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人心思變
「這肉的滋味——」
衙門正廳主桌,當高進達嘗到劉繼隆特意為他準備的三道豬肉菜餚後,他不免愣了一下。
「好吃!這肉的油水好足!」
「這豬肉比我們在長安時候吃的好吃多了!」
「你去過長安?」
「快快快,說說長安是什麼樣子的!」
「長安的城牆有沒有十丈高啊,城牆有沒有幾十丈寬?」
「對對對,那個朱雀大街是不是真的能並駕十餘輛馬車?」
「長安的女人漂亮嗎?」
「長安什麼時候發兵收復河隴啊,我也想去長安看看——」」
隨著高進達帶來的六名漢子說出他們去過長安的話,衙門內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羨慕的向他們詢問起了問題。
有的人關心長安的繁華,還有的關心長安的女人,還有的則是在意大唐什麼時候出兵幫他們。
這些問題太多,吵得衙門內十分嘈雜。
眼見局面失控,主位上也傳來了劉繼隆不鹹不淡的聲音:「好了—」
他一開口,眾人先後閉嘴,而高進達見狀也眼晴一眯,
不等他開口,劉繼隆便笑道:「還是由高押牙為我們說說,此次長安之行遇到的人或事吧。
「呵呵,此次前往長安,是大中三年歲末的時候了,當時——」
他說這話時,心裡十分希望高進達能說出長安的真實情況,但在高進達的娓娓道來中,他卻抓住了不一樣的點。
在漠南迷失方向,躲避回鵑人與點夏斯人是上天對他們的考驗,
抵達豐州後,豐州軍民更是因為他們轟動全城,無數軍民對他們格外敬重。
南下路上雖然遭遇黨項劫掠,被俘大半年,甚至因此犧牲一位同袍,但最終還是被關心他們的豐州軍民所解救。
得救後,他們一路南下前往長安,所過之處,上至高官、下至黎民,無不因為瓜沙起義而感動啜泣、振奮·
儘管這一路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不屬於年幼時「昭昭盛唐、天俾萬國、百姓自給」的景象,甚至有看到百姓貧困死於野的景象,但他們都將這些景象歸罪於藩鎮之亂。
「這些藩鎮,著實可恨!」
「若是我們能打通河隴,也就能為至尊鎮壓這些藩鎮,讓天下太平了!」
「唉·——.」
聽著高進達口中的經歷,張昶、李儀中等人紛紛嘆氣,高進達也是點頭稱是瞧著他們那模樣,劉繼隆心裡升起古怪:「你們在大唐眼裡就是藩鎮,還鎮壓誰啊.」
當然,這話他是不能說出來的。
興許在眾人眼中,他們是河西義旅,為大唐收復失地。
可在大唐眼中,他們不過是張議潮所率領的新生藩鎮罷了,對大唐的忠心估計還不如動不動就給大唐小小震撼的河朔、兩淮。
早就消失不見的親戚,若是突然回家獻孝心,是個人都會擔心這所謂親戚的意圖,更別談兩股勢力了。
現在是因為他們離著大唐足夠遠,所以長安那邊感受不到威脅。
可等到他們收復涼州,那和長安也就隔著一條黃河與一座隴山了。
更別提張議潮的想法是收復整個河隴地界,拿下整個隴右才是他們的最終目標。
儘管歷史上這一想法沒有成功,但劉繼隆自己清楚,這一天不會太遠。
到時候河朔、兩淮遠在天邊,可河西勁旅卻近在眼前。
哪怕他們不想搞事,但在唐廷看來,隻要他們有搞事的能力,那就是潛在的威脅,必須解決威脅。
這般想著,劉繼隆心裡愈發不是滋味,拿起桌上的酒杯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口入腹。
河西糧食並不充裕,張議潮收復四州以來更是下達了禁止釀酒的政令。
眼下所能喝的酒,基本都是吐蕃占據山丹時留下的酒。
這些帶有甜口的米酒度數並不高,可後勁卻極大。
平日裡劉繼隆鮮少喝酒,如今獨自一人喝悶酒,自然逃不過眾人的眼睛。
隻是高進達開口在前,他飲酒在後,眾人隻當是他懷念大唐,因此紛紛舉杯。
「聽了高押牙所說經歷,才知曉押牙及諸位受了如此多委屈。」
「便是劉果毅也不免為大家感到心痛,獨自飲悶酒一杯。」
李儀中作為山丹名義上的二號人物,眼見劉繼隆不開口,他自然主動為劉繼隆找補起來。
劉繼隆也適時開口道:「當敬高押牙及諸位一杯!」
他一開口,眾人紛紛站了起來,對高進達他們敬酒。
高進達他們紛紛接下,舉杯回應感謝。
這一茬過後,雖然還有人向他們提出問題,卻也不算密集了,眾人一邊吃一邊說,好不快活。
桌上除了劉繼隆親自動手炒制的三道豬肉菜餚,另外還有烤鴨、火賁羊頭蹄、蒜醋白血湯、五味蒸雞、元汁羊骨頭等七八道菜。
這等豐盛佳肴,便是張淮深來時,劉繼隆都未曾安排過。
當然,這也和張淮深要求從簡有關。
總而言之,這頓宴席不管是高進達等人還是山丹軍、鄯州軍等人,眾人都吃得十分高興。
一些貪杯之人,更是借著酒勁在院內「踏歌」。
踏歌是昔年大唐民間百姓手拉手、雙足踏地為節拍的歌舞形式,可以邊走邊唱。
他們唱著高進達他們從長安帶回,早已失傳於河西的《大陣樂》,以雙腳踏足為節拍,引得旁人連連稱讚。
「先取山西十二州,別分子將打衙頭。」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捲地過黃河,萬裏征人盡漢歌——」
歌聲激盪,那聲音好似帶著他們重回開元年間,回到那漢道昌盛的時候。
最後,眾人都加入其中,就連劉繼隆也被起鬨作為隊頭,帶著眾人開始改唱《從軍歌》。
得知《從軍歌》為劉繼隆所作,高進達也對他愈發好奇和看好,心裡更明白了張議潮叔侄為何將如此重要的地方交給他。
時間流逝,一場宴席也不知醉倒了多少人,劉繼隆隻看到他們被兵卒擡走,
直到最後,隻剩他一人坐在主位上。
「這群夯貨—」
喝了一口酒,望著眼前被一掃而光的飯菜,劉繼隆苦笑搖頭,隨後吩咐兵卒收拾一切。
他返回了內堂,沐浴了一身酒氣後,這才回臥房休息。
翌日清晨,他便早早起來練功,而同樣在衙門內休息的高進達則是在正午後才從宿醉中悠悠轉醒。
這一醒,他便派人來找劉繼隆,告知他們得出發張掖的事情了。
劉繼隆來不及換衣服便來到衙門正堂,卻見高進達已經換好了出發的行裝。
「不能多休息兩日嗎?」
適當的酒宴最能促進關係,經過昨夜的酒席,劉繼隆與高進達已然相熟。
他勸著高進達留下來,高進達卻笑著收拾道:「我能等,可節度使那邊等不了。」
「我這次帶來了至尊的聖旨,有了這份聖旨,我們也算名正言順了。」
高進達幹勁滿滿,恨不得立馬飛回沙州,
見狀,劉繼隆隻能頜首道:「你們的馬不行,我讓人挑軍馬給你們換上。」
說罷他便吩咐兵卒去牧場尋來好馬,要給高進達他們換馬。
高進達也沒有拒絕,隻是在收拾好後對劉繼隆作揖:「果毅就不要送了,昨日才招待了我們,明日你們還要東略涼州,今日應該好好休息才是。」
聞言,劉繼隆也沒有搞什麼你來我去的推辭戲碼,而是回禮道:「希望下次再見押牙時,是在大軍收復涼州的時候。」
「會的!」高進達笑著回應,同時說道:
「悟真和張長史都前往了長安,不過二人走的路不同,再過兩個月,果毅就能見到悟真他們了。」
悟真與高進達的路線一緻,所以兩方才能在路途中相逢。
可張議潭在居延海與稱勒議和後,便由稱勒派人護送他前往靈州(寧夏),
雙方自然就錯過了。
「我會好好招待他們的。」
劉繼隆做出了保證,隨後便見兵卒快步走來:「果毅,馬帶來了。」
兵卒話音落下,劉繼隆與高進達對視一眼。
儘管相處的時間短暫,可他們雙方卻各自都佩服對方。
劉繼隆佩服高進達吃了兩年苦後,馬不停蹄的返回河西。
高進達佩服劉繼隆將山丹治理的並井有條,更佩服他的東進進取之心。
「別過——」
二人目光對視,隨後相互躬身作揖。
劉繼隆起身稍晚,所以等他起身時,隻看到了高進達一行人的背影,但這就足夠了。
望著他們遠去並消失在衙門門口,劉繼隆這才返回了位置上休息。
春風得意馬蹄疾,翌日黃昏,高進達等人便抵達了張掖。
在他們抵達之前,便有山丹的塘騎將他們返回的消息帶回,整個張掖衙門無不震撼。
他們以為高進達等人早已葬身漠南,卻不想他們不僅完成了任務,還在任務完成後選擇了返回河西。
張淮深率張掖諸多官員在東門歡迎高進達等人返回,並為他們安排了一場宴席。
隻是張掖的厄廚與食材明顯不如山丹,這頓宴席倒是沒有了昨日的盡興。
不過宴席雖然不行,可正事卻不能耽擱。
宴席之上,高進達將皇帝發出的聖旨雙手呈給張淮深。
張淮深畢恭畢敬的接下聖旨,打開後將內容告訴了眾人。
得知張議潮被大唐朝廷正式任命為沙州節度使留後,眾人沒有嫌棄這個官職太小,而是激動地拍案叫好。
「有了朝廷的聖旨,我們終於不再是無家可歸之人了!」
「朝廷接受了我們,我們也當早些收復涼州,打通河隴才是!」
「對了高押牙,朝廷沒有出兵隴西的打算嗎?」
「對啊,高押牙你說說—」
河西官民所期盼的,大多都是大唐主動出擊,與他們一起打通河隴。
儘管這些問題已經在山丹回答過一次了,可高進達依舊不厭其煩的為眾人解釋。
得知朝廷為防備藩鎮而抽不出身時,眾人雖然晞噓,卻也表示理解。
「若是朝廷知道我們已經收復五州之地,還擊退了論恐熱入寇,恐怕就該授予節度使旌節了吧。」
「那是自然!」
「哈哈哈」
晞噓過後,眾人都暢想起了悟真與張議潭的隊伍能帶回什麼好消息。
河西節度使旌節,這不僅是張議潭的執念,也是河西眾人所期盼的存在。
聞言,張淮深卻打斷道:
「涼州尚未收復,即便朝廷要授予河西節度使旌節,也應該是收復涼州之後。」
他擔心眾人失望,因此特意將涼州點出。
眾人聞言也才想到河西重鎮涼州還在吐蕃人手裡,此時談河西節度使旌節未免言之過早。
「眼下我軍與回結盟,若是再能聯繫上嗑末,那收復涼州指日可待。」
曹義謙對張淮深說著,但李渭卻搖頭道,
「涼州不是那麼容易攻克的,即便我們舉五州之力,也不一定能拿下。」
「更何況,西邊一些零散的胡雜一直在打著沙州和伊州的主意。」
李渭道出一項困境,高進達聽後皺眉:「那西州和庭州的回不是歸順我們了嗎?」
這消息是高進達從劉繼隆那得來的,他以為河西西邊一片大好,可聽著李渭的意思,西邊的事情恐怕不小。
「你從劉繼隆那聽來的吧。」張淮深看向他,見他點頭,這才解釋道:
「半月前,有些胡雜開始進入伊州、沙州地界駐牧,儘管被驅逐,但他們也會時不時襲擊我們的塘騎。」
「眼下節度使坐鎮沙州,遲遲沒有東進的原因,就是西域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要求不一。」
「仆固俊和安寧這兩大部雖然已經歸順我們,但其他的小部落卻不這麼認為。」
「為此,節度使準備與仆固俊、安寧將這些小部落解決。」
「解決?」高進達皺眉,他畢竟是沙州的押牙,而押牙主要職責包括掌管軍法,並參與軍機事務,所以自然了解當地的情況。
經過吐蕃的禍害,西域能談得上大勢力的隻剩葛邏祿、於、仲雲及仆固俊、龐特勤、安寧這三個回鵑大部。
除此之外,就是遊牧於庭州、西州、伊州等地的許多回鵑小部落。
如果河西與仆固俊、安寧聯手圍剿這些小部落,那這些小部落大概率的結局是被仆固俊、安寧吞併。
到時候小部落的騷擾是暫時沒了,可仆固俊和安寧卻會因此實力大增。
這種道理連他都懂,節度使不可能不懂。
想到這裡,高進達準備今早返回沙州,把事情詢問清楚。
「要我說,倒是可以暫時擱置東進,先把西域的胡雜給收拾了再說!」
都萬孟嘟囊著,突然感覺四周人都在看他,隨後尷尬笑笑:「我也就是說說見他這麼說,眾人這才收回目光。
收復西域確實可以解決後方問題,但西域的漢人十分稀少,即便在開元年間,西域的漢口也不過十餘萬。
這十餘萬漢人在北庭楊襲古、安西郭昕的率領下抵禦吐蕃數十年,一直到元和三年才徹底被吐蕃擊敗。
五十多年的抵抗讓十餘萬漢人數量銳減,現在恐怕連幾萬人都湊不齊。
河西現在需要的是人口,尤其是漢人。
對此,沙州那邊也沒少爭論。
漢人出身的官員都主張東進,重回大唐,而番人,粟特人,於人出身的官員則是支持西進。
這樣的爭論在張議潮先後收復甘、肅、伊三州的時候還不明顯,可隨著伊州被收復,這爭論漸漸強烈起來。
張議潮又得對付西邊的回鵑殘部,又得安撫五州內的豪強們,可謂心力交張淮深也正是因為看到了自家叔父的境況,這才開始大力支持劉繼隆東略。
他很清楚,隻要拿下涼州五城,沙州那邊的爭論就會立馬消失。
河西五州不過七萬餘口百姓,這其中還有六千多是劉繼隆剛剛從鄯州、涼州所獲的人口。
一旦拿下人口十萬的涼州五城,河西內部的爭鬥就會暫時停下,直到將涼州五城瓜分殆盡,才會再起爭論。
這點,張淮深也在和自家叔父來往的書信中說過。
隻是自家叔父總是說慢慢來,從不說他的處境有多麼困難。
他越這樣隱忍,自已就越發想要收復涼州。
想到這裡,張淮深刻意對高進達詢問道:「押牙來張掖之前,山丹那邊在幹嘛?」
高進達沒想太多,隻當是山丹沒送文書,張淮深不知曉山丹最新的動向,因此開口道:
「我出發張掖之前,劉果毅便說要在今日率軍二次東略涼州。」
「算算時間,眼下他們恐怕已經在龍首山北部的草原上紮營休整了———」」
「東略?」
「劉繼隆那廝又東略了?」
「上次聽聞他略得牧群數萬,我州衙僅得一萬,不知這次又能略得多少牧群。」
「牧群還是小事,主要是人口。」
「那山丹的人口已然超過了瓜州和肅州,繼續發展下去,恐怕距離追上伊州和沙州也不遠了。」
「看來收復涼州指日可待啊——.」
面對高進達發言,得知劉繼隆二次東略涼州的州衙官員們立馬議論起來,聲音此起彼伏。
他們的態度有所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都對劉繼隆東略保持樂觀態度。
不樂觀也不行,畢竟劉繼隆每次都把事情幹得漂亮,這次恐怕也不例外。
望著州衙內的情況,端坐主位的張淮深臉色如常,可心裡卻舒緩了一口氣。
隻要這群人對收復涼州抱有信心,那消息就會透過他們送往沙州。
消息一旦送達,沙州那邊的爭議也會變弱,而這也算是自己能為叔父所做為數不多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張淮深深深吸了一口氣。
「叔父,收復涼州的那天不會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