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玉被父皇一叫,回過神,強壯鎮定將書合上了。
「這本異聞錄很好看,父皇,我帶走了。」
景文帝看著鳴玉拿著的書都是倒的,也不想拆穿她。
方才他雖然在看急奏,但汪洋和鳴玉的眉眼官司和小動作,瞞不住他。
這羊皮圖也是在他默許之下,才被汪洋扣下的。
左不過是一些拆卸安裝的步驟,無傷大雅,哄鳴玉開心罷了。
過了明日,鳴玉便及笄,也不算是孩子了。
他也該是時候讓鳴玉見些風雨。
他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應當是人中龍鳳,而不是只會在閨閣中相夫教子的菟絲花。
哪怕是最『傳統』的慈安,也是文武皆通,對政務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更何況是『離經叛道』的鳴玉和『身負重任』的成陽。
「我讓你和成陽去接待使臣,可有看到耶吉?」景文帝問。
鳴玉一聽耶吉的名字就皺眉,耶吉像狗皮膏藥似的纏了她好幾年。
但是她真不喜歡耶吉,總覺得耶吉太過圓滑市儈,總是笑盈盈的,看著金銀俗物便走不動路,這不是她想要的夫婿。
但是——
「不曾看到耶吉,這次耶國來的是位公主,才十三,名喚善雅公主,對大哥很殷勤。」
景文帝頷首,沒有多問,他自然是知道耶律肅的意思。
想通過獻女的方式,來賣好。
但是這些不過是小兒之間的玩鬧,成陽也不見得喜歡,沒什麼值得放在心上的。
「父皇,我想要北地的紅棕烈馬,還想去北大營看練兵,還有藩南國進貢的火銃。」
鳴玉看父皇沒心思聽使臣的事,她正好也懶得說。
她只想知道自己的生辰願望能不能實現。
景文帝看著鳴玉眼神亮亮的,眸子中帶著一種期待和緊張,有一瞬間的失神。
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明媚兒那雙小鹿般的眸子。
鳴玉如今只有一雙眼睛,像極了明媚兒。
「父皇,您又看著我出神了。」鳴玉不滿出聲,呼喚回了景文帝的思緒。
景文帝眸色微暗。
自從明媚兒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不能聽人提起明媚兒一句。
只要有人敢提起明媚兒一言半語,他就控制不住想要發瘋。
漸漸的,後宮中沒人敢提及從前那位盛寵的儷皇貴妃。
連帶著鳴玉都很少聽人說起自己的母妃。
她小時候還會問父皇,母妃是什麼樣的,母妃去哪了,母妃什麼時候回來。
可是她每次問,父皇都會失態。
甚至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
父皇不會對她發脾氣,只會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數日不理朝政,甚至是不吃不喝。
每次再見人時,就是瘦了一大圈。
豐郎中偷偷讓她別再提了,怕常年累月的刺激父皇,父皇有一日會受不住。
漸漸的,她也不提了,甚至,也開始忌諱別人提及母妃。
並不是她不想念母妃,而是她已經沒有母妃了。
那些想念母妃偷偷哭泣的夜晚,已經過去了。
現在,她不能再沒有父皇了。
從想念明媚兒上,父女二人倒是出奇的一致。
表面上誰都不提,甚至是誰都忌諱提及。
但是背地裡,收藏著明媚兒的親筆,明媚兒的畫像,明媚兒用過的東西。
幾乎夜夜翻看。
但是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兩個人又會變成沒事人一樣,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想要什麼自己去取吧。」
出乎意料的,景文帝一口應允了鳴玉的請求。
只是還不等鳴玉高興,景文帝又道:「明日入了夜哪都不許去,我帶你去個地方。」
「……」
鳴玉在父皇幽深的眸子中,仿佛看出了什麼,似有所感,臉上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慎重的模樣。
「好。」
一夜多夢。
第二日白天,鳴玉參加生辰宴會辦了及笄禮忙得腳不沾地。
西太后特意提早半個月,親自下帖子為她請了一個今年八十七高壽,兒女雙全,富貴吉祥的老夫人來做正賓。
這老婦人乃是三朝元老汝國公的親娘,被人稱汝國公府老夫人。
她出身名門,嫁給曾經的汝國公後夫妻恩愛,誕育二子三女,各個都是人中龍鳳。
今年已經八十七,老汝國公是三年前去世的,雖然是提前沒了夫君,但這個年齡擺在這,夫妻也都算是高壽喜喪了,沒什麼好忌諱的。
他們又曾和皇室沾了點血親,也算是長輩。
又請了諸多命婦來觀禮,慈安也帶著孩子回宮祝賀,景文帝同樣出席。
這一場及笄禮辦的盛大又隆重,一直忙到下午。
景文帝回御書房處理奏摺。
鳴玉回永壽宮本想歇會,但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又趁著沒人,悄悄把母妃的畫像拿出來看。
畫像中的女子和自己模糊記憶中的女子漸漸重合,又漸漸失真模糊。
掉了一陣眼淚,又擦掉。
直到入了夜。
鳴玉迫不及待的前往御書房。
這次倒是規規矩矩的等著通報。
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胡跳。
而屋內的景文帝聽到汪洋來報說鳴玉求見。
將手中的信件若無其事放回抽屜最深處,壓好。
又喝了一口茶,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更衣。」
「是。」
不過片刻,景文帝已經換上一身騎裝,帶著鳴玉。
父女二人又帶了一隊暗衛,悄悄騎快馬離宮。
連日下雪,道路結冰難行,極考驗馬匹和騎馬人的御馬技術,但他們這一行人速度極快,沒有因為結冰的道路而放慢分毫,反而是越來越快。
鳴玉的心,也跳的越來越快。
終於,快馬加鞭兩個時辰後,到達了鳴玉夢寐以求,又不敢相信的地方。
皇陵。
父皇的地宮皇陵。
而此時的皇陵地宮中,只埋著母妃一人。
她從沒來過皇陵,每年只不過是在宮中的寶華殿給母妃上香、燒紙、祈福。
如今能來親自祭拜母妃,又怎麼能讓她不激動。
她激動的身體都控制不住的微微發抖。
景文帝的眸子在看到皇陵後,也越加晦暗不明。
這些年,他也不曾來過皇陵。
起初是月月來,後來是一年一來,直到近五年,一次沒來過。
他對明媚兒的愛,一日比一日更濃厚,對明媚兒的思念,也是一日勝過一日。
但是過度的愛,有時候會讓人心生怨恨。
從前,他看著明媚兒留下的幾封絕筆信,會心痛欲裂,反覆抄錄,仔細珍藏。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止住心口的疼痛。
但是如今,他總是一邊抄錄,一邊又在抄錄好後,全都撕掉。
他開始怨恨,為什麼明媚兒沒有給他寫一封信呢?
為什麼連死,都不肯給他留一個念想呢?
為什麼她對一個奴婢都有話說,對他,卻沒有呢?
最重要的是,她為什麼要死呢?
這是景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這個疑惑幾乎像是夢魘魔咒一般困著他,讓他日夜難安。
讓他對明媚兒從極致的愛中,時常滑入另一個極端。
那邊是極致的恨。
這種恨不能言明,更不能細想。
只要每次想到,都勝過剜心之痛。
過去的一切折磨著他,糾纏著他。
痛苦的也像是只有他。
有時候他都在想,明媚兒死了,解脫了,反倒是他在受折磨。
還不如他也去死了,好在陰私地獄裡找她討個說法。
但是冷靜下來後,他還是沒有選擇去死。
偌大的江山,不能敗在他的手上。
孩子們,也不能失去他的庇護。
他只能苟延殘喘的活著。
拒絕來皇陵見明媚兒,是他唯一能『懲罰』明媚兒的方式。
只是夜半夢回,也不知道是誰在懲罰誰了。
所有的如同驚濤駭浪般的思緒,最終都化作清風一縷,輕飄飄不見實物,卻緊緊纏繞,無處不在。
「走吧。」
景文帝按下機關,打開了地宮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