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當擁抱已成習慣
「你醒了。」
女聲輕輕響起,若露滴竹葉般玲玲作響。
游蘇惺忪睜眼,只聞那股幽蓮之芳縈繞鼻尖,傾城之貌觸手可及。
「師……娘……」
何疏桐端坐在椅子上看著醒轉的少年,唇角淺勾。笑意淺薄,卻沁人肺腑。
「嗯。」
她輕聲應答,暗自慶幸自己的等待沒有白費,讓游甦醒來後的第一眼就能看見她。
以前三長老總會拿各種顏色的漂亮衣裳來送給她,說她穿上定會更美,她都會婉拒。三長老便說雛鳥會將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活物視為母親,以此引申在人類身上,說明人際交往中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但還是被她以她不需要人際交往為由搪塞的啞口無言。
當然,那是以前。
她給游蘇的第一印象想必肯定不好,好在現在在這段不該存在的記憶里,她有用更多「第一眼」去彌補第一眼的機會。
游蘇還有些懵,搖晃著坐起了身子。
他的意識暫時還沒有從與那白衣青年的劍拔弩張中脫離,導致神色有些緊張和心有餘悸。
從當時那股劇痛來看,自己很顯然是遭遇了重擊昏迷了過去,然後又來到了師娘的心障之中。
可是誰打暈的我?
但比這個問題更讓游蘇詫異的是,他的肉身已經十分強悍,能把他直接敲暈過去,這說明此人的力氣遠非常人。
當時在他的背後只有白澤,白澤在雪中感應格外靈敏,所以它才能比他更早發現那白衣青年的靠近。若是白澤見到他身後有人偷襲,白澤肯定不會一聲不吭才對……
游蘇驀然瞳孔微張,很快就想明白了緣由!這說明偷襲之人實力甚至已經超出了白澤的感應範圍!
「在想什麼?」
溫柔而讓人心安的女聲響起,將游蘇喊回了神。
「在想……師娘到底是什麼人……」游蘇試圖撇開話題。
何疏桐黛眉輕挑,略帶感傷地道:「原來,你也會騙我。」
游蘇詫異地看向何疏桐,他還以為說到這種話題會讓師娘陷入自曝身份的遲疑之中,但師娘卻輕易看穿了他在隱瞞什麼。
可在他的印象里,師娘即使活了三百年,也根本不擅長察言觀色、洞察人心這些東西。畢竟這對於一個修煉冰心功的劍仙而言,的確是毫無價值的東西。
「好奇我怎麼看出來的?」
何疏桐語氣中流露出一絲絲得意,不經意間展露出的伶俐一面讓游蘇看得有些痴了。
白裙仙子見游蘇恍若失神的模樣,黛眉微蹙,眸光流轉間似藏著萬千星辰,她微側螓首,一縷青絲輕拂過其白皙面頰,恰是春風拂柳,柔情萬千。她似是好奇游蘇在看什麼,又似在探尋他心中所思,那瞬間的風情,宛如晨曦初照,讓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你看得見我?」
游蘇心中一凝,立馬回神,好在他反應極快,並沒有做出動作暴露自己的做賊心虛,反而依舊盯著不松,像是不捨得脫離視線。只是不察間悄悄將雙眼對了對,讓不自覺凝聚的視線渙散了些。
「你真的能看見了?!」
何疏桐驚喜之色溢於言表,只是驚喜之餘,卻是又生出一股複雜至極的滋味,又羞又悔。
她想起三長老曾對她說過的關於第一印象有多重要的說法,若是游蘇復明能見到她,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眼」才對。可她卻對此完全沒有做準備,不由得感到一絲侷促甚至慌亂。
但她畢竟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女,此時也意識到面前的游蘇即使能見到她,也不過是她虛假記憶中那個不該存在的游蘇罷了。
念及於此,她卻是面容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麼難以置信之事。
若是蘇兒在出雲城時就已經復明……那我那麼多次赤身與他在蓮生池相談,甚至共浴一池,更甚至給他……
「師娘,你肯定很漂亮,師尊才會找你做道侶吧……」
游蘇突如其來的稱讚讓何疏桐心中五味雜陳,無法坦然接受,卻也讓她從複雜心緒中脫離出來。
等等,蘇兒這話的意思……怎麼好像是看不見我的模樣?
只見游蘇黯然垂首、眸子低闔,若失神傷懷。
「你……還是看不見嗎?」何疏桐小心翼翼,生怕戳到游蘇痛處。
游蘇默然搖頭,這讓何疏桐亦是有些感同身受,心中刺痛。
「之前的師娘嚴苛性冷,弟子也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好。師娘自從恢復修為之後待弟子極好,弟子感激涕零。但這一切變化也算有跡可循,可方才師娘說那句話時的語氣,卻已如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弟子心中實在不安,當時我就痴痴地想,我若能夠視物,便不必再為猜測身邊之人的真實身份而提心弔膽了吧……」
一番話發自肺腑,情真意切,聽得何疏桐心都軟成了一汪溫泉,才知少年方才是在懷疑她的真實身份,才會那般痴痴地看向她。
她多想直接向少年坦白,可這樣又會前功盡棄,無法恢復洞虛的她也幫不到現實中不知下落的游蘇。一時間糾結難言,不知該如何自證身份,幾度啟唇,卻又說不出半個字。
「不過……我想我可能有些多慮了。」還是游蘇的自言自語,讓何疏桐從糾結中擺脫出來。
「何解?」
「師尊曾安慰我說這世上很多人即使能看見也分不清身邊的種種,有時候不能看見的人反而更能分辨出重要的東西。我靠著這句話闖過了一個我以為毫無機會的難關,所以我會將這句話一以貫之。師娘便是師娘,無論變成什麼樣,你肯定就是我師娘,因為世上我沒有第二個師娘。」
何疏桐清眸微漾,似有兩汪清泉在其中輕輕搖曳,波光粼粼,映照著少年純真而堅定的面容。素來清冷如霜的仙子似乎有些理解,為什麼能讓自己冰心消解的人會是他。
「你可知我為何會知道你之前那句話是在掩蓋什麼?」何疏桐又問。
游蘇疑惑搖頭。
「正是因為我清楚,你根本不會主動來問我是誰。這八年你都未曾問過一次,卻也一聲一聲師娘的喊著。顯然我對你而言,我有什麼別的身份是什麼樣人皆不重要,我只要是你的師娘便好。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在今天才來問。所以你自可放心,我是你的師娘,我也沒有第二個叫游蘇的弟子。」
仙子坦誠至極,其實以前的她根本不知道游蘇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她至今記得出雲城事了之後,在游蘇甦醒之時與之發生的對話。當時的少年應該滿心都是對她的疑問,可他卻一個問題也沒問。那時的她才知道,為什麼他會在一個空門前敲那麼久,因為這個盲童真的是個盲目、固執到了極點的人。
「嗯!」
游蘇似也煥發活力,面上黯然之色退卻,重重點了點頭。
那點微不足道的懷疑,倒是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所以你若有事不想跟我說,坦言便是,我不會強求。」
何疏桐心情明媚些許,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來了一招欲擒故縱。
游蘇果然遲疑良久,像是在猶豫說還是不說。
何疏桐見狀心跳加劇,頗有一種計謀即將得逞的緊張感,卻也有一絲負罪感油然而生。
她暗暗自惱,自己怎麼能因為面前的游蘇是虛假的,就能恬不知恥地為了探究游蘇的秘密而算計他呢……
不過偷看孩子的日記本,似乎是做娘之人的天性。她幼時寫滿秘密的日記本便也被自己娘親偷看過,美其名曰是為了督促孩子的成長。
對……我好奇游蘇的秘密也是為了他的成長……
現實的游蘇已經成為了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甚至有次夜裡是兩面……那個習慣什麼都瞞著她,倒反天罡地將她視為被保護對象的少年,與她記憶里最多的那個固執可愛的盲童形象迥異,而這完全是因為她將他帶上神山蒙受了更大的壓力迫不得已所致。
但,此時的游蘇還沒有……她要呵護好少年的成長,絕不可讓他重蹈覆轍,變成那個一意孤行的固執大人。
所以她要培養好少年對她敞開心扉的習慣,變得能夠事事信任她,事事依賴她。
「我對你的秘密無權追問,但你若是有難處,切記不可向我隱瞞,因為能幫你的人,只有師娘。」何疏桐摸了摸少年低垂的頭,給其以安慰。
這句話像是終於撬開了少年緊鎖的心門,游蘇緩緩抬起頭,面容也變得堅毅起來:
「師娘……其實、其實我見過你的樣子。」
何疏桐微怔,連忙問道:「什麼時候?」
「在……夢裡。」
游蘇說話有些猶豫,但何疏桐知道這不是在編造,而是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出的話可能會被人質疑而不自信。
「夢裡?」
「不僅師娘,我在夢裡也見到了師妹的模樣。」
何疏桐此時既有問出遊蘇秘密的竊喜,也實在有些暈頭轉向,不知游蘇到底是不是盲人。
「這個夢,就是你方才所說的那個毫無機會的難關?」
「嗯……師妹被那些人找上門,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何疏桐知曉自己終於探到了核心,當初對出雲城之變的結案是由她來作,她為了不驚動兩個死裡逃生的孩子根本沒有追問,但她能確定游蘇一定在此之前還經歷了別的東西。
「你全部說與我聽,師娘會幫你。」
「其實我方才那句話,是為了刻意討好師娘所說。」
「猜我漂亮那句?」
「嗯……因為我見過的師娘,臉上長著一個巨大的漩渦,周圍還有一圈可怖的觸手……」
游蘇就這樣,緩緩地將自己因食夢鬼與太歲所做的怪夢告訴了何疏桐。
何疏桐也終於理清了來龍去脈,包括那隻夢蜈的出現。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游蘇就已經為了保護她和靈若出生入死。
她很快就根據形象弄清楚了假扮成她的正是那隻食夢鬼,當時剛剛突破凝水下境的游蘇原來對付的不是一隻夢蜈,而是一頭連她都難以對付的邪祟……至於靈若被附身的那隻,則正是那頭連她也叫不出名字的邪祟。
所以他一直認為自己和靈若都被邪魔附身了,但卻從未想過放棄我們,反而更堅定要救我們嗎……
他怎麼這麼傻……
不知何時,何疏桐已經輕輕將游蘇攬入懷中。
靠著這股沁人心脾的溫軟,游蘇本想連帶真主之事一起向師娘坦白,卻又礙於當時的自己根本還沒接觸到那些背後的陰謀無法直言。
現在他只能扮演好師娘記憶中的游蘇,否則這段記憶發生崩壞,他不知會對師娘造成什麼影響。
「你的盲目倒是救了你的命。」何疏桐悠悠輕嘆,「若是夢到祂們的第一眼就被嚇得魂不守舍,怕是早被祂們抹殺了。」
何疏桐不知全貌,只能猜測是游蘇因為固執,反而被食夢鬼認為有利用的價值,才僥倖保住了命,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
「所以被邪魔蠱惑的從來都是我……不是你們?!」游蘇裝出震驚之狀。
何疏桐暗暗將少年摟緊了些,「那邪魔蠱惑人心的本事既已被我們看穿,你自可不必懼它,甚至它可能再也不敢來了。」
「是因為師娘嗎?」游蘇心有餘悸地問。
何疏桐輕勾唇角,很喜歡這種被少年崇拜依賴的感覺,篤定道:
「師娘會一直在你身邊。」
倘若在現實之中,她只會讓游蘇快跑。但這是她捏造的記憶,她當然有篤定的底氣,哪怕是三大邪神,她也能斬給游蘇看。
少年聞言,便也依偎的更近了些,如舐犢情深般享受著這份溫情。
何疏桐完全沒意識到,上一次她對夢中相擁還有過糾結,這一次卻已成習慣。
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何疏桐再回神之時,卻發現游蘇已在她懷中入眠已深。
……
游蘇悠悠醒轉,如果他是一人獨行,他肯定不會主動從那美夢中醒來。
反正偷襲之人強大到那種地步,他醒不醒都定不是對手,不如在夢中多流連一會兒。
但這不是還有白澤嘛……
他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未知之地。四周皆是冰冷的石壁,昏暗的光線透過狹小的窗欞,灑下斑駁的光影,如同夜空中最黯淡的星辰。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與霉味,游蘇很快判斷出來,這裡是一處地牢。
「想讓它活命,就好好回答問題。」
一道難辨雄雌的聲音驀然響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