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0章 蒼龍七宿(三十七)
韓非一笑,「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在皇帝面前的表現,太意氣用事了。」
扶蘇和嬴政會面時發生的事,扶蘇不跟他說,韓非也基本都清楚。
客觀的說,如果扶蘇沒有跟嬴政硬頂,後者說不定也不會下手這麼黑。
嬴政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
也許他很樂見一向『懦弱』的扶蘇能表現得強硬一些,但絕對不包括強硬到他這個父親兼皇帝面前這一種情況。
更何況扶蘇這次表現出的強硬,在嬴政眼中未必就是真的強硬。
在他看來,扶蘇或許更像是被人騙了還不知道,甚至還幫著對方數錢。
無論哪種情況吧,嬴政的反應無非就是生氣或者更生氣。
都是毫無疑問的火上添油。
「殿下你或許有自己的堅持,有自己的委屈,有自己想解釋的想法,但對皇帝來說,別人說了什麼,甚至做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怎麼想。」
「他不懷疑的人,就是毋庸置疑的大忠臣,他懷疑的人,再真誠也是不忠帝國的蟲豸。」
「皇帝做出判斷的事,殿下你應該,也只能順著他的意思。」
扶蘇沉默了片刻後,語氣低沉的回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但我不能不管不顧的把責任推給旁人。」
「老師跟我說過,誰握有更大的權力,誰就要承擔更大的責任。」
「整個北地權力最大的是我,責任自然也要由我來承擔。」
理論上來說,扶蘇只是個監軍,唯一能管的也就只有蒙恬了。
北地諸郡的行政長官完全可以當他不存在——換做被貶謫前的扶蘇倒還有一定的管轄權。
但事實上,扶蘇的一切想法都可以在北地暢通無阻的貫徹實施——造反這類犯忌諱的可能麻煩一些。
這一方面是因為流沙對北地方方面面的滲透把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扶蘇皇子的身份。
雖說扶蘇被徹底外放後就基本斷了繼承大統的可能,但對地方官員來說,選邊站隊這種事本來也跟他們關係不大。
那是人家中央朝廷的高官們的『特權』。
從龍不從龍跟他們這些地方官員沒什麼關係,自然沒人敢跟一名皇子對著幹——說是儲君之位沒可能了,但這事誰說得准呢?
反正皇帝至今仍沒有立儲,甚至都沒有表現出有這個想法。
而扶蘇作為皇子,可是實打實的治理過北地好幾年。
這次外放也是送來北地,誰說得准皇帝到底抱著什麼想法呢?
也許皇位撈不到,但能落個封國呢?
帝國不沿襲周禮分封,但這種事,說到底也只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只要皇帝沒有正式立儲,那扶蘇就永遠是北地最亮的太陽。
韓非聞言笑了笑,「殿下說的不錯,但古尋這句話,本就很意氣用事。」
權力越大,責任越大,這沒什麼毛病,權責一體嘛。
但這是一種理想下的狀態。
現實是,你可以這麼想,但人家未必願意這麼做。
嬴政作為皇帝,就從來只承認自己權力無限,可不會去說自己責任也無限。
權力都是皇帝,責任都是別人的。
你覺得不對?
你當然可以這麼想,皇帝也允許你這麼想,但是不能這麼說,更不能這麼做。
扶蘇苦笑一聲,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
韓非是在教訓他,但這話其實是對他有利的。
因為他才是掌權的人。
扶蘇很清楚,他看似對流沙毫無掌控力,但實際上,他的權力是最大的。
儘管流沙名義的領袖是古尋,干實事的是韓非,但如果扶蘇要下命令,所有人都得聽他的……或者說都會聽他的。
當然,扶蘇的這份權力根本上還是源自於古尋——古尋會保證所有人老實聽話。
按照常規的邏輯判斷,掌握權力的是古尋,扶蘇更接近一個傀儡。
但古尋確實從來不會干擾或左右扶蘇的意志。
所以更準確的說法是——扶蘇像是不直接掌握兵權的主君,而古尋像是握有兵權的忠心將軍,主君的意志通過將軍的兵權來展現。
韓非見狀失笑一聲,繼續說道,「教過你的人很多,有我,有……伏念師兄,道家的前輩你也接觸過,前幾年你甚至還跟著陳平曹參他們學習過一段時間。」
「但對你影響最大的,卻還是你名義上的,唯一的,但反而幾乎沒教過武功以外知識的古尋。」
「你學了不少他身上好的地方,卻沒有學到壞的地方——這可不是誇你。」
「你要是能學點他壞的地方,說不準更合適。」
這種算是在『黑』古尋的話,扶蘇就更不能接茬了,只能露出一個尷尬但不失禮貌的笑容。
韓非看他這樣,也就不編排古尋了,改說起了陳平:
「你有空該去跟陳平再學習學習。」
「哪方面?」扶蘇好奇的問道。
「學學他那股蔫壞蔫壞的損勁兒。」韓非咧嘴一笑回道。
「呃……」扶蘇一下子又讓噎住了,尬笑了幾聲後才說道,「陳平先生人挺好的啊。」
「沒錯沒錯。」韓非含笑點頭,「你要是能看得出他壞,我就不說他是『蔫壞蔫壞』的了。」
「那傢伙看著正派,說話也很正派,但腦子裡的壞水倒出來,只怕夠填滿一個大澤。」
「有……嗎?」扶蘇完全不理解韓非為什麼對陳平是這個評價。
韓非見狀給他舉了個例子,「趙高之前在北地撒了大量的羅網殺手來追蹤流沙的動向,迫於皇帝就在北地的壓力,羅網和流沙都不敢下死手,但羅網還是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損失了超過兩百名殺手。」
「這怎麼做到的?」扶蘇還真不知道羅網之前吃虧了。
「流沙不方便動手,但其他勢力可以。」韓非解釋道,「陳平給追查心切的羅網布置了大量的陷阱,給他們找了很多麻煩。」
「就這麼簡單?」扶蘇覺得有些不真實。
論陰謀詭計,羅網也算是箇中好手,趙高更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陰逼,誤導陷阱這種操作真能給他帶來那麼大的損失嗎?
「你要是親自體會了陳平的那些陰招,肯定不會這麼說。」韓非聳了聳肩,「趙高確實有能耐,但他畢竟有所求,有所求就無法完全無視陳平布置的陷阱,然後就一踩一個坑。」
「關鍵是這個悶虧他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裡咽,陳平沒給他任何可以發作的把柄。」
事實上,陳平利用最多的勢力就是黑冰台。
黑冰台的存在對流沙來說是個高度機密,對羅網來說也一樣。
在羅網不知情的情況,雙方屢次發生摩擦。
光在黑冰台手上,羅網至少折進去了一百人。
羅網不清楚誰對他們下了黑手,只能算在流沙頭上,但又沒有任何證據真正指向流沙,最後只能吃下悶虧。
黑冰台倒是知道自己被流沙當刀使了,但他們也沒有證據把真相指向流沙,也只能忍氣吞聲。
當然,黑冰台可以和羅網溝通,化解誤會,從而減少無故內耗帶來的損失。
但……他們是不存在於現實中的『陰影』,是不該明確暴露給任何人的。
即使暫時和羅網站在同一立場,也不能主動暴露在羅網眼中,否則皇帝絕對會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不能告狀,也不能通氣,他們也就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給流沙當這個借刀殺人的刀了。
主要是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沒吃什麼虧,就是被羅網耽誤了點時間,損失大的那是羅網。
但羅網的人死不死關他們黑冰台什麼事!
死一個羅網殺手是數字,死一萬個也是數字,他們可不操趙高的閒心。
「呃……」聽到這些內容,扶蘇露出一個頗為複雜的笑容,不過考慮到陳平也是在為流沙辦事,他還是很厚道的替陳平說了一句話,「羅網是咱們的死敵,陳平先生下手黑一點也正常,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韓非聞言又是一笑,不咸不淡的補充道,「陳平返回中原前,通過各種方式給月氏國大大小小的政治勢力都提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建議。」
「想來月氏國現在的國內形勢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啊!?」這個消息著實讓扶蘇懵了,「不是,他坑月氏國的人幹什麼?」
「為了釣住狼族。」韓非一邊落子,一邊輕笑著回道。
接著他進一步解釋道,「蒙恬雖然重創了狼族大軍,但冒頓本部的主力精銳並未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依然有繼續窺伺中原,伺機行動的能力。」
「帝國的局勢如果一直保持平穩,狼族的窺伺自然毫無意義。」
「但現實是,帝國明確不可能繼續平靜下去了。」
「中原的局勢一旦徹底亂了起來,冒頓或許會趁火打劫——屆時,首當其衝的便是位於北地的流沙。」
「腹背受敵,對我們很不利。」
「所以我們要給冒頓一個更值得下手的目標,讓他暫時不考慮再次進犯中原。」
「所以……月氏國就是那個『目標』?」扶蘇這下聽明白了。
韓非點了點頭,「然也……雖然狼族現在還在和東胡糾纏,但根據我們的估計,東胡恐怕拖不住太久。」
「我們至少需要給自己爭取到三年,甚至更多的時間,一個東胡肯定不夠,加上月氏國就差不多了。」
「可……也沒必要給月氏國添亂吧?那樣豈不是會縮短他們拖延狼族的時間?」扶蘇還有一點不明白的地方。
「我說了……」韓非掛著含蓄的笑容回道,「我們要提供給狼族一個比中原更值得下手的目標。」
「經過咱們的傾力支援,月氏國的小國主不僅暫且穩定住了國內局勢,而且還得到了一支精銳兵團。」
「雖說他們的朝局和軍隊的戰力都只是相對還好,但對狼族而言,也確實足夠造成一些麻煩。」
「為了確保中原局勢有變後,狼族不會暫且放棄月氏國這個目標,我們必須得對它做出一定的削弱,以確保它對狼族來說足夠方便『入口』。」
扶蘇點了點頭,算是徹底明白了,旋即就露出了些許為難的神色,「這倒是有些……不太講道義了?」
韓非不緊不慢的喝了口茶,「對個人來講,仁義道德這類東西是不可或缺的,否則便很難稱之為人了。」
「但對一個組織,一個勢力,亦或是一個政權之類的集體性存在來說,個體的規則便不適用了。」
「換言之,我們要儘量做個好人,但流沙,只需保持一定的底限即可。」
「陳平固然攪亂了月氏國內部剛剛穩定下來的局勢,但這個局勢本就是他一手穩定下來的。」
「他造成的破壞還遠不及他提供的助益。」
「至於李左車和司馬尚給月氏國練的兵,陳平更是完全沒動,咱們提供給月氏國的物資,也並未收回。」
「總的來說,不敢說對他們有恩,至少也不虧欠了。」
扶蘇苦笑一聲,也不再對此做出評價。
他只是心善,不是聖母,之所以提出質疑,只是因為流沙不久前還在跟月氏國傾力合作,結果轉過頭就捅了人家一刀這種操作有些難評。
要真是直接針對月氏國,扶蘇反而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像流沙坑東胡王的時候,他可是完全贊同的。
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扶蘇轉移話題道,「說起帝國的局勢,韓非師傅覺得接下來會怎麼發展?」
問這個問題,扶蘇改以『師傅』稱呼韓非,以表明只是討論問題的立場,不必顧慮身份。
韓非本也不打算遮遮掩掩,有扶蘇的表態,說話就更直白了:
「說白了,帝國現在之所以還能維持住最基本的穩定,幾乎完全是依賴於你父皇個人的威望和政治手腕。」
「但他就像是一根拉扯住即將從山崖上崩塌的山體的繩子,完全以一己之力拖著帝國不垮台。」
「但已經從山壁上脫落的山體遲早會徹底落下山崖,一根繩子改變不了什麼——它遲早會斷掉,或許是被山體拉扯著拽斷,或許是自己朽化損毀。」
「你父皇也一樣,就那麼夾在中間強撐著。」
說到這裡,韓非笑呵呵的問了一個很敏感,也很不合適的問題,「你覺得,你父皇還能這樣強撐著堅持多久?」
結合韓非剛才的話,他這個問題可以視作兩種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