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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少年

2025-01-04 02:11:47 作者: 梁惟楚
  江自忠上了初中,被分在了重點班。

  重點班每周一到周五晚上都需要晚自習,學校給重點班的學生安排了宿舍。說是宿舍,其實就是兩間教室里密密麻麻地放了幾十張上下鋪。床鋪窄小,床與床之間的距離很近,若是兩個人要過身,還得側著身子才行。

  江自忠睡的是靠窗的下鋪,他把洗漱用的塑料水桶、塑料盆、熱水瓶和裝衣服的行李箱放在了床鋪底下。行李箱是錢福來祝賀他考上了重點班,送給他的禮物。

  錢福來帶他和錢超群去選購的時候,他選了個黑色,錢超群選了個粉色。

  錢超群雖然比江自忠大一歲,但由於江自忠上學時改了年齡,兩人現在同是初一新生。不過錢超群在縣裡讀書,江自忠在鎮上。

  錢福來和梁小芳常常在錢超群面前誇獎江自忠,說他懂事,成績也好,錢超群不服氣,要和他比一比到底誰的成績更好,兩人也就此卯上了。

  江一龍和錢福來都樂見此事,紛紛表示有競爭才有進步。

  江自忠學習很努力,趙小嫚也對他很看重。她有心把江自忠打造成漁民子弟的學習標兵,讓那些對孩子上學表示遲疑的漁民們看看,漁民子弟也是會讀書,有出息的。

  江自忠就像一張上好的宣紙。潔白、清澈、對老師的一筆一划,都有極強的興趣和吸附能力。

  老師口中的一切知識,都令他感到十分好奇。

  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這些大城市在老師口中是那樣繁華,那樣先進,好像和他所在的洞庭湖不在同一個國度。

  千禧年、二十一世紀、澳門回歸、電腦、火箭、載人飛船……這一切新奇的知識讓他激動得口乾舌燥,心潮澎湃。

  原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不同。

  1999年的寒假,江自忠頭一回央求江一龍帶他到大城市看看。他想去廣州,想去上海,更想去首都北京!

  但最後還是懂事地選了離洞庭湖最近的長沙。

  柴油漁船順著湘江突突突地南下。

  江一龍望著兩岸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兩岸衰草連天,入目枯黃。一座座工廠鱗次櫛比,廢水、污水像在洞庭湖這條清澈的綢緞上抹上了一條又一條的污漬。

  江一龍眉頭緊皺,沒想到取締了柳大發的造紙廠,這些年岸邊的各種重工業、輕工業的廠子反而越來越多了。

  很多煙囪在冒煙,有黑有白。

  很多水帶著泡沫的水,順著管道流到湘江河。

  「想當年我和你娘去長沙的時候,一路上山清水秀,風景好得很。哪像現在……」

  江自忠卻說:「現在造紙廠多了,我們用的紙便宜了啊!我們老師說她讀書的時候,一個本子,一個鉛筆頭都很珍貴。那時候的作業本又粗糙價錢又貴,她都捨不得浪費。不像現在,作業本平整乾淨,還便宜。她說我們趕上了好時候。」

  江一龍一時有些分不清。

  究竟是山水好,還是工業好。

  他只站在洞庭湖,站在漁民的角度去看,那就只看到湘江洞庭湖的開發速度驚人,廠子越開越多,濃煙和廢水越來越重。

  卻沒想到,在濃煙和廢水的背面。

  一車車的產品從湖邊的工廠里井然有序地生產出來,帶動經濟的飛速發展。


  江自忠又說:「不過老師也說了,「經濟發展要與環境保護相輔相成,做到可持續發展」,那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

  江一龍問:「你了不起,跟我講講看,什麼是「可持續發展」?」

  其實雨生也不太懂,但是他理解能力強,「不可持續發展,就像野蠻的毒魚電魚,長此以往,過兩年湖裡的生態是會滅絕的,後面就沒啦。可持續發展,就是抓大放小、捕養結合。這樣年年都有魚可以捕,而且捕的越來越多,魚也越養越多,越養越大!」

  「嗯。」

  江一龍點點頭,大概有了一點理解。

  真正要做,自然不是這麼簡單,他看著雨生的背影,心想還是留給後人的智慧吧!

  ……

  不到半天時間,漁船就到了長沙的水界。

  沒走多久,江一龍又看到了熟悉的兩江混流。

  「雨生,這邊是三岔磯,旁邊那條河是撈刀河。」江一龍再次講起關公戰長沙,下河撈刀的故事,故事講完,江一龍垂下了眼,望著水面出神。講故事的還是他,聽故事的人卻換了一個又一個。

  「爸爸,那瀏陽河是哪一條啊?」江自忠問。

  江一龍抬起手,指了指左手邊,「就是前面那條了。」

  話音未落,他耳邊傳來稚嫩的歌聲:

  「瀏陽河

  彎過了幾道彎

  幾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邊有個什麼縣哪

  出了個什麼人

  領導人民得解放

  啊依呀依子喲」

  江自忠坐在船頭,雙手合成一個小喇叭的形狀,正放聲歌唱。

  冬日的暖陽照在他稚嫩的臉龐,給他鍍上了一層柔光。

  江一龍有些恍惚,他好像看到謝翠娥當年靠在船舷歌唱的模樣……

  「爸爸,我終於見到歌裡面唱的『瀏陽河』了!」江自忠很興奮,烏溜溜的眼睛裡閃著星光。

  忽然,不遠處的岸邊有人唱起了《瀏陽河》的下半段。

  「瀏陽河

  彎過了九道彎

  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邊有個什麼縣哪

  出了個毛主席

  領導人民得解放

  啊依呀依子喲」

  江自忠興奮地大叫,「爸爸,爸爸,有人和我們對歌。」

  碼頭上,一個洗衣衫的女人哈哈大笑,「小滿哥,你唱得幾好!」

  「大姐姐,你也唱得好!」

  洗衣裳的女人喜歡得前仰後合:「啊呸,什麼姐姐嘍,我有那麼年輕啊,我是你姨!」

  江一龍也笑了。

  過了三岔磯沒多遠,江一龍發現湘江上多了一座大橋,不過,他還是去了熟悉的湘江一橋,從那裡上岸。

  大橋邊依然是人來貨往,十分繁華,但是以前泥濘的碼頭變成了綠樹成蔭的沿江風光帶。

  江自忠看花了眼,江一龍緊緊拉著他的手臂,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跟丟了。


  兩人順著下河街往五一路逛。各種吃的、用的,讓江自忠目不暇接。

  姚老闆還在老地方,不過店面的貨如今碼得更密了,人進出都要側著身子。

  他見著江一龍這個老熟人,也有些激動。

  「哎呀……江老闆,好多年沒看到你了!」

  江一龍憨厚地笑了笑,「姚老闆這生意越做越大了,恭喜發財啊!」

  姚老闆謙虛地笑,「還過得去,哈哈……」說著他又望向江自忠,「這是你兒子啊?」

  江自忠禮貌地叫了聲:「伯伯好!」

  「哈哈……好聽話!」姚老闆把二人請進店,端出了瓜子花生糖果放到了江自忠面前,「來來來,吃點零碎東西!」

  江一龍這回來拜訪姚老闆也有重新搭上生意的意思。但是,他上回電話里和姚老闆提過,那時候姚老闆顯得興趣不大。

  江一龍決定再試一試。他從帆布袋子裡,拿出了幾樣海鮮乾貨,說:「我曉得姚老闆這邊東西齊全,各種乾魚、臘魚都不缺,你看這些海貨還入得眼不?」

  姚老闆眼力獨到,瞥一眼早看出端倪來。

  他不經意的拿起一塊鮑魚乾嗅了嗅,笑眯眯地問:「東西都是好東西,江老闆這是又開始搞海鮮了?」

  江一龍笑了笑,只說:「我二哥在浙江那邊有點門路。」

  姚老闆豎起了大拇指,「我就曉得你們兄弟都是能幹人。我也話不多說,別的乾魚就算了,有鮑魚、花膠、海參、墨魚這些東西就送到我這裡來,有好多我要好多。」

  江一龍聽得眼睛一亮。

  這些東西價格貴,在小地方的銷量有限,江甲龍眼紅了好久,一直不敢進太多貨,看來今天這一趟沒白來。

  「唯一一點要求,」姚老闆張開自己肉乎乎的手,「我要就要最好的,你給我的墨魚,不能比我的手還細!其他的貨,檔次也要跟這個看齊!我只要上檔次的,小的、差的、我寧缺不要。」

  「當然可以!!」江一龍大拍胸脯。

  兩人都是爽快人,又有過合作基礎,談起生意來順暢。

  江一龍忙完了正事就帶著江自忠游馬路。

  兩人從街頭逛到街尾,五一路上,各種小轎車、大巴車來來往往,路邊的高樓大廈一棟接一棟。

  五一廣場旁邊多了個亮麗的大商場「平和堂」,商場上的GG畫鮮艷奪目,通透的玻璃窗在太陽底下閃著耀眼的光。

  進進出出的顧客個個時髦又洋氣,父子倆在不遠處站了許久,終於還是雨生率先鼓起勇氣,一定要進去看一看。

  商場裡的觀光電梯,可以直接從一樓一直坐到五樓,投過玻璃還可以看到整個商場的情景。

  這一幕讓二人大開眼界。

  尤其是江一龍,剛進去的時候,發現看到外面景致快速下落,電梯快速上升,嚇的他雙腿都有些發軟。

  二人來來回回坐電梯坐了好幾次,又去搭乘扶梯。

  最後,還到了超市里。

  所有的物品擺在那,隨便自己拿,這種新穎的購物方式,真是叫他們大開眼界!

  他們在平和堂超市里,還看到了日本進口的九十八塊錢一個的「世界一の蘋果」。


  「蘋果還能賣這麼貴?!」

  父子倆對視一眼嘖嘖稱奇。

  這才知道世界已經發展成這樣,自己若是不上岸,守著小小的漁船,真的就什麼都和社會脫節了。

  江自忠一雙腿絲毫不覺得累,哪裡都要逛到。

  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景象裝進腦子裡,帶回家去和同學們分享。

  江家父子只在長沙呆了兩天,他們買了滿滿一船的年貨回去了。

  這一趟長沙之行帶給江自忠很大的觸動。長沙都已經如此繁華,那麼比長沙更大的城市呢,那該是什麼模樣?

  ……

  江自忠懷著夢想努力了三年。

  2002年,他考上了重點高中。

  趙小嫚喜極而泣,這是他們學校這一屆唯一一個考上重點高中的漁民子弟。她抱著雨生,溫柔地說:「自忠,你要繼續努力讀書!總有一天,你也可以到達比長沙更大、更繁華的地方!在那裡安家,成家立業!」

  江一龍走到哪,都感覺雨生給自己光宗耀祖了!

  他趁著這個喜事在鎮上新開的飯店裡擺了幾桌酒席,答謝老師們的辛勤教導。

  老師們推辭不過也就大方出席,說起江自忠學習刻苦、努力,為人樂觀友善,個個讚不絕口。

  趙小嫚作為學校的老師代表講話:「感謝各位鄉親們的信任,把子女送到我們學校來讀書。江自忠同學是一位優秀的學習榜樣,我相信在漁民子弟中一定還有很多像江自忠同學一樣優秀的學生。他們像一塊塊璞玉,需要家長們和老師們共同雕琢,共同培養。我也希望以後能有更多的漁民子弟考上重點中學,考上大學,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

  在座的親朋好友熱烈鼓掌,紛紛表示鎮初中的老師都是難得的好老師。以後要把孩子送到趙老師的學校去。

  賀貴明和郝大麻子十分羨慕,紛紛感嘆,「一龍是前世積了德,養出個這麼有出息的兒子!「

  」雨生只怕真的是我們船上的頭個大學生啦!」

  ……

  「爺老倌,你代表江家講幾句話吧!」

  江一龍知道老爺子的脾氣,他年紀雖然大,這個一家之主的面子,他還是要樂得享受的。

  江又信擺了擺手,佝僂的身子像一把壓彎的弓。

  他已經老得像洞庭湖上破舊的連家船,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我看啊,以後我們江家要做正式發言啊,就都讓雨生伢子來做!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前浪該讓就要讓啊!」

  「哈哈哈哈哈!」此言從這個從不服軟的老頭口中說出,頓時引發哄堂大笑。

  桌上的氣氛頓時更熱絡起來。

  ……

  這幾年來,洞庭湖的孩子們大了,各有各的出路。

  賀志軍前年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跟著老周他們做生意去了。妹妹賀安樂在讀初中,成績也不穩定。

  郝大麻子的小兒子也只考了個普通高中,現在看來要考大學機會渺茫。

  江自強跟著江甲龍跑海貨,忙得樂不思蜀。

  江之恩沒考上高中,死活不願意再讀書,江大龍沒辦法,托錢福來在城裡給她找了個服務員的工作。


  江之善和江自明見姐姐進了城,也要跟著去,被江甲龍和江大龍壓著進了個中專,不管怎麼樣再讀幾年書。

  ……

  與江自忠一樣考上重點中學的還有錢超群。

  他們兩個現在成了同班同學。

  課間的時候,班上有調皮的孩子推著錢超群壞笑,「聽說你和那個江自忠是青梅竹馬啊?」

  錢超群羞得粉面通紅,「我呸,你從哪裡聽說的?」

  「哈哈哈哈……臉紅了,臉紅了,我看你們是在談戀愛!」同學們紛紛起鬨。

  錢超群又羞又急,追著那人就打,卻不料江自忠剛好進教室來,手上的飯盒被她不小心拍到,哐當一聲,飯菜全灑落到了地上。

  「哦……」幾個好事的同學更加起鬨。

  錢超群一下子窘迫地哭了。

  江自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了?」

  有同學笑他,「你的小青梅哭了,還不去哄?」

  江自忠一下子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紅著臉瞪了那人一眼,「莫亂講!!」

  江自忠自從讀初中以後,每年的寒暑假幾乎都是在錢家度過,兩個人一起看書寫作業,一起逛街,幫大人買點東西。晚上總是搶電視機,他想看《西遊記》,錢超群要看《還珠格格》。

  十幾歲的少年正是青春懵懂,知慕少艾的時候,心裡的悸動好像籠子裡的兔子跳不出來,卻也靜不下來。

  錢超群這些年越長越清秀,眉目間有幾分梁小芳年輕時候的影子,然而性格卻與她完全不同。

  梁小芳年輕時清純嬌羞,好像洞庭湖上搖曳的睡蓮,現在人到中年,也氣質溫婉,不疾不徐。

  錢超群不知遺傳了誰,長得清秀可人,性格卻潑辣倔強,要強得很。

  ……

  「對不起!」錢超群紅著臉咬著牙,打掃地上的飯菜。

  江自強大而化之:「行啦,不和他們一般見識,你吃飯沒?我請你吃飯去!」

  「誰要你請?我不要!」

  錢超群氣鼓鼓地說。

  「那你請我好了,剛剛你把我的飯灑了。我現在肚子好餓。」江自忠揉著肚子裝得可憐兮兮。

  「誰要你突然跑出來的?」錢超群雖然嘴巴不饒人,身子卻站起來往教室外走,「請就請嘛,我請你吃了飯,你可不許跑到我家去告狀啦!」

  江自忠笑了笑,跟了上去。

  這些年他算是摸清了錢超群的脾氣,知道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格。

  兩個人各打了一份飯菜坐到了食堂的角落。

  錢超群像往常一樣把餐盤裡的肥肉挑到江自忠的盤子裡。

  江自忠一邊把自己盤子裡的瘦肉選給她,一邊碎碎念,「我們現在讀書用腦量大,吃點肥肉也沒關係,不會長胖的。」

  錢超群嚼著瘦肉說:「肥肉不好吃。」

  江自忠無奈地搖了搖頭,「肥肉也不吃,胡蘿蔔也不吃,難怪梁阿姨說你挑食。下回讓我二叔給你搞點鮑魚來,看看山珍海味合不合你的口味。」

  錢超群笑了笑,「山珍海味又不是沒吃過。我現在就想吃點家常小菜。」說著她眼睛一亮,「聽我爸爸說以前你們家開臘魚廠,那個臘魚可好吃了。可惜,現在沒那個口味了。」

  「你想吃啊?我讓二嬸子給你做一點。」

  「那不好吧?太麻煩了。」

  「喲,你跟我還講什麼客氣?我二嫂可喜歡你了,天天拿圓圓姐和你比著罵。『你看看人家超群巴拉巴拉巴拉,再看看你巴拉巴拉巴拉……』」江自忠學著郝愛妹罵江之善的樣子,逗得錢超群樂不可支。

  「江自忠,你什麼時候請我去你家的船上玩啊?」錢超群突然問。

  他們認識了這麼多年,但還從沒去過江家的船上,心裡對那「萬家漁火」「遠浦歸帆」充滿了詩意的嚮往。

  江自忠埋下了頭,裝著用力扒飯,含混道:「這個……再說吧……」

  錢超群不樂意了,氣得柳眉倒豎,「你個騙子,上回明明說過等初中畢業就請我去的,這都又過去好久了!」

  江自忠心中苦笑。

  他雖然知道自家的連家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但少年的羞恥感和一點點虛榮心,讓他不願意把自家的髒與破,顯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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