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突汗顯得有些疲憊,接連打了幾個呵欠,沒有做別的吃食,也只是吃了些魚肉,喝了些魚湯。
在吃東西的時候,他從一旁的木桿上取下一個皮囊酒壺,先用碗倒出一些,舉碗敬神靈:「火神啊,我們向您祈求生活平安;山神啊,每天都賜給我們福氣吧,李母啊,讓我的病人早早恢復健康吧。」
把酒水撒在地上,火中也滴了一些,隨後,他給衛淮倒了滿滿一碗遞來。
衛淮接過來看了眼,見這種酒呈粉紅色,散發著獨特的香氣,應該是某種果酒,覺得溫度下降得快,想暖和下身體,也不管身上有傷,一口乾了,發現這果酒味道竟然好得出奇。
這讓濃突汗眼睛一亮,沖他豎起了大拇指:「是個爺們!身上有傷,就不給你多倒了。」
濃突汗也給自己倒了一碗,就放在篝火邊的一塊石頭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著。
小女孩喝了些魚湯,但似乎並不滿足,眼巴巴地看著濃突汗,用有些笨拙的鄂倫春語言衝著濃突汗說簡短的一句話。
濃突汗起身,從棚子的杆上取下一塊肉乾,不知道是什么小動物的,用棍子穿了,在火堆邊烤著。
小女孩的眼神也就全在那烤肉上邊了。
衛淮看著小女孩,問:「她叫什麼名字?」
「安布倫,安靜的意思,她是我的女兒。」
濃突汗笑笑:「也許你看出來了,她顯得有些笨笨的,話也說不利索,反應有點慢……在她兩歲的時候,我外出打獵,交給族人領著,突然發高燒,醫治好了以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本來很活潑可愛,現在卻總是安安靜靜。
跟她說話,要慢慢說,不能快,要給她思考的時間,不然她聽不明白。
她很膽小,還老是忘記別人的名字。
不管怎麼樣,她都是我的珍寶。」
濃突汗不說,衛淮還真沒看出來,只是覺得小女孩有些怯弱。
是因為高燒嗎?可能是燒得有些糊塗了。
衛淮又問:「她媽媽呢?」
「生下安布倫的第二年跑了,不知道去了哪裡。她總是很嚮往山外的生活。
喜歡那些五顏六色的布,喜歡那些漢人的食物,還有比斜仁柱暖和不懼風雨冰霜的屋子,她覺得那樣更安全,山里太苦了。
斜仁柱也就是我們現在住的棚子,也叫撮羅子,撮羅昂庫,撮羅是尖的意思,昂庫是窩棚的意思,漢人叫它仙人柱。」
說這話的時候,濃突汗抬頭看著斜仁柱頂部開口外面的小片夜空。
他從口音中聽出衛淮不是東北大地上土生土長的人,有意解釋。
「對不起……」
衛淮沒想到,濃突汗還有這樣的過往:「怎麼不把她找回來?」
濃突汗嘆了口氣:「我的族人去找過,我沒去找,我覺得,想跑的人,就像流水,抓不住的,樺皮桶裝著的水,也會慢慢蒸騰消失不見。」
聽他這麼說,一時間,衛淮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但他其實很欣賞這種順其自然的心態。
他轉頭打量著仙人柱裡邊的東西,除了有不少動物肉乾掛著以外,最顯眼的,莫過於供奉的一排排小木偶。
這些木偶有大有小,有人形,也有動物形狀,還有畫布上畫的神像,感覺挺神秘的樣子。
再有就是之前迷糊中看到濃突汗穿著的那一套怪異的服裝,也掛在裡面。
他轉移話題:「我不知道會不會不尊重,挺好奇這些東西。」
想到在河畔的斜仁柱里,濃突汗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弄得很隱秘,甚至不讓別人進來,他有些擔心自己的詢問會不會冒犯。
「沒什麼,本來都是些送到山裡埋著的東西了。」
濃突汗指著供奉的那些木偶一一介紹:「這幾個神偶都是用黑樺樹雕刻的,那個是霍卓里,我們的祖先神和獵神,供奉在最高的地方;
那一個是扎奇達萊,掛著個樺皮小包的,是所有神偶中最大的,是我們的狩獵神,他旁邊還有龍形的雷神,鳥形的海青。
有九面的神偶叫瑪蓋,專司狩獵和治療。
包裹獸皮的神偶是阿薩郎迪,是專門給小孩治病的神。
畫布上的神像是李母,也是治病的神,另外還有火神、月神、山神……
今天早上,我給你治病的時候,用的是草編的替身神偶,用它來替你承受病痛。
我以前患了薩滿病,後來接受老薩滿三年教習後,由族裡九個女人共同縫製的神帽、神衣、神靴,還有神鼓,成了族裡的薩滿。
我將這些東西埋藏起來,本是對神的褻瀆,本以為這一次儀式,神不會再回應我,沒想到,我跳了足足一早上,神還是回應了我,賦予我威力,將你救了回來。」
衛淮不知道,自己這次被救回來是不是濃突汗給跳大神的緣故,在他看來,更多的應該是被捆綁著馱在馬背上的一路折騰,外加到了這裡的各種催吐、推拿,但聽到濃突汗為自己整整唱跳了一早上,心裡還是非常感激。
難怪看上去那麼疲憊,聲音也有些嘶啞。
「什麼是薩滿病?」衛淮又問。
濃突汗笑笑:「我那時候小,才十五歲,特別喜歡小馬,就經常去草地上看那些懷孕的母馬,想看它們出生。就在那天,我腰和胸口毫無徵兆地劇痛起來,疼得越來越厲害,直到疼得說不出話來。
那天新的靈魂並未降落,沒有小馬降生。
我阿巴請來另一個烏力楞的老薩滿來給我看病,老薩滿說神靈降臨到了我的身上,我要成薩滿了。
當時族人並不認可,但眼看著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想盡各種辦法都不見效,這才讓族人開始為我製作神衣,當穿上神衣的那一晚,我的疼痛突然就好了。
被神選中的人,大都會患上一些難以醫治的病痛,或者出現古怪的舉動,如果不出馬(出山做薩滿),便會一直遭受磨難。」
「很神奇!」
這種奇異的經歷,衛淮自己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但也聽過一些類似的事情,打心裡半信半疑,就權當聽個故事了。
他接著又問:「之前怎麼把神衣埋了?」
「解放後,政府在呼瑪河畔十八站給我們建了木刻楞房子,讓我們下山定居。
但過慣了山裡的日子,很不習慣那種生活,經常生病,加之這幾年,總有人上門,認為薩滿荒誕,要破除,我就和家人回到了山里。
這裡的晚上,一抬頭,就能看到星星,月亮,還有風。
即使如此,隔上一段時間,還總是有人找來,為了避免惹出禍事,只能將神衣、神偶都裝箱裡埋在山巔。
事實上,早年間的不少薩滿,大部分就被要求響應號召,舉行了告別神壇的祭奠儀式,聽說那時候,他們用了兩天兩夜的時間,告別了各自所攜領的神靈,從那以後,他們都將自己的神衣送到深山中不為人知的地方。
我算是個特例,在這種掃除薩滿的年頭偏偏成了薩滿,躲躲藏藏的,這幾年,又突然管得嚴了,不得清淨。
如果不是你的到來,我可能真的就此告別我的神靈了。」
濃突汗顯得很高興:「但你的事情讓我知道,神還沒有遺棄我!」
衛淮突然間有些明白,濃突汗把自己當客人,而沒有當成一個打殺馴鹿的賊人對待,很大程度上是通過他,覺得自己再次得到了神靈的認可。
他微微笑了笑,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小固其固……」
突然反應過來,衛淮聽不懂鄂倫春語言,他歉意地笑笑:「是水草豐盛的意思,因為有很多塔頭,又是塔哈爾河流入呼瑪河的河口,漢人叫這裡塔河。
這是東北除了漠河的最靠北的地方,再往東北邊走,就是界江了,在過去,那裡在很多年前曾經也是我們的領地,被毛子霸占了,回不去了。」
衛淮聽得發愣,萬萬沒想到,自己的這次逃亡,直接干到了最北邊的邊境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