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船行漁歌> 第65章 拜訪

第65章 拜訪

2025-01-04 02:11:47 作者: 梁惟楚
  周末,江自忠搬了張方凳在船頭看書。

  連家船隨著水浪搖搖晃晃,晃得他想打瞌睡。

  遠處,柴油馬達聲由遠及近,江自忠抬頭一看,就見錢超群站在船上興高采烈地朝他揮手大喊:「江自忠,江自忠!」

  船尾掌舵的江自強嚇得連忙提醒,「你莫亂動啊,我的姑奶奶啊!」

  「啊?」

  江自忠看到是錢超群來了,頓時臉色都不自然起來。

  「老兄,我真的無語了,你怎麼把她給帶來了?」

  江自忠收了書本,把錢超群拉上了船,表情有些不自在。

  江自強說:「我幫二叔去給錢叔送貨,她就跟著我過來了,說是和你約好的。」

  江自忠有些無語看著錢超群,「我什麼時候和你講好的?」

  錢超群理直氣壯地說:「上次你不是說要請我臘魚吃嗎?我來吃臘魚啊!」

  江自忠一噎,「我是講送到你家去吃。」

  「我自己來拿不行嘛!」錢超群說著自顧自地往船艙走。

  江自忠下意識地阻攔,「哎!」

  「你攔我幹什麼?怎麼?不歡迎我來做客嗎?爺爺奶奶?」

  「不是……我爺爺奶奶賣魚去了!」

  江自強莞爾一笑,「那你們聊吧,我去接爺爺奶奶回來給超群妹子做臘魚吃。」

  江自強說話間,錢超群已經進了船艙。

  窄小的船艙內光線昏暗,前半截擺了個圓桶煤球灶,頂棚熏的黑漆漆地。灶旁邊是一個簡陋柜子,裡面胡亂擺了幾副碗筷和廚具。柜子旁邊的地上擺個白色的塑料水桶,桶子旁邊攤著幾樣蔬菜。

  跨過船板上的橫檔,艙壁上糊滿了廢舊的報紙、塑膠袋和褪色的彩條布。艙頂上伸出了一根竹竿,上面掛著晾曬的各色衣衫。

  再後面是一張床,床上整整齊齊地疊著兩床被子。被子旁邊,江自忠的書包和衣衫胡亂地攤開。

  江自忠又羞又窘,胡亂地把衣衫往書包里塞,擋在了床前,怒視著錢超群,「哎呀,你看夠了沒?」

  「我……」錢超群沒見過江自忠發這麼大火,又怒又委屈,「我就看看怎麼了嘛?」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是,我家是沒你家好,我家又窮又破,可以了吧?!」

  江自忠紅著眼睛怒紅,這一刻少年的自尊心好像開了膛的鯉魚,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

  錢超群也紅了眼,她不過就是好奇船上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你凶什麼凶啊!你到我家的時候,我可是對你客客氣氣的,到你船上,你怎麼這么小氣!看一眼都不行?好,我不看就是了!」

  錢超群說著轉身哭著往船艙外沖。

  江自忠連忙跟過去,眼見錢超群摸著眼淚就走,連路都不看,趕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招呼一點!船上不比你們岸上,你當大路走啊?一腳踩空你就掉到湖裡了!」

  錢超群甩開他的手,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歡迎我來,我掉不掉水裡關你什麼事!就算掉水裡大不了游回去!」

  她剛一轉身,一個浪花打了過來,連家船被沖得輕輕一搖,趙超群身子一晃,嚇得尖叫。


  江自忠趕緊扶住了她,「你先坐下來。」

  二人面對面盤腿坐著。

  趙超群緊緊抓住江自忠的手臂,心有餘悸。她覺得自己好像躺在搖籃里,輕柔地搖啊搖。

  她扶著額頭:「我有點頭暈了,真不敢想如果從早到晚都在船上,我肯定會吐的!」

  江自忠說:「吐啊吐的,就習慣了。」

  「誰要習慣吐啊!」

  「那誰讓你要來的……」江自忠低聲吐槽。

  原先他覺得被錢超群看見破舊的家會難堪,現在發現既然她都看了,也沒必要遮遮掩掩,心裡倒還釋然了,「我的家,就是這條船,就是這個狗屁樣子,你覺得好看不?」

  兩人鬥嘴期間,江自強和江又信、周秀珍回來了。

  「爺爺奶奶好,我是江自忠的同學,錢超群……」錢超群甜甜地喚了一聲。

  「哎哎,歡迎歡迎……」

  周秀珍望著她笑得褶子都散開了,又是搬凳,又是倒茶,又是擺零食,熱情的招呼讓錢超群都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了,奶奶,我剛剛喝過了……」

  江自忠看著她窘迫的樣子,抿著嘴發笑,惹得錢超群瞪了他一眼。

  江又信從小漁船上拎起一條大鱖魚,進了船艙,手起刀落,殺魚剖魚,做起了午飯。

  江自忠小聲問:「船上的條件你也看到了,你……不介意吧?」

  錢超群好奇地問:「介意什麼啊?」

  「我……」話到嘴邊,江自忠轉了頭,「不介意就行。」

  錢超群說:「我還是有意見。」

  「什麼?」江自忠的心又提了起來。

  錢超群小聲說:「臘魚……」

  周秀珍聽見她的話,笑著說:「莫急,板栗伢子去找他嬸娘取臘魚去了。」

  錢超群頓時羞紅了臉,連連擺手,「奶奶,你別誤會,我不是來吃飯還要挑菜的!」

  「你是小客人,難得有個你喜歡的菜,那一定要搞給你吃。你等一下。肚子餓了就先吃點零碎傢伙,這是上回子雨生他爸爸從城裡帶回來的。」

  「好的,奶奶不要太客氣。」

  周秀珍和江又信進了船艙忙活,錢超群望著江自忠笑,「雨生……」

  江自忠紅了耳根,「我的小名,你又不是不曉得。」

  「我曉得啊,我媽講你是落雨天生的,所以叫這個名字。」錢超群想了想,朝船艙指了指,「床邊上那個五斗柜上面的照片……是你媽吧?」

  「嗯。」

  「我爸爸媽媽講她好能幹。」

  江自忠望著遠方不作聲,除了那張照片,他已經忘記媽媽的音容笑貌了。

  中午吃了飯,江自忠送錢超群回家。

  江自強開船送他們到岸邊。

  一路上有相熟的漁民見了他們,笑著打趣,「哎呀,板栗,你這是相親了?快要有喜酒喝了嘍!」

  江自強笑罵回去,「莫打亂講!這是我老弟的同學,重點高中的高中生呢!」


  「哎喲……那是你老弟江雨生吧?」

  「哈哈哈,老弟這回是要走在老兄前面啦?」

  ……

  兩人隔著三四米的水道扯著嗓門一問一答,直到船身交錯離開。

  江自忠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大哥,你什麼時候去釘船啊?到時候喊我一起,我也去見識見識!」

  江自強嘿嘿一笑,「這年頭了,誰還釘船啦!我可不打算釘。船上哪有岸上舒服啊?」

  江自忠詫異地說:「上回大伯不是講要去找林巧手啊?不釘船那你成家立業,睡哪裡哦?」

  江自強神秘地說:「那我自有辦法!」

  江自忠也就不好多問。

  下了船,登了岸,江自忠帶著錢超群去坐公交車。

  他身上背著書包,手裡提著爺爺奶奶送給錢超群的一大袋臘魚、風吹魚,實在走不動。

  「哎喲……累死我了……」錢超群靠窗坐了下來。

  江自忠笑了笑,「東西都是我提,你累什麼?」

  錢超群揉了揉太陽穴,皺了皺眉,嘟囔著說:「我的頭還有點暈。」

  船搖搖晃晃的,車也搖搖晃晃的,她一時分不清是在船上還是在車上。

  江自忠左右打量了一番,見沒有熟人,輕咳了一聲,身子往錢超群那邊斜了斜,強裝淡定地說:「那你靠在我肩膀上休息一下,下車了我喊你。」

  春日的陽光灑在少女的肩上、臉上,就連額頭上細碎的頭髮絲都染上了一抹柔光。微風吹過,髮絲飄揚,好像拂過少年的心上。

  錢超群開了頭,一有空就用小靈通打電話給江自忠,讓他帶她到船上玩。

  江自忠索性把家裡的小漁船藏在了靠岸的蘆葦叢中,供她往來,免得老是麻煩別人。

  「原來你會開船啊?」錢超群很詫異。

  「廢話,我是漁民的兒子,我也是漁民。」江自忠故意搖了搖舵,小小的漁船頓時左搖右擺地往前沖,像一條大蛇破開了水面。

  「啊……」錢超群嚇得花容失色,尖聲大叫。

  「哈哈哈哈……」江自忠使壞成功,得意地大笑,氣得錢超群連安全都顧不上,站起來捶他。

  遠處,郝大麻子望見了他,遠遠地就喊:「雨生啊,到別的地方去玩!你伯伯他們要和別個打架了!」

  「啊?!我也要去看看!」江自忠嚇了一跳,連忙跟了上去。

  東洞庭湖中,幾艘漁船圍著一艘漁政船吵吵鬧鬧。

  江大龍怒氣沖沖,「你們什麼意思?憑什麼罰我的款?!我要捕撈證有捕撈證,要交稅也沒少你們一分,你們憑什麼又要罰我三千塊錢!?」

  漁政船上,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穿著救生衣,抓著江甲龍的船槳,猛地一推,惡聲惡氣地說:「我要罰你怎麼樣?就憑你一槳打到我船上,莫講三千,我五千都罰得你!」

  「阿耶……這是當官的還是當土匪的?以前水匪都沒得這麼霸道啦!」有漁民說。

  「我霸道?我是按規章制度辦事!你們要是還想在湖裡打魚就老老實實聽話,不想打魚就給我滾!洞庭湖這麼大,總有想賺這個錢的!」


  「規章制度?我呸!我看就是把我們漁民往死里作踐!別個農場裡種地的都辦得到捕撈證,我崽湖裡生湖裡長的,捕撈證到現在都沒給他發!」

  「就是的!天天只曉得要錢,動不動就罰兩三千。我們一年到頭賺得幾個三千嘛?!」

  「上個月,我被抓了三回,罰了我將近一萬,我今年子大半年就白搞了。」

  ……

  江自忠帶著錢超群趕到的時候,十幾個漁民正圍著漁業船控訴。那架勢,一言不合就有打起來的可能。

  江自忠看見江自強在外圍,就靠過去問是怎麼回事。

  江自強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咬牙切齒地說:「我昨天晚上和陳雲寶他們打魚,我插了個迷魂陣,剛剛取網的時候被那個狗日的漁政船發現了,把我的網子砍爛不說,開口就是要罰我三千。我爸看不過去,就和他們鬧起來了。」

  「不是講不准插陣子?」江自忠說。

  「不插陣子哪來的魚啊?現在魚越來越難打了,有時候一天百把斤魚都打不到。不插陣子飯都吃不起。」

  江自強每年跟著江甲龍往返幾趟浙江,其他的時候還是在湖裡打魚。

  他本也有心留在浙江海捕,但是江大龍和劉貴美兩個人都死活不同意。

  洞庭湖上打魚收穫少了,像他這樣的年輕漁民好多都動起了歪腦筋。

  「迷魂陣」只是他們獲取魚獲的基礎手段罷了。

  然而自從2000年岳陽縣成立了漁政局,漁業部門就管得更加嚴了,看到「迷魂陣」、電魚、毒魚等非法捕撈就罰款,罰的金額也越來越重。

  俗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漁民們被罰了一千,就要從湖裡撈兩千塊錢的魚來回本。往往漁政船一走,漁民就撿起被砍斷的竹竿,修補好被砍爛的漁網重新插了回去。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就好像是打游擊。

  這種瘋狂捕撈,受到傷害的還是洞庭湖。

  江自強猶自忿忿不平,「這群漁霸就曉得欺負我們老百姓。你看那邊漁業公司的捕撈隊,他們敢管不、?」

  旁邊另外一個漁民接話,鄙夷地說:「別個是給了保護費的,當然不得管!這群人就是要錢的!你看他們哪回不是收了錢就走?魚啊、網子啊,他哪樣都不得管,巴不得你回頭再搞,他再來撈你一筆。」

  一些漁政執法人員濫用職權,不合規的執法力度和執法方法大大激發了民怨,也加深了漁政部門與漁民之間的矛盾。

  洞庭湖的魚和人、獎與罰到底該何去何從,沒人能有個定論。

  漁政船見漁民來的人越來越多。

  再拖下去,恐怕萬一激化衝突,自己這些人要吃大虧。

  道貌岸然地講幾句這次看在你們是初犯,寬大你們,下次肯定要怎麼怎麼樣。

  ……

  江自強回到家就挨了打。

  「跪下!」江大龍氣得雙目圓睜,眉心的川字紋能夾死蚊子。

  江自強不服氣,站著不動。

  江大龍氣急,一腳踢在他的小腿上。

  「長本事了,我講話都不聽了!」


  江自強紅著眼眶不做聲。

  劉貴美倚靠著船艙抹眼淚,瘦削的臉盤滿臉苦相。

  「哪個要你去動迷魂陣,哪個要你跟陳雲寶他們去電魚?!好的不學,盡學壞的!」江大龍瞪眼罵人的樣子像極了他爺老倌江又信。

  江自強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梗著脖子說:「不動迷魂陣哪來的魚?像你這個老古董,一個月掙得幾塊錢?」

  「好,好,你能幹,你長本事了!賺得還沒罰的多!」

  江大龍其實不是怨崽打魚的方式不對,而是怪他罰了屋裡的款。

  「罰不罰款是我的錢,我不要你管!」

  「好,好……」江大龍氣得語無倫次,「你給我滾出去。明天你就給我滾出去,我就當沒得你這個崽!」

  兩父子話趕話,越吵越凶。劉貴美抱著江自強哭訴「造孽」。周秀珍拉了拉江大龍的手臂,勸他算了,「板栗是個好伢子,莫要打他啦……」

  江又信眯著眼,抽著水煙槍,望著遠方出神。

  許久,他磕了磕菸灰,嘆了口氣,轉頭看著江自強說:「老話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船上的人吃的穿的都靠這湖水,靠水裡的魚,魚水不盡,我們吃穿不缺,要是哪天水幹了,魚絕了,我們的日子也到頭了。俗話講『富人思來年,窮人想眼前。』你也是讀過書的,比我們都懂得多,莫只看到眼前這幾塊錢,斷了自己的後路。」

  江自強心裡還不服氣,但是,江又信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你爸爸三兄弟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有了自己的船,搬出去住了。你年紀也到了,該自己娶妻生子,頂門立戶了。」

  江大龍點頭,「搬出去也好,反正我管不了你了。林巧手現在的生意不忙,你那條船最多兩個月就可以釘好。你過幾天就去接回來。」

  江自強沒有應話。

  上個月江大龍帶他去找林巧手釘船,但是他轉背就去把錢給退了,送了一條煙、一對好酒,林巧手才答應幫他瞞。

  那筆錢他另外用在了其他地方。

  這些年他跟著江甲龍跑海貨,也掙了點錢,除了交了一部分給爺娘花用,剩下的他都存在自己身上。

  他的積蓄加上江大龍給的釘船的錢,他悄悄地在村子裡買了個房子。

  只是,這件事他怕父母不同意,一直瞞著家人。

  現在,瞞不住了。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