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出生在一個寒冷的冬天。
母親生她的時候並不順利,甚至因此落下了病根,再難有孕。
那個男人也曾期待過她的到來,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會抱著她到處溜達,給她買好玩的小玩意,笑著將她高高舉起。
但好景不長,某一天,一個女人帶著一群所謂的親戚找到了他們,他們帶著厭惡審視的目光看向她,連帶著生下她的母親也遭到了冷遇。
起初父親還會冷言冷語的呵斥他們,但漸漸的,他看向阿雪的眼神也開始變得複雜。
他不再抱她,不再帶她玩鬧,偶爾視線落在她身上,也只剩下了沉默。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沉默和令人窒息的氛圍中,阿雪仍然堅強的長大了。
是什麼時候意識到這個家變得不正常的呢?
或許是母親夜晚偷偷的啜泣聲,或許是男人醉醺醺推開門的咒罵聲,或許是偶爾來幾次的那個該稱呼為奶奶的人,帶著一些不認識的陌生人,嘴裡講出的各種不堪入目的閒話。
但這些,她早已經習慣了。
直到...
戰爭的槍炮聲響起的時候,那些經常來拜訪的,講出閒言碎語的陌生人們一個個都消失了。
再後來,在半夜突然響起的砸門聲和夾雜其中的酒氣,也相繼離開了他們的生活。
但母親臉上,卻沒有任何的喜悅。
阿雪不明白戰爭是什麼,她只知道,母親的身上不會再出現青青紫紫的傷痕,近幾年困擾他們幾年的噩夢...就要結束了。
新生活要開始了嗎?
不...並沒有。
不久後,隨著炮火聲傳回來的,除了戰敗的結果,還帶來了其他的訊息。
送信人馬不停蹄的趕往家家戶戶,他們說,那一批人,全軍覆沒了。
全軍覆沒是什麼意思?是永遠消失了嗎?
聽到這裡,阿雪在心裡悄悄鬆了口氣。
母親沉默的道了聲謝謝。
她臉上的神情很奇怪,不似悲傷,卻也不帶分毫喜悅。
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一如既往的做飯,收拾房間,出門上工。
收到消息後,奶奶堂而皇之住進了她們家裡。
她有三個兒子,平日裡並不願意多分一點注意給這個邊緣的家庭,卻在收到消息後假模假樣的來抹幾滴眼淚,隨後便是要求財產分割。
她來了幾天,咒罵的聲音就持續了幾天。
起初是在感慨她苦命的兒子,後來就是對著沉默的母親,發泄她的惡意。
她說....
當初你不是很厲害嗎?
能讓他不惜分家也要娶你,現在人沒了,終於裝不下去了吧,眼淚都不掉一滴,真是蛇蠍心腸的女人。
她走後,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許久許久。
第二天,阿雪推開門,只見到了一具懸在橫樑上的屍體。
房間的書桌上,有一個包裝精美的相冊,似乎是按照時間的順序一一保存。
被翻開的那一頁,少男少女緊緊依偎在一起,他們臉上掛著甜蜜的笑容,十指相扣看向鏡頭,背景是一片浪漫的花海。
但最後的那一頁....
一家三口的合照,最中間的女孩,卻被剪去了身影。
阿雪想,是怨恨吧。
母親對她的怨恨。
她是不是經常會想。
如果她是個男孩....
如果沒有她.....
他們依舊會是以前的模樣。
阿雪不知道他們的過去,但在她的記憶里,很長一段時間,家裡都沒有出現過「愛」這種東西。
久到有時候想起小時候的歡笑聲,都只覺是一場夢。
明明深愛過,為什麼就能突然不愛了呢?
從那以後,她便沒有家人了。
那些消失的親戚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
他們談論著留下的房子家具,藏在柜子底下的存摺,句句都與她有關,又句句不提她。
他們拿走了一切,卻獨獨拋下了阿雪。
她站在人群外,看著面前的一堆人,無端的覺得全身發冷。
直到天上飄來一片片雪花,才恍然意識到,冷...是因為,又下雪了啊。
身上單薄的衣衫並不能抵禦那種寒冷,而會擔心她的人,早就不在了。
不被期待的人...在大雪飄落的時候輕輕的來,又將在大雪飄落的時候悄無聲息的離開。
阿雪終於明白,為什麼母親即使是難過絕望的去自殺,卻始終沒有落一滴眼淚。
在極致悲傷的時候...對世界的感知都會消減,靈魂好似沉入一片深淵,走不出來,爬不出去。
那種情況,是做不出任何表情的啊。
但寒冷的冬夜並沒有帶走她。
她遇到了一個女孩。
那女孩跟在一個軍裝男人的身後,沉默的抱著一桿長槍。
奇怪的是,阿雪並沒有看到他們,卻能清晰的聽到他們的對話。
他們沿著送信員的腳步,走過一家又一家。
她聽到他們說....
和平。
在戰場上滿手鮮血去奮鬥的意義。
她看到那女孩握著槍的手有些顫抖,卻始終不曾鬆開。
人會突然醒悟嗎?
會吧。
阿雪曾以為,自己經受的苦難已經夠糟糕了。
可在那女孩的手撥開雪堆,把她挖出來的時候。
四目相對,她的眼睛裡似乎燃燒著什麼。
透過那雙眼睛,阿雪看到了...鮮血鋪滿的整個戰場。
也...聽到了她的聲音。
不是口中講出來的,而是...在靈魂里迴蕩的聲音。
明明是比她還小的女孩,來自靈魂的聲音卻振聾發聵。
她眼底燃燒的,是純粹的,為和平和秩序涌動的赤誠和熱血。
很...耀眼啊。
突然就...想要繼續活下去了。
但重新燃起的期待,也只有微弱的一點罷了。
記憶的最後,只留下了一個軍裝的背影。
......
再醒過來,是在一個拾荒阿婆的屋子裡。
這場戰爭也奪走了她的一雙兒女。
後來,她在門前發現了昏迷過去的阿雪。
她沒有家人,阿雪也沒有家。
她問她的名字,阿雪想了想,告訴她。
叫做阿雪。
那個男人早就死在了兒時的回憶里,後來活下來的,是魔鬼。
她不願意繼承一個魔鬼的姓氏。
而大雪,會掩埋過去的一切。
阿婆從臥室里翻出自己女兒從前留下的舊衣服,衣服的尺寸正好和阿雪適配。
阿婆很高興,笑著揉了揉她的頭。
他們便成了家人。
他們離開了這個悲傷的地方,回到鄉下的老家。
但早年間的過度勞累,終於是留下了隱患。阿婆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即便是花光了家底去治療,情況也不容樂觀。
後來,阿婆...現在應該叫奶奶。
奶奶制止了阿雪,將家裡剩下的錢財收攏到一起,遞給阿雪,搖了搖頭,告訴她。
沒有必要了....
沒有必要給一個將死之人拖延時間。
除非是去大城市裡頂尖的醫院,請最好的醫療團。
但那些地方,他們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
阿雪不甘心。
憑什麼!
貧窮的現狀,底層的階級處境,成了壓死她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從懷裡翻出一個錦囊,那是出生時她得到的第一份禮物。
即使世事變遷,但那些無數次壓抑絕望的瞬間,都是靠著觸碰它,汲取那點短暫的幸福,才讓自己獲得了繼續堅持下去的力量。
那是...一枚精美的懷表。
那是父親的爺爺贈予的,給後代的祝願。
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即使拿著東西,也根本找不到出售的渠道。
每次找到一家店鋪,她剛拿出東西,就聽到那些人心裡的聲音...
那些聲音說,要如何如何哄騙她,低價拿到手。
更有甚者,看向她的目光滿是貪婪,暗中不著痕跡的聚集起了人手。
她只能匆忙收回東西,慌不擇路的跑出去。
借著人流和小巷繁瑣的地形,甩開身後的人。
但...還是被一伙人注意到了。
他們悄悄的跟在後面,尾隨她回到了家。
面對幾個成年男人,她們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力。
所幸,他們為了儘快脫手,選擇了一個個體的渠道。
那個到來的青年,好像注意到了什麼,卻並沒有插手。
也對,誰會多管閒事幹這種不討好的事呢?
可是,很不甘心啊!
總是這樣嗎?
絕望和無力感充斥她的全身。
視線不由得看向自己的手心,這種信息類的異能,放在她的手裡,有什麼用呢?
如果真的有神明,為什麼不給她強大的,能打碎一切的力量?!
阿雪沒有等到神明。
但她的心底,卻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哪有那麼多不甘心,想要做的事情,只有拼盡全力之後才有資格去後悔,去不甘!
這種程度算什麼?
那句話不知是在說給女孩身邊的人還是在說給她自己聽,此刻卻是陰差陽錯的與阿雪的異能連結在一起,傳進了她的腦海中。
那道聲音漸漸與她記憶里的那雙眼睛重疊在了一起。
是啊。
什麼都不做,怎麼就知道不能?
阿雪的眼神逐漸凌厲,視線放在了留下的那個男人身上。
看著倒在地上失去呼吸的人,她心中的枷鎖徹底被打碎。
為什麼不能?一直都可以,只要我想。
我想要這個世界公平,我想要打碎所有不甘和無能為力,我想要重新定義秩序!
那個本該離開的青年,折返回來。
如同神明一般出現,把剩下的威脅盡數解決,重新將懷表重新遞到她面前。
但...神明會來遲。
人永遠只能自救。
阿雪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而實現理想的道路,必須擁有更多的助力。
她沒有接過懷表,只是朝著他伸出手。
「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
我需要你借給我力量。
她要救的不止奶奶,還有千千萬萬和她們一樣,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前進無門的絕路之人。
「等你以後,親自來找我拿回去。」
好。
月亮高懸,卻也會被雲霧遮蔽。
唯有人們手中的火把,與心中火苗生生不息,照亮黑夜。
終成,燎原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