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飢餓的童年
這是一個陳舊的大雜院。院落沒有什麼植被,唯有門後的一棵大槐樹卻鬱鬱蔥蔥。這個院落有四進,前面住得都是人模狗樣的雞零狗碎,像當時公社的辦事員,街道辦的主任,社辦廠的廠長等,第四進是下等人的居所,像賣菜的,拉板車的,澡堂子搓背的和磨剪子磨菜刀的等。我家就住在第四進。爸爸是響應開發大西北號召來到古城的。那時候這裡電燈不明,馬路不平,就是窗戶還是糊紙的。我們家僅住15平米的土屋,狹小的空間裝著爸爸媽媽我和三個弟弟。弟弟還小,六歲的我就成了爸爸改換門廳的主要目標。爸爸有點功夫,身如桅杆腳如船,展轉騰挪勢如瀾。可是空懷一身絕技,卻又無處施展,就把一身的武功教化在我的身上。每天早上天還沒亮,爸爸就把我從熱被窩裡提溜出來,開始了劈腿,下腰,蹲馬步一系列的基本功練習。然後又是踢腿100次,擊沙袋100次,舉重30次,等這些訓練科目結束,我已經是大汗淋漓,憋的那泡尿早已是煙消雲散了。
我這個家已經是窮得不能再窮了,家裡除了做飯的家什和幾件破衣服外,幾乎一無所有。爸爸54元的工資,每月要郵給爺爺奶奶20元,自己要留10元吃飯,交給媽媽的只有24元了。媽媽有點文化,也當過一陣子小學老師,跟爸爸跑到西北就失去了工作。這24元在上世紀的50年代末,是難以維持基本生活的,媽媽就去砸石子,洗衣服,掃馬路,掙點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那時候,在我的記憶里除了挨餓還是挨餓。為了能找點吃的,我跑到20里外的長樂坡去給人《掛坡》。就是用一根帶鐵鉤的麻繩幫人拉上坡的板車。10里長坡,待拽到坡頂,早就是頭昏眼花,飢腸轆轆了。拉車人給我一個窩頭,我就狼吞虎咽地填進肚子。
八歲那年,就是現在想起來都不堪回首的一九六零年。樹葉被摘光了,地里光禿禿的,就連老鼠都餓得不怕人了。我和兩個小夥伴長生和長河到大雁塔附近去尋覓吃的,那時候那裡還是農村,總該有點能吃的東西吧。長生和我同歲,長河大我三歲,飢餓把我們這三個孩子維繫在一起。我們一起挖野菜,什麼岌岌菜,麻市菜,灰灰菜,麵條菜我們都認識,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可是現在連路邊的「車前子」都沒有了,「看,那是什麼?」長河指著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綠色,影影綽綽的誘惑著我們。跑到眼前,竟是一小片蘿蔔地。碩大的蘿蔔頂櫻掛綠,半截身子露出土外,我口水下來了,瞅前後無人,迅速拔了個大蘿蔔轉身就跑。沒跑出幾步,就聽見一聲炸雷:「站住,小王八蛋!」儘管我跑得不慢,可是和大人相比,無疑是烏龜和兔子在角逐。捉住我的人是個30多歲的農民,滿臉的橫肉,噴火的雙眼。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就見他倒提我的瘦骨嶙峋的雙腿,在寬闊的石子路上拖著跑,後背頓時火辣辣地疼,我殺豬般的哭叫,一點作用也不起,眼前一片昏暗,很快我什麼也不知道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長河長生撲在我身上哭。我咬緊牙,拽著長河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回家的方向走,眼中竟然沒有一滴淚水。
小東門外現在樓房林立,車水馬龍,過去這裡卻是垃圾場,也是我經常去撿破爛的地方。這裡垃圾堆成了山,我們就在這垃圾山上尋找廢紙,破瓶子,爛鐵絲。在臭氣熏人的垃圾堆翻弄半天,找到的破爛可以換回二角錢,可別小看這二十大分,在當時,那可是買兩碗不要糧票的湯麵條的寶貝。
長生也惹禍了。他們又到大雁塔那裡去尋覓,一大片玉米地吸引了他們。長生掰的青苞米還沒裝進口袋,就被人捉住了。真是冤家路窄,怎麼又是拖我的那個混蛋。這次他不拖了,卻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竹棍,棍的頂端綁著三個粗大的縫衣針。他抓起長生的手,惡狠狠地猛扎三下,長生的小手頓時九個窟窿在冒血,哭叫聲沖天蓋地,這個惡棍獰笑著走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可不是君子。一個冷風颼颼的午後,我們偷乘公交車到了大雁塔。也許是我們個子低,也許是我們溜得快,也許是我們根本就不要票,所以我們從沒有被捉住,儘管每次乘車都象做賊一樣。我們衣袋裝的是彈弓,子彈是我翻牆跳進工廠偷來的鋼珠。鋼珠雪亮,極有分量,我們這些練過飛刀的手打起彈弓得心應手,準確率極高。那時候有部電影叫[飛刀華],我們看後就把鋼鋸條折斷,或者把鐵片磨成菱形。記得那時候南城牆下有個五七工廠,門左方向就有砂輪機,我趁中午沒有人的時間,飛跑幾步,躍上牆頭,一個燕子掠水,接連一個前滾翻,鯉魚打挺,就穩穩噹噹站在工廠大院裡了。我擰動砂輪機,把飛刀磨得火花四濺,亮光閃閃,一會兒就磨得刃如秋霜銷金斷玉,臨走時順手牽羊還抓幾把鋼珠。
來到那個混蛋家門口,長生用竹竿挑斷了他家的保險,頓時他家一片黑暗。隨著一聲狼嚎,那個混蛋衝出院門,就在他邁出門檻那一瞬間,兩顆復仇的鋼珠飛了出去,一顆擊中眉心,一顆打在額頭,只聽他「哎呀!」一聲,污血流了下來。他捂著額頭,跳出門外,我右腿支撐,左腿半跪,側身一轉,左手一揚,一枚閃亮的飛刀發出去,準確地扎在他的腿上,他扎煞著的手剛要捂腿,手上又插進半截鋼鋸條。他明白了,這次沒有他的好果子吃,連滾帶爬躲進院裡,趁他還沒有關緊大門,長生長河及時地飛出兩顆鋼珠,只聽見「嘩啦!」聲響,窗戶上的玻璃碎了滿地。那個惡棍害怕了,關緊的大門都沒打開。我們沒有走,在他家的苞米地里裝了滿滿一口袋青苞米。
講這些事情的時候,有人以為都是我文革不上課的惡作劇,其實這都是我小小就不安分的故事。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爸爸不再教我基本功了。他教我武術和散打,那些看起來的花拳繡腿里步步蘊藏殺機。漂亮的動作《蘇秦背劍》轉眼就是《雙風貫耳》,《水中撈月》順手轉化《黑虎掏心》,反關節的《跪腿》,敗中取勝的《兔子蹬鷹》。我學得很快,爸爸告訴我,這些都是防身的絕技,平時萬萬不可濫用,更是不可以賣弄。
我們班有個和我同桌的女同學叫曄曄,和長河一樣都是大我三歲。那時候同學的年齡參差不齊,最小的八歲,最大的還有十六歲的,所以曄曄也不是最大的。她胖呼呼的圓臉上鑲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小巧的嘴巴,玲瓏秀美的身軀,彎彎的劉海遮住了眉毛,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垂在腰間,一個典型的古典美女。可惜我呀,當年什麼也不懂,就知道每天早上在座位里摸,我們的課桌中間沒有擋板,摸出來的不是一包玉米花,就是一袋豆豆糖,這些都是曄曄給我的。她家開了個小賣部,裡面的東西應有盡有,有糖果,點心,花生,瓜子,各種各樣的作業本,五彩繽紛的畫冊,看得我眼花繚亂。「曄曄,你家真好!」吃著她給我帶的烙餅,真如過上神仙的日子。
曄曄也有求我的時候,那就是代她寫作業。為了混吃喝,我總是心甘情願。我們學校門口有個小販擺了個轉盤,轉盤裡有花手絹,小鏡子,鉛筆橡皮等,當然更多地是空白。「一分錢一轉,轉到什麼拿什麼。」小販吆喝著,我站在一圈孩子中間,眼饞得挪不動腳步。曄曄過來了,扔出一分錢,「你轉!」我有點不好意思,可是誘惑太大了。我閉住氣,食指用力一撥,指針飛快旋轉,孩子眼睛都跟著旋轉,停下來的時候端端正正地靜止在小鏡子上,當時小鏡子值一角錢。「不算,偏了。」主家耍賴了。「沒偏!」我感覺怒火向上竄。「讓你了,再轉一次!」主家的口氣不容質疑。「好了,再轉一次吧。」曄曄勸著我。我負氣地隨便一撥,這次力度不夠,指針轉了幾圈,慢吞吞地卻又鬼使神差般地再次停在小鏡子上。孩子們歡呼了,我拿走了小圓鏡。明亮的小鏡子背面是漂亮的小貓,我把小鏡子放在曄曄的手心:「送給你,本來就應該是你的。」「為什麼呀!」「你出的錢呀!」「可是你出的運氣。」我無語了,可是我把小鏡子放在她手中後就跑了。
上五年級的時候,老師按家庭住址劃分了學習小組。那時候學習很輕鬆,還有媽媽的輔導,很快我就是大隊委員了,也就是胳膊掛了三道槓。學習小組就在曄曄家,因為她家有空房子,組長當然是我了。曄曄家不遠就是城牆,牆下有洞,鑽出城洞就是樹林,樹林下面是護城河。這裡就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們鑽城洞練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伸手不見五指的城洞我們在裡面摸索前進,左轉右彎的,就像諸葛亮的八卦陣,發現亮光,我們欣喜異常,又有我們遊戲的好地方。樹林裡有槐樹,榆樹,揚樹,松樹。都是高大挺拔,鬱鬱蔥蔥。我們像猴子在枝頭雀躍,常常驚得大人們一身冷汗。護城河是我們游泳的地方,那時候不像現在,一個破游泳池搞得森嚴壁壘,老百姓是沒有錢光顧那裡的。護城河水碧綠,我們站在高高的飛來石上,向河中心跳去。跳的不好的,常常把肚皮打得通紅。時間久了,我們的水上功夫大見長進,可以圍著護城河一小時不出水,那不是隨便游,是比速度的,體力不好游泳不行的就相形見絀了。曄曄的泳技一點也不比我們遜色,她那藍花白底的泳衣在我們中間搶盡了顏色,占盡了風頭。爬樹把她嶄新的海軍服磨出了大眼小洞,游泳把粗黑的大辮子搞得凌亂不堪。她媽媽終於發現是我帶壞了她的寶貝女兒, 因為學習小組只有我一個男孩子,還是個不安分的種。於是我被她媽媽攆出學習小組。老師不答應了,於是學習小組換了地方,曄曄又和我一起玩了,玩得昏天黑地,玩得流連忘返。
護城河不僅能游泳,還有許多小魚。大魚也有,只是不好捉。我們把舊口罩拆開,把四個角綁在十字交叉的樹棍上,灑上饃花,沉入河底。10多分鐘後,拉上魚網,成群的小魚在網中蹦跳。回家用清水洗乾淨,灑上鹽放鍋里煮熟,我們吃得格外開心。長生長河吃得滿頭大汗,曄曄邊吃邊講撲魚的經過,講得繪聲繪色,媽媽聽得格外用心。她給曄曄梳理頭髮,用毛巾洗去臉上的泥巴。她說過,一輩子就喜歡女孩子,可是生了四個男孩。所以看見女孩子就打心眼裡喜歡。
又是我們四個到護城河捕魚,這次我們要捉大魚。我們下到河心,手拉手向岸邊包抄,岸邊的水底有許多城磚,魚就扎在磚縫裡。我幾次摸到大魚,都被滑脫了,心中有些焦躁。忽然我感覺一條大魚,立刻死死扣緊魚腮,手向魚嘴伸了進去。一陣刺骨痛疼,我的胳膊拔不出來了。他們三個游過來,曄曄光滑的身子緊緊壓住大魚,長河用石頭砸魚腦袋,大魚翻動尾巴,曄曄掉進河裡,她又奮力撲上去。就在這個時候,還是長生拿來了我們的飛刀,也就是磨快了的半截鋸條,他對著魚肚子刺進去,順手一划,魚瓢魚腸子流出來,大魚頓失力氣,曄曄嚇得大叫掉到水裡,我的胳膊抽出來了。這條魚有一米長,我們用繩子綁住魚身,長河長生抬起魚回家。路人都驚奇看我們,好像看凱旋的將軍。其實他們在看魚,好大的魚啊。那幾天,我們幾乎頓頓都是魚,吃得我們看見魚就想吐,直到現在,我對魚都沒有太多興趣。
上中學的時候,曄曄真地和我分開了。她沒有上中學。她媽媽說女孩子讀什麼書呀!以後隨便找個工作就行了,早晚是要出嫁的。我有些失落,玩什麼都沒有意思。真思念那些和曄曄在一起鑽城洞,練武術,學游泳的日子。再後來文革開始了,曄曄沒有上山下鄉,因為她不是中學生,她媽媽真有遠見,真了不起。我去農村了,曄曄躲過一劫,進了工廠。
有些故事,不一定要講給所有人聽,有些悲傷,不一定誰都會懂。有些傷口,時間久了就會慢慢長好,有些委屈,受過了想過了也就釋然了。有些心底話,不想說也就沒必要說了。可是再堅強的人,心裡都有一定的弱點,一觸就碎,一碰就痛。我不,誰叫我天生就是個另類,就是個扶不上牆的稀泥,不可教的孺子呢。不要阻撓我,我就是要說,我就是要寫。寫我的第二部----飄落的黃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