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黑土野心
空原神山,見龍宮。
極寒的風裹挾著碎雪,在冰雕玉砌的廊柱間嗚咽盤旋。
這這座風雪永罩的神山之上,季節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這裡隻有永世不化的寒冬。
可在穿過重重鐵鑄的大門,踏入用於見龍宮宮主休憩的私密偏殿時,卻仿佛一腳踏入了春深似海的幻境。
殿內暖霧氤氳,金絲楠木的穹頂垂落千條碧蘿,藤蔓上綴滿妖異的紫紅花朵。那些花瓣薄如蟬翼,脈絡中流淌著螢火般的光暈,一簇簇盛放在冰晶雕成的花托上,將寒宮染得綺麗如血。
這絕不該是會出現在空原神山、甚至是北敖洲的景色。哪怕用再多的暖石火陣,也養育不出這般生機勃勃的一室春花,隻因這裡是北敖洲,是比西荒洲更荒涼的白色沙漠。
乾龍尊者斜倚在白玉榻上,指尖輕撫一朵半開的朱槿。
她的長髮未束,似潑墨般蜿蜒至腰際,發梢垂落的冰珠與花瓣上的露水相撞,叮咚聲清脆如碎玉。華麗的鮫綃長裙堆叠在她腳邊,裙擺繡著暗金螭紋,隨呼吸起伏時,宛如活物在雲海中翻騰。
「師尊,人我帶來了……」
說話的女子鼻樑高挺筆直,鼻尖微微上翹,帶著幾分桀驁不馴的野性,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卻在暖光下閃爍著恍惚的異彩,像是一條習慣在雪原上廝殺的雪狼忽而看見了一片碧綠繁茂的草原。
「有勞你了,池雨。」乾龍尊者輕笑出聲,「你又不是第一次來為師的側殿,怎看癡了?」
龍池雨作為見龍宮新一代的天驕魁首,她的親授師尊自然非見龍宮宮主乾龍尊者莫屬。
「弟子不是第一次來,卻……卻是第一次見……」龍池雨還是難掩心中震撼,不敢相信這些在別的洲域才能見到的景色,有朝一日也復刻在了自己的故土。
「倒也難怪,為師第一次見到這花盛開之時,亦是愣了良久,便也不怪你失禮之過了。」乾龍尊者輕勾指尖,指腹托著一片艷紅的花瓣。
座下龍池雨聞言頓時眼露驚惶,這才想起自己失神觀花,竟然連第一時間行禮都忘了。她忙不叠叠手躬身,卻又被一股無形之力托住手肘。
她錯愕擡眸,看向自己這個對她一向嚴格的師尊大人,卻見對方也正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望舒仙子了吧?」
乾龍尊者擡眸看向龍池雨身旁的女子,眼底流轉著驚艷的光。
階下的少女垂首而立,玉兔面具遮住整張臉,隻露出一截瓷白的雪頸。銀線繡紋的雪色狐裘裹住她纖薄身形,兜帽邊沿滾著一圈絨毛,隨殿內暗湧的熱流微微顫動。
龍池雨也不由側目看瞭望舒的側顏一眼,暗忖這就是師尊一直希望她這位龍女能夠追趕的目標。
她很難形容這個少女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見到了一輪夜空中懸掛的月,她明明無意爭輝,可整片夜空就是找不到比她更亮的東西。
所以師尊對自己的要求,僅僅隻是追趕,而不是超越嗎……
「她說你知道我在找什麼,我才願意來的。」面具之下的一雙藍瞳冷若寒潭。
乾龍尊者聞言莞爾一笑,「即便望舒仙子是五洲聞名的天驕,可沒有名刺就在我空原神山肆意亂來,也屬不妥吧?」
龍池雨又擔憂地瞥了一眼身側的卓盈仙子,知曉師尊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指即便她不知望舒在找什麼,也有正當理由請來望舒。
但望舒哪裡會管這些與師弟無關的事,她很確定,她在那片雪原上聞到了師弟的味道。所以她毫無顧忌地在空原神山開始了搜尋,但始終未果。
而她也是出於不放過任何線索的原因,才同意跟著龍池雨來見她的師尊。但看對方這態度,似乎並不想直接告訴她答案,她索性轉身就走。
「望舒仙子還請留步!」龍池雨連忙攔住望舒,解釋道,「仙子有所不知,你近來鬧了神山上很多宗門,再加上你此時身份特殊,很多仙宗都想抓你問罪,這些都是師尊替你背後擺平的!」
望舒看了她一眼,「替我謝謝你師尊。」
可口頭謝完,她的去意卻不改。
「幫我一個忙,我可以幫你找到你想找的東西。」
清幽的聲音驀然響起,望舒仙子駐足回首,「你知道我在找什麼?」
「一個……」乾龍尊者摘下一朵花放在掌心把玩,「人。」
龍池雨瞳孔微縮,她雖然早有猜測,卻沒想到望舒仙子竟真的是為了來此尋找她的師弟,更沒想到自家師尊,居然會知道那個少年的蹤跡……
「我憑什麼相信你。」望舒秉承著師弟的敦敦教誨,絕不會再輕易相信陌生人。
「傳聞望舒神女可窺人心,本尊現在親口說知道你師弟的消息,你自可分辨真假。」
乾龍尊者將翹著的右腿放下,鮫裙起伏間,玉足若隱若現,一臉的氣定神閒。
「仙子難道不知,你現在可是那個五洲公敵的師姐,他有那麼多的仇家都想尋個人報仇。你師尊帶著你藏了起來,明明你們隻需要避世不出安心修行便是,你卻跑來空原神山撒野……」
「我師弟不是壞人。」望舒仙子出聲打斷,一字一字說得篤定。
乾龍尊者勾出一抹輕蔑笑意,「不是壞人?你該謝的不是本尊,是池雨。倘若不是她一直背地裡宣揚你師弟救人的事跡,你覺得空原神山會任由你一個小輩胡來不成?」
望舒聞言眸光錯愕,轉而凝向一旁五官深邃的少女。
龍池雨被望舒看得有些羞澀,她早就聽過傳聞說這位卓盈仙子似乎是那少年的道侶,莫名生出一股心虛感的她竟解釋了起來:
「遊公子救過我們的命,有些人恩將仇報,有些人明哲保身,池雨卻懂知恩圖報。我不知輿論為何會發展成如此模樣,卻也不忍救命恩人蒙受如此天大冤屈。」
話音漸落,望舒眼中神采愈發明亮,見龍池雨就仿若見到了一位難得知己。
龍池雨一時心熱,繼續補充道:
「北敖洲受邀入島的人本就最少,遇害者同樣也是最少。不少北敖修士都隨我一起被救,所以我們北敖洲對遊公子的恨意並未像南陽洲那般恨之入骨,還是不少人持觀望態度。也是因此,師尊才暫時壓得下仙子出現在空原神山的事情。但消息壓得下一時,終壓不了一世,仙子還是小心行事為妙。」
「謝謝。」望舒發自肺腑。
龍池雨淺笑一下,「遊公子定會安然無恙的。」
「安然無恙?」
一道不合時宜的反問之聲響起,兩女一齊看向乾龍尊者。
「但願他是真的安然無恙吧……」乾龍尊者煞有介事地淺嘆。
話音一落,劍刃錚然出鞘。
龍池雨趕忙攔在望舒身前,焦急地連使眼色,她比誰都清楚惹怒自己師尊的代價。
可望舒卻不為所動,冷聲質問:「告訴我他在哪兒。」
「我幫你隱匿行蹤,隻想換你一個見面的機會。你不知恩圖報,還試圖反打一耙,你們南方人都這般粗魯嗎?」
望舒藍瞳直視這位一洲至高的人物,眼中卻無半點畏懼,乾龍尊者也不惱怒,隻是掛著笑意與之對視。
目光交錯,劍刃回鞘。
「你想讓我幫你什麼。」
乾龍尊者盈盈起身,鮫裙曳地,她雙臂張開,面露神往,兩邊的花卉忽而瘋長,似在替她鋪就一條花路。
「我想讓北敖洲遍地都是如此沃土,你幫我,我幫你。」
「這黑土有邪氣。」
望舒仙子一陣見血,而身旁的龍池雨聞言卻嚇了一跳,難以置信般看向生長出這些瑰麗花草的黝黑土壤,以及找到這些黑土的尊貴女仙。
「有邪氣的東西不一定是壞的,沒邪氣的東西也不一定是好的。本尊讀過關於望舒神女的報告,你為辟邪司斬邪數十年,遇到手上沒沾人命的邪祟都不會下殺手,而隻會捉拿,甚至還因此放跑了一些弱小邪祟……所以辟邪司給你派任務,隻會給你安排那些窮兇極惡的邪祟。」
這樣的報告自然是絕密,隻是身為空原神山辟邪司首座的乾龍尊者當然有閱讀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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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對邪祟都抱有憐憫之心的仙子,會因為這土壤沾了些邪氣就害怕?」
「我不怕,但他們會怕。」
「等見到這土中生出了碩果,便誰也不怕了。」乾龍尊者笑,「而且隻是邪氣罷了,邪祟可不是因為有邪氣才可怕。本尊試驗過無數次了,它們是無害的。」
「在囚禁邪祟的天牢裏,我見過這樣的土。」望舒平靜地說,「恆煉首座做過這個研究,你是從他那裡得到的靈感。」
「看來你並非不問世事的無塵仙子。」乾龍尊者挑起眸子。
「我會知道,是因為三長老說這東西不吉利,讓大長老和華鏡首座叫停了他的研究。事後三長老也受到了恆煉首座的彈劾,她向我抱怨恆煉首座小肚雞腸才得知。」
「三長老?是碧華尊者?她不過一個固守陳規、胸大無腦的愚婦罷了,仗著中洲的地理優勢才種的出她那些奇珍異草。本尊請她來北敖洲改善貧土,她怕露怯卻連來都不敢來。」乾龍尊者不屑地搖頭。
生於北敖洲的大能修士似乎都有這樣一種高傲,因為他們是真正從貧瘠之地成長起來的,看著那些仗著天時地利才成功的人,會有一種『我隻靠自己』的心理優越。
望舒倒是並未就乾龍尊者對三長老的評價做出辯駁,好似默認一般:
「隻有死了很多邪祟才會形成這樣的黑土,它們鋪不滿整個北敖洲。」
龍池雨一直默默傾聽,她這才恍然,這黑土的黑色,竟是因為其中含量極高的腐殖質,而這些天然的豐沃肥料,則源於那些死去化膿的邪祟……
「本尊請你來,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
乾龍尊者眯起眸子,野心勃勃。
而階下的望舒卻在此時雙眸微凝,她微攤雙手,一股天授一般的溫暖莫名湧進她的身體裡,這讓她身子輕顫,難以抑制。
而這抹異樣,也被乾龍尊者盡收眼底。
「池雨。」乾龍尊者廣袖拂過鎏金香爐,紫煙蜿蜒攀上她霜色指甲,「望舒仙子舟車勞頓,先帶望舒仙子去漱玉閣歇息吧。」
龍池雨都未察覺望舒仙子異狀,趕忙躬身應是。
轉身離開之際,乾龍尊者凝視兩女背影,目光卻落在龍池雨一直佩戴在身邊從未摘下的玉佩上。
那是她送給她的成年之禮。
……
漱玉閣內,玉髓屏風映著窗外飄雪,冰晶凝結的燈盞在暖霧中暈開柔光。
龍池雨將鎏金手爐放在雕花案幾上,餘光瞥見望舒指尖正無意識摩挲著桌案。
龍池雨斟了盞雪頂含翠,茶湯騰起的熱氣模糊瞭望舒面具下翕動的唇。
望舒的藍瞳忽而泛起漣漪,她猛地攥緊茶盞,指節壓得青白。方才那股溫暖如春泉般的力量正源源不斷注入靈台,仿佛有人隔著萬裏之遙,將精純玄炁順著血脈渡來。
龍池雨見她肩頭輕顫,雪色狐裘滑落半肩。
「仙子可是身體不適?」
望舒搖頭。
龍池雨目露不忍,旋即坐在對面,幽幽淺嘆:「思念成疾,也不該傷了自己。我想遊公子若在,也定不願看見仙子為了他枉顧身體。我們北敖洲最信好有好報、惡有惡報,遊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會有事的。至於師尊那邊……我會旁敲側擊,儘快探出些口風來。」
「你也在擔心師弟生死嗎?」望舒忽而忍聲問道。
儘管龍池雨一直刻意不顯得自己多麼關心遊蘇生死之事,但她卻瞞不過望舒的眼睛。
龍池雨瞳孔驟縮。記憶裏少年一邊流血一邊飛躍眾人阻擋大蛇的模樣忽然鮮活,他擋在眾人身前,替所有人攔住了風風雨雨。
窗欞忽被狂風撞開,碎雪卷著枯枝在兩人之間盤旋。
「我知道他沒死。」
望舒指尖撫過自己的心口,那裡似乎在隱隱共振。她的話語篤定,有一股讓人不自覺相信的力量。
她第一次接受這種天授神力一般的傳功,但她強烈地感知到,這一定跟師弟有關。
望著這個表面安慰她實則在安慰自己的女孩,她不由在這冰冷世間生出一股同病相憐之感,所以便用這樣的方式反過來安慰對方。
而掛在龍池雨腰間的宮主親賜玉佩隱隱流光,竟將兩人對話一字不差傳向冰殿深處。
冰殿尊座上,乾龍尊者指尖捏碎朱槿,花汁順著鎏金護甲滴落,在冰面蝕出裊裊青煙。鮫綃長裙無風自動,裙擺螭紋竟化作實體遊出,宛若冰龍一般咬住她的纖纖玉腿盤旋而上。
「居然能在海底邪窟活過七日.」
她撫摸著龍鱗喃喃低語,眼底卻迸出癲狂之色,「你啊你,還真是讓人不省心……看來,得借一把更利的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