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9章 蒼龍七宿(三十六)
這種尷尬的局面源自於流動朝廷這一操作的根本缺陷,是必然會發生的情況。
流動朝廷這一招可以說連治標不治本都算不上,因為它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程度都做不到。
甚至壓根就跟『醫』這個字扯不上關係,純純就是止一時之痛。
類似於嬴政頭疼時服的丹藥——那玩意也不是專門治頭疼的,哪裡疼吃它都有效果。
但除了止痛,也就沒別的用了——其實有別的效果,不過在嬴政的病這個問題上沒有任何額外效果。
或者也可以說是按住葫蘆起了瓢——嬴政去東邊東邊就安分一會兒,等他離開東邊去了北邊,北邊隨之被按住,然後東邊立刻就又起來了。
說起來還有點熬老頭的意思——活生生能把嬴政熬死!
總而言之,情況對帝國很不利。
嬴政本人被熬老頭的影響還在其次,畢竟只要他還沒被直接熬死,就不算問題。
關鍵是這一局面讓所有人都看出了帝國的捉襟見肘——地方失控,中央卻無力撥亂反正,只能通過皇帝一次又一次的出巡來短暫鎮壓動亂。
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帶有神性的——也許有學識有頭腦的官僚階層能明白皇帝其實不存在特殊性,也只是個人,但對絕大多數百姓來說,皇帝跟神確實沒什麼區別。
但現在有了。
一個神,顯然不該像個工具人一樣『被迫』到處奔波,用最低效,最無奈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嬴政被迫以流動朝廷的方式鎮壓地方動盪的操作,在動搖自身的『神性』,讓他和神漸行漸遠,而和人愈發靠近。
儘管他在出巡過程中都會做大量與『鎮壓地方』無關的操作,比如封禪祭天,比如立碑刻功,比如整頓吏治,以及其他操作,但還是掩蓋不了其本質。
當然,以普通百姓那連胎教都不及的知識水平,他們並沒有看透一切的能耐,最多也就是看個熱鬧。
但有的是人能看透,並且還願意仔細刨析給百姓聽。
百姓沒什麼娛樂活動,無非就是茶餘飯後聊聊閒天,而他們最願意聊的自然就是達官顯貴的八卦風聞,尤其是……皇帝的樂子。
有心人只需在背後稍微助推一把,就足以讓很多人領會到皇帝如今的窘迫。
當然,如果地方官府嚴格貫徹帝國的律法,倒是能有效遏制流言蜚語的傳播,可惜一切問題的根源就在於地方官府逐漸失控。
而更尷尬的地方在於,即使民間輿論都開始失控了,朝廷還是不得不緊鑼密鼓的策划起新一輪的巡遊計劃。
嬴政不可能坐視齊魯荊楚等地逐漸失控,而他的解決方案只有出巡這一條。
因此在北巡車隊回到咸陽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關於皇帝新一輪出巡的消息就傳出來了。
不過這一次暫時只傳出了會再次出巡的消息,時間初步定在明年二月開春,而沒有涉及具體的出巡路線。
但這並不妨礙真正消息靈通的人知曉內幕。
出巡路線之所以沒流傳出來,是因為中央朝廷暫時也沒定下來,究竟該走怎樣一個路線。
一方面,東邊的齊魯荊楚等地再次騷動起來,需要皇帝親臨以鎮壓動盪。
另一方面,剛剛打下來的嶺南區域也需要皇帝親自駕臨,以安撫並威懾當地民心……也不排除順便威懾當地官員這一作用。
兩處地方都需要去,也都挺緊迫。
齊魯荊楚等地的動盪一旦真的起勢,帝國再想鎮壓下去就不是簡單的威懾能鎮壓下去的,少不得要見血。
而且很可能會死很多人。
嶺南地區則是因為短時間內遷入了太多的二等公民,地區治安水平一度堪憂,再加上距離中央太過遙遠,不去一趟嬴政自己都不放心。
目前朝廷還在考慮如何做取捨。
不過這對所有有野心的勢力來說都已經無關緊要。
他們只想一邊看嬴政出巡的過程中能鬧出多少樂子,然後一邊默默等待時機。
帝國的衰頹已經是勢不可擋的必然結果,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滑落的速度會越來越快,他們只需要靜靜等待,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等來實現自身野望的最佳時機。
但凡聰明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和帝國頂風作對,反而會退避三舍。
皇帝所經之處,他們會比任何人都老實——當然,也僅限於皇帝從他們身邊路過時。
………………
章台宮,嬴政的寢殿內。
嬴政躺在臥榻上,氣色前所未有的難看,往日總是舒展著的眉頭擠成一團,雙眼緊閉,身體卻在輕微的顫抖著。
但凡是個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嬴政此時的狀態……很糟糕!
寢殿內眼下除了嬴政以外空無一人。
嬴政刻意摒退了所有隨侍的內官,原因也很簡單——一位帝王不希望被別人看見自己虛弱不堪的一面而已。
事實上,嬴政每一次頭疾發作,都不會在身邊留太多人。
這一次,則只有趙高一個人——如果不是必須得留個人照看自己,嬴政估計連趙高也不會留著。
就他一個,這會兒也去給嬴政取藥了,暫時不在。
未過多久,趙高邁著急匆匆的步伐衝進了寢殿內,服侍著嬴政服下了丹藥。
心裡怎麼想不說,明面上趙高自然對嬴政的健康很是『上心』。
「陛下,可舒服些了?」
看嬴政服下丹藥後沒過多久眉頭就舒展了幾分,趙高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嬴政沒回答他,只是有些無力的擺了擺手。
趙高當即會意,扶嬴政躺好以後,收拾好所有東西,規規矩矩的站到了一旁當個木偶。
其實嬴政的頭痛還在,陰陽家的丹藥固然有用,但生效也得時間,怎麼可能一進肚就起作用。
不過他確實感覺頭疼得到了少許緩解——按照古尋以前跟他說的,這屬於心理作用,感覺自己得到了治療,所以身體的不適稍有緩解。
又過了沒一會兒,念端再次拎著自己的藥箱匆匆趕了過來。
嬴政感到不適後第一時間命人去喊了念端,但念端的行蹤是不確定的。
有時候她會待在太醫院和其他太醫交流,有時候會待在自己家裡研究藥方,實驗新藥,有時候會在醫學院上課,還有時候會跑到不知什麼地方給人看病。
想找她最好提前預約——咸陽的達官顯貴們找她看病都得預約。
不想等就去找別人。
嬴政找她倒是不必預約,但也得看看運氣,萬一暫時找不著,那誰也沒辦法。
這一次運氣不錯,但也花了點時間。
念端一進來沒說一句廢話,立刻開始檢查嬴政的身體狀況,和上一次一樣的流程。
而她得出的結果,則比上一次更加嚴峻糟糕。
念端嘆了口氣,直言不諱道,「皇帝陛下,你的身體狀況,很不容樂觀。」
「很糟?」嬴政躺在榻上,儘可能提起一些力氣問道。
「惡化的很迅速。」念端回道,「如果放任不管,任由它繼續惡化下去,陛下你的時間恐怕就……不多了。」
「有多久?」嬴政情緒毫無起伏的追問道。
念端遲疑了一下,「我……說不準,大概幾年時間?」
「總之不可能超過五年,甚至是三年。」
「三五年嗎……還好。」嬴政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輕輕呢喃了一句。
念端沒聽清,也沒在意。
趙高聽清了,卻只是低著腦袋,彷佛自己已經睡著了。
對嬴政來說,他最後的救命稻草就是蜃樓。
截至目前為止,蜃樓已經出航差不多一年,時間遠超他的預計。
這件事他不止一次的質問過東皇太一,而後者則保證最多再有一年,嬴政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按照念端所說,他怎麼著也還有兩三年時間,即使再等蜃樓一年也來得及……來得及。
念端這時勸說道,「陛下,你不能再外出了巡遊了,必須留在咸陽靜養,增加每日休息的時間,減輕負擔!」
對這些話,嬴政只當自己沒聽見,直接招呼趙高,「趙高,代朕送送念端大師。」
趙高立刻抬起頭,彷佛開機了一般,恭敬的請念端走人。
念端這會兒卻很堅決,「陛下!你必須要停止新的出巡計劃,安心養病,否則後果很難預料!」
念端話說得很堅決,但嬴政安全沒有聽的意思。
不是他不尊醫囑,只是念端給的醫囑實在是在為難他。
他不可能放棄出巡計劃,否則帝國的局勢會迅速崩壞,朝著不可挽回的程度直線滑落。
他更不可能減輕自己身上的擔子,對他來說這等於讓他放棄手中的部分權力。
他只能強撐著繼續用飲鴆止渴的方式維繫帝國的統治。
帝國是他這個皇帝的『私產』,他不為之拼命,難道指望別人幫他拼嗎?
當然,嬴政不會跟念端爭論這個話題——他是皇帝,權力為上,念端是大夫,治病為主,各自看重的不同,講不出頭緒的。
他只是用眼神點了趙高一下。
他立刻會意,禮貌但也強硬的把念端請了出去。
念端也沒有繼續糾纏,只說自己稍後會開幾味滋補安神的藥物,多少能發揮點作用。
藥醫不死病。
嬴政這病理論上不屬於無可救藥的絕症,但在事實上就是絕症。
因為治病的藥不存在——嬴政不可能放下手中的權力,哪怕只是片刻也不願意,哪怕只是部分也不願意。
送走了念端後,趙高返回了寢殿,繼續守在嬴政床頭。
嬴政合眼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了。
半晌後,嬴政突然開口道,「出巡的事,抓抓緊,不要拖那麼久了。」
趙高心中有些驚訝,但面上只是恭敬的點頭應是。
把話應承下來後,他才又提起了其中的難題,「陛下,李相那邊,還在和太僕等朝臣商量,究竟是該南下,還是東行。」
「不知道……」
「一併處理了吧。」嬴政平靜但難掩虛弱的聲音響起,「先往南邊去,繞行東方,最後……再走一次北地。」
嬴政這次直接一步到位,除了基本不需要過問的隴西,打算把全國都走一遍。
南邊和東邊他都免不了要走一遭,已經算是要巡遊大半個帝國了,也不差北地那一部分。
用巡遊的方式穩定地方統治肯定會暴露帝國的窘境,嬴政對此無可奈何,就只能進一步增加出巡的頻率和範圍來展現自己的強勢以抵消無法解決的缺陷。
而且,這一輪出巡結束的時候,蜃樓怎麼也該返航了。
至於身體問題……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也不差這點了。
趙高聽的心中暗暗咋舌。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嬴政真是個狠人。
命都要沒了,還敢這麼拼!
要說他趙高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但對自己可狠不下這個心。
不過這對他來說肯定不是壞事,嬴政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拼就讓他去拼好了。
趙高嘴角翹起一抹微弱的弧度,情緒平靜的回道,「是,奴婢這就去辦!」
………………
北地上郡膚施城,新長公子府。
西苑琴房內,扶蘇正在和韓非會面。
兩人待在琴房裡,不過幹的事不是彈琴,而是下棋。
東南方的陽光順著南牆上的大開窗投射進室內,正好照在玉石質地的棋盤上,彷佛琉璃般的黑白棋子上登時反射出刺眼的光彩。
棋盤兩側,扶蘇和韓非相對而坐,各執黑白。
「公子殿下今日找我,可是為了前段時間皇帝降罪的事?」
韓非率先說話,打開了話題。
扶蘇點了點頭,「父皇治罪,全賴我魯莽行事,牽連到整個北地,實在罪過。」
「今天找韓非先生來,也是想問問,流沙此番損失是否嚴重,可有需要我彌補的地方?」
韓非不緊不慢的落下棋子,笑著回道,「流沙的損失並不大,公子不必擔心。」
「至於皇帝此番的震怒,責任當然也不在公子身上,是我這邊沒有處理好,被羅網拿住了些許把柄。」
扶蘇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向父皇保證了流沙並無異心,可他似乎並不接受。」
韓非笑容不改,淡淡回道,「雖然這次的過錯全在於流沙這邊,但我必須要說一句——原諒我的冒犯,但你是古尋的學生,我就斗膽把話說的直接一些了。」
「先生客氣了。」扶蘇趕緊表態,「您和老師情同手足,這些年也不辭勤勞的教導我,自然也是我的長輩,何來冒犯一說。」
「但有所言,儘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