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風葬
孟振邦一走,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這場聚會,不歡而散。
衛淮和孟壽安領著草兒回撮羅子的時候,孟金福老爺子還一個人坐在火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兩人跟他打招呼,讓他回撮羅子睡覺,他也不理,只是喝著悶酒。
回到撮羅子,衛淮割了肉餵過黑炭和孟壽安買回來的那條狗以後,將有些潮濕的狂皮勒脫下來放在火邊烤著,也早早鑽到床上,裹著狗皮睡著。
他還在想著篝火邊說的那些話,反覆思量,到底有沒有錯,主要是擔心孟振邦會不會因為自己沒站在他那一邊,把自己的事情給抖落出去,又變得居無定所。
但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完全沒必要,話已經說出去,決定也做出了,就沒必要再這麼畏首畏尾,事到臨頭再說。
再說了,山里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盲流。
聽孟壽安和孟川說,山裡的盲流其實不少,有些就咋在山裡打獵過日子,有的依附在農場、林場周邊討生活,這些地兒,都是需要大量勞力的地方,並沒有太多人去關心這些事兒,盲流子,也就是那些大的地方管得嚴,不允許進城。
小地方沒什麼人在乎,何況是在山裡。
衛淮聽了這話,也徹底放心了。
然而,第二天卻是出了大事兒。
早上的時候,衛淮被外面的沙吉雅的驚叫聲驚醒的,隨後的大呼小叫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也猜到有事情發生了,不然不可能那麼驚恐。
他趕忙翻身起床,穿上老舊的蘇恩和狂皮勒,孟壽安也被驚醒,忙著起床穿衣。
衛淮先一步鑽出撮羅子,見孟振邦、白依爾等人,都已經在昨天晚上烤肉的篝火堆邊站著了。
他跑過去一看,整個人愣住。
只見孟金福老爺子蜷縮成一團,歪倒在早已經熄滅的篝火邊,頭上戴著的氈帽也滾到一旁的雪地上。
鄂倫春人不養羊,也不懂擀氈技術,這種氈帽是從達斡爾人那裡交換來的,在氈帽前沿和左右耳的位置鑲上山狸子等珍貴皮毛,外面繡上漂亮的花邊圖案,就成了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帽子。
平時帽子的前沿和左右耳都向上翻卷,將漂亮的皮毛露在外面,冷的時候將左右耳放下,保暖。
衛淮見到孟金福到現在,他一直戴著這頂帽子。
而現在帽子落了,凌亂的頭髮、眉毛和鬍鬚上,都是冰霜,臉上、手上,也都冰上了一層,變得鐵青,一點動靜都沒有。
在一旁用鹿腿皮縫製而成的皮囊酒壺,歪倒在一邊,裡面的酒水早就空了,並沒有灑落。
衛淮一看就知道,他昨晚沒有回撮羅子睡覺,就一直在篝火邊喝酒,那皮囊酒壺可是能裝不少酒的,都是高度的高粱酒,這麼多酒喝下去,必然是醉的,然後就這麼凍死在篝火邊,沒有一個人知道,無聲無息的。
怎麼就發生了這種事兒?
是因為昨天晚上那件事不順心的原因?
或許,只是單純的醉酒,然後不省人事。
衛淮心裡五味雜陳,昨天還好好的挺有精神頭的一個老人,這才過了一晚上,就沒了,消失得那麼容易。
心裡有多傷感,談不上,他只是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抬頭看向孟振邦,見孟振邦就這麼站在孟金福的屍體旁愣愣地看著,白依爾、艾和音和沙吉雅,都在落淚。
孟壽安趕到的時候,也只是默默地看著,嘆了口氣。
一群人在這裡看了許久,孟振邦才發話:
:「大傢伙幫幫忙,我阿瑪生前說過,他要風葬。」
說完,他將孟金福抱回孟金福住的撮羅子,起身就往河邊的草甸子走,不多時,騎著一匹矮馬,飛奔而去。
「跟我去剝樺樹皮!」
孟壽安伸手扯了扯衛淮。
衛淮不知道所謂的風葬是怎麼回事兒,聽從安排就行。跟著孟壽安返回撮羅子,拿了刀斧出來兩人鑽進一旁的樺樹林子,尋了兩棵粗大的樺樹。
孟壽安先在靠近樹根腳的位置,環著割了一圈,然後踩著衛淮的肩膀上到高處,用獵刀在上邊也環著割了一刀,從中間一路筆直地劃下來,然後一點一點地用一根削過的樺樹枝撬剝著樺樹皮。
一般而言,剝樺樹皮都會選在夏季雨水充足的時候,那時候的樺樹皮好剝。
但在這寒冬臘月,就非常費勁了。
要不是孟川也來幫忙,估計得要大半天時間。
兩棵樺樹皮剝下來帶回營地,用彎折、鑽孔和縫製的法子,做成一個樺樹皮棺材。
等到傍晚的時候,孟振邦領著一個老人返回。
衛淮一天下來,聽孟壽安講了些鄂倫春人安葬的習俗。
他們認為,人活著的時候,有靈有肉,人死了只是肉體死亡,靈魂不會死,它仍然可以干預人事給活著的人帶來吉凶禍福,因而,對待死者,不敢有半點馬虎。
人死後首先要請一位年歲大的人為其淨身,穿壽衣。
這老人想必就是來幫忙淨身穿壽衣的。
以前做壽衣用的獸皮必須要淨毛,認為穿帶毛壽衣,死掉的人來世必不能托生成人,只能變成野獸,他們的信仰就是萬靈。
現在的壽衣一般是棉袍。
屍體在攝羅子裡的擺放頭朝北腳朝南,臉得用布或者紙蓋著,據說這樣死者的靈魂就會附在布或者紙上,很快到閻木坎(閻王)那裡去了。
還得用繩子把死者的雙腳腕綁起來,否則認為戶體會變成鬼站起來害人。
還有棺材,以前風葬的時候,條件簡陋,只是藉助樹權搭個木架,將死者安放在上面,蓋上樹枝,現在則一般用樺樹皮縫製或用柳條編製成棺材,也有將空心樹從中劈開,把屍體扣在中間的。
最好的棺材,是木刻楞棺材,製作方式跟建造木刻楞差不多,把截成長短適度的圓木兩頭砍成凹凸形,使其相互咬合,底和蓋是用繩子或柳條把圓木並列捆綁在橫木上蓋著。
這樣的棺材堅固,不易被野獸破壞。
到時候選一處好地方,在四棵樹之間離地一兩米的位置,搭個架子,把棺材放上去就行。
這其中禮節習俗也相當繁複,過年前的幾天,營地里來了不少人,孟壽安作為薩滿,主導祭祀之類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
衛淮每天做的事兒,就是領著草兒,幫忙做飯煮肉,招呼往來的客人。
公社的社長和幾個管事的也來了,倒是沒有為難主持喪事的薩滿孟壽安。
接連忙活幾天,在臘月二十八的時候,將孟金福進行了風葬。
那把他自己親手做的漂亮的柘木弓,也被帶進了棺材。
在三年之內還要進行一次周年祭,一般周年祭與二次葬同時進行。
所謂二次葬,其實就是把風葬的屍體,拿去掩埋了。
事情挺複雜。
儘管有這一檔子事兒,孟振邦還是在公社社長他們離開的時候,說了決定下山定居幾人不同意的情況。
這使得社長又來好好勸說一番孟壽安、孟川和衛淮。
但是見他們三人堅持,礙著喪事,倒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讓他們再考慮考慮,就離開了。
於是這個年就變得有些沉悶了,沒有聚會,各自呆在各自的撮羅子。
架在篝火上的落葉松和報馬子木料已經幹了,衛淮按照孟壽安的說法,去河灣里鑿開冰洞,叉了些魚回來,收集魚,在鍋里煮得軟爛,然後用樺樹皮墊著捶打,冷了就繼續加熱,再砸。
繁複多次,在魚變成粘稠的膠狀時,用紗布包著擠壓過濾。
過濾出來的就是魚膠,可以直接使用,這種膠粘性很大,而且耐凍,遇水也不會潑開,非常適合用在弓上。
抽空的時候,衛淮已經將兩塊準備好的木片在孟壽安的指點下修整出來,並做好了反曲,也進行了調弓,當場直接粘合,並用繩索通體纏繞緊固,等膠幹上一段時間,上了弓弦就可以使用。
悲傷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營地在這裡停留的時間不短,雖然只有二十多隻馴鹿,但周邊能提供馴鹿所需苔蘚的地方越來越少,以前隔兩天左右就會回來一次,現在經常出現三四天才回來一次的情況。
這還是惦記著營地提供的粗鹽和豆餅才回來的,它們去得越來越遠,
過完三天年,營地進行了一次搬遷,拆掉撮羅子上的狗皮,收拾裡面的一應器物裝在雪爬犁上,那些用來搭撮羅子的樺樹杆則被收集堆放在一起,留著下一次到這裡的時候再用。
就在當天傍晚,他們往北,帶著馴鹿,在四十里外的一個臨近河邊的向陽山灣里停了下來。
周邊有成片的松林、柞木林,也看到不少灰狗子在林間蹄躍,雪地上見過不少獸蹤,是個野物比較多的地方,適合紮營。
接下來就是忙著搭建撮羅子,把東西搬進去,當晚住下。
但接下來的日子,孟振邦的心思,並沒有在狩獵上,而是經常騎著馬外出,去跟隨著馴鹿四處遷徙的鄂溫克人接觸。
十數天時間下來,他領了幾個鄂溫克人來過營地。
但幾次都因為價格沒有談妥,出售馴鹿的事情,一直拖著。
轉眼過了元宵,孟壽安和孟川一起騎馬去了一趟公社,登記後,將五六式半自動和子彈給領了回來。
孟川就在這天晚上過來的串門,看著剛剛歸來的孟振邦鑽進撮羅子,搖頭嘆氣:「我阿巴是鐵了心要下山定居了。」
衛淮和孟壽安都知道,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麼。
孟川又說:「辦了喪事,營地里的肉不多了,咱們得出獵一次,去打點狗子或是野豬回來。」
孟壽安點點頭:「往北邊去吧,我記得那裡有條山溝,楸樹多,山核桃也多,那裡每年都有不少野豬,先弄頭野豬回來。」
「可以!」孟川並沒有異議。
衛淮看了眼孟振邦的撮羅子:「要不要跟叔說一聲,叫他一起?」
孟川直接搖頭:「叫他幹啥,他現在的心思,全在當副隊長這件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