息,大家還當他像從前的那些殺匪英雄一樣,要麼遠走高飛,要麼葬身湖底。
沒想到柳大發竟然回來了!
看他開著嶄新的轎車,穿著筆挺的西裝,頭戴紳士帽,腰間別著時髦洋氣的BB機,圍觀的漁民議論紛紛。
「喲,柳大發這是發了大財啦!」有人羨慕的語氣里泛著酸味。
「發財了還回我們這小地方,他打的什麼主意?」
「有句話講『發財不回鄉,有錢也不光』。他賺了錢不回來顯擺一下,哪個曉得。」
「不曉得他和江家哪個有錢。」有人開始比較。
「江家算個屁,聽說去年虧慘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樣比我們有錢些。」
「沒想到我們無房無戶的漁民也出了兩家有出息的人物,算是給我們長臉了。」有人感慨。
……
柳大發的身後還跟著幾個人。有漁民一眼認出來,其中兩個是附近村的村幹部。
幾人在湖岸邊走走停停,指指點點,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氣勢。
年輕的漁民見了這陣勢不敢搭話,幾個年老的漁民仗著資歷,站在連家船上,高聲笑問:「這不是柳四喜家的柳大發嗎?」
柳大發笑了笑,揚聲回答,「哈哈……是我!幾位老叔,好久不見,還是這麼硬朗!過來抽根煙吧!」
江又信、陶啞巴和郝九來三個老倌子剛好就在附近。
陶啞巴問:「當初還以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郝九來笑著說:「大發幾年不見,這是衣錦還鄉了?」
江又信說:「這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柳大發笑著給三個老倌子發了煙。那煙是幾人沒見過的包裝,一看就不是便宜貨。
「當初多虧了陶叔把簽子換給我。我呢,也是命不該絕。事成之後就一竿子撐到底,順著長江往下走。後來機緣巧合到了安慶,進了一家造紙廠,一呆就是五年。本來還以為這一世都與各位叔伯沒得相見之日了,沒想到我還有返鄉之時。」
原來當年柳大發換到了生死簽後心底多少有些忐忑與害怕。他躲了起來磨蹭了一兩天,正想鼓起勇氣對水匪動手的時候正巧碰到梁小芳的民兵連長父親帶人剿匪。
柳大發渾水摸魚,胡亂轉了一圈,趁機帶著他弟弟柳大英就離開了洞庭湖。
這一走就是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