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飄落的黃絲巾
一列破舊的列車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夜,黎明時分把我們甩在川陝交接的一個小站,燕子貶車站。我和我的同學建國和海瑞眼中都是迷茫,這片陌生的土地,就是我們插隊的地方----青山公社青山大隊。一輛膠輪馬車載著我們向大山里跑。我們瞅著大山,現在冬季竟然滿山翠綠,嘉陵江水平緩向東流去,鐵路猶如巨蟒蜿蜒伸向遠方。馬車拐了個彎,直向山里跑去。彎彎曲曲的路倚山而行,山澗水奔流向下,藍天變小了,山坡的樹變密了,空氣中含著潮濕和陰冷。兩個小時後,馬車停在稍見平緩的半坡上。孤零零的一間小屋,石頭打牆,茅草負頂,推開油漆剝落的木門,一股沉重霉腐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就是我們的家,青山大隊二小隊知青點。
進屋推開木窗,黑忽忽的屋裡有了光亮。炕席是嶄新的,灶台上有一盆豬油,靠牆處有一袋子發紅的大米,估計有一百多斤,雖說大米有點發紅,可畢竟是米呀!灶台下一堆柴火。木板拼湊的大床中間扯起一副床單,把大床一分為二。送我們來的車老闆說:床那邊是女知青,讓我們住這邊。幸虧和我們一批的兩個女同學沒有來,說讓我們打前站,她們春節後就到。來了不知道會有何反應?突然,我莫名其妙地對車老闆的馬有了興趣,這裡的馬,身高和關中毛驢大小差不多,鬃毛剪得整齊,眼睛流露出來的都是善良,馬善被人騎呀!我頓時有了騎馬的興趣。和車老闆死纏硬磨,終於得到允許。車老闆剛解開馬的羈絆,我迫不及待飛身上馬,沿著門前的半坡跑了起來。我得意極了,在馬屁股上拍打,嘴裡發出「駕,駕」的呼叫。馬跑得更快了,車老闆迎上來,牽住了正在奔跑的馬。我跳下馬,怎麼看見眼前站著一個姑娘, 羞答答的低著頭,雙手下意識地擺弄著發梢。車老闆高聲對我們說,這個是副隊長家的女兒,叫郝春花,是來幫你們做飯的,一周後你們就要自己動手了,不要總依靠別人,毛主席說要自力更生嗎?還有人給做飯呀,我高興了。這裡真不錯,有吃有喝還是現成的,比家裡強多了。我想起了臨走的時候媽媽說:去吧,毛主席的政策真好,你能吃上飽飯了。爸爸媽媽沒有能耐養活你,出去闖一條路吧。建國的媽媽哭了,她給孩子30元錢,怕建國吃不好。海瑞是哥哥嫂嫂養大的,嫂子說:不是嫂子不養活你,政策不能違背呀!小小年紀背井離鄉,讓嫂子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郝春花,十八歲,高挑的身材,濃黑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閃爍著羞澀和嫵媚,鼻樑有點塌陷,可在小巧嘴巴襯托下,一點也不失卻她的玉貌花容。
秦巴山區的風土人情和關中大相逕庭,有人說和四川的風俗很接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裡的男人身材矮小,頭帶一圈白布,有人說是給諸葛亮戴孝,說話聲音低小,還模糊不清,很不好懂的。女人生的高大白皙,神采飄逸,走路風風火火,說話聲也爽快明朗,儼然是這裡的主宰。我說的是結婚的婦女。郝春花就不是這樣的,她雖然穿著有點土,可紅襖綠褲,收緊的腰身該突的突,該收的收,不管你從哪個方向看,都叫人想起了鮮嫩嫩的農家菜,白菜,蘿蔔和綠瑩瑩的蔥。春花給我們做飯,我們圍在一邊燒火添柴,她不說話,火光映紅了她的臉,紅彤彤的猶如三月的的桃花。飯熟了,她燜的大米飯,燒的白蘿蔔。飯菜噴香後自己悄悄地消失了。連續的三天,春花天天的大米飯燉蘿蔔,很快讓我們吃厭了。人的欲望是沒有底線的,得想想辦法了。
嘉陵江北岸有個集鎮,叫雙西鎮,距我們這地方十里之遙。建國畢竟大我們兩歲,他不知怎麼知道了今天雙西鎮有集會,要我們去趕集。這個提議叫我興奮不已。早飯後我們就歡呼雀躍地飛下山去,春花倚在門口,呆呆地看我們消失的背影,眼裡流露的都是楚楚動人的嬌羞和靈氣。
集市讓我們開了眼界。賣棗糕的,油茶的,炒麵的,賣紅燒肉的,賣炸雞的,一句話,賣什麼都有,就是你有錢吃得起可是都要糧票,還是要四川糧票,我們只能看得眼饞。忽然,有個頭纏白布的矮小男子碰了建國一下,「要嗎?花生。」我們有點意外,花生是油料作物,那個年代是不可以買賣的。我拿起一個扔進嘴裡,滿口生香。「多少錢?」「三元,不還價。」建國扔出三元,我接過花生口袋走了。海瑞非要嘗嘗,建國也說:「我們光明正大買的,看把你嚇得就像做賊的一樣。」也是,我把口袋交給他們,在一個背靜地方開始了大嚼大咽。突然,一個戴紅袖章的一把攥住了口袋得意地大叫:「敢私自買花生,市管會見。」我瞅這個人,獐頭鼠目,尖嘴猴腮,招風的耳朵,羅圈的短腿,活脫脫的一個武大郎。我們還是把他叫武大浪吧,否則,我們就是西門慶了。海瑞跑過去,拉住口袋說:「我們買的,還給我。」建國笑著連叫師傅。可是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竟然狠狠推搡海瑞,企圖奪回花生。建國滿臉陪笑,笑裡藏刀,只見他身子左側,一腳踢了出去,武大浪滾出幾尺遠。「打人了,抓住他們!」不知道是誰在呼叫,剎時來了一群人,其中有個身高馬大的站在一群矮子中間格外醒目,雞群里還出了個野鶴呀!武大浪指著建國喊叫:「隊長,就是他打我。」這個野鶴慢吞吞走到建國面前,左手猛地抓住建國頭髮,右手突然出擊,建國一聲慘叫,右臉頓時青腫,吐出一口鮮血。
爸爸多次告訴我:武術是防身的,不可以用來打人,我們這樣的貧困是家庭經不起風雨的。可是,面對當前的情況,再也忍受不了。17歲的我怎麼也壓不住心底騰起的怒火,我半蹲馬步,一聲怒喝,右手迅速向他左肋打去,我是小有名氣的左撇子。其實,這是虛招。這隻野鶴看見是打軟肋,這個最不經打的地方,急忙雙手遮擋,機不可失,我練過擒拿的左手重重的落在他右肋上,鶴倒了下去,掌心中我明明白白感覺一聲脆響,他的肋條骨斷了。在一陣吆喝聲中,我們快速向人少的地方跑去。這裡我們人地兩疏,在當地人拿棍棒的追趕下,我們跑上到了路的盡頭。這是突起的碼頭橋,一丈多高,下邊是流淌幾米深的江水。我還看見有十多個我們學校的同學在和當地人《打成一片》。不能不管同學呀,他們也是幫我們的呀!我們衝下橋頭,我看見一個鐵匠鋪正在急匆匆關門,我幾步上前,搶過一條鐵鏈,隨手抓起幾個馬蹄鐵,對準和知青混打的白孝布帽子,飛了出去。打中的那個「哎呀!」一聲停止了他的棍術,頭上滲出血來。要不是孝帽子的保護,一定是個血窟窿。我又飛出幾個馬蹄鐵,追趕的人後退了。一會兒工夫,他們好象不甘心,又要捲土重來。我們退路沒有了,要從這近百人的隊伍殺出去,可能性太小了。當地人有一句話說什麼來著,好像是說:提著腦袋幹革命。看來都是不要命的主。跳江,跳嘉陵江。12月的江水,冰涼刺骨,什麼也不顧了,建國吐了口帶血的吐沫,飛身跳進江水。我拉緊海瑞,用了個最不經常用的笨姿勢叫『丟炸彈』跳了下去。在江水裡,我拉著海瑞,回頭看去,身後十多個同學下餃子般紛紛跳水,奮力向北岸游去。
這就是當時頗有影響的陝西知青大鬧雙西鎮。四川的境界豈容陝西的娃娃胡鬧,江對面的大喇叭叫喚了好幾天,說什麼要捉拿打人鬧事的兇手。還是我們這邊的公社知青辦,讓我們先回西安,等風平浪靜的時候再回來。建國和海瑞要走了,非要我也一起回去。回去怎麼辦?我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弟弟們菜色的臉,想起了挨餓的日子,我不回去。再說,這裡山高林子密,我就不相信他們能找到我。看我堅決不回去,建國把剩餘的20多元錢給我留下來。春花喜孜孜地對我說:「你不走,我給你做飯。」建國他們走了。這個大我兩歲的學哥臨走時把我緊緊摟住,淚眼朦朧:「保重,有困難就回來,我等你。」建國他們走了,西安400多學生都走了,我留了下來。
送建國回來的路上,我看見一些人圍成個圈在幹什麼。我走近看見中間有隻死雞,羽毛黑里透著紅,粗壯的腿,血紅的大冠子,我提了一下,好沉啊,足有六七斤。周圍人告訴我,這是剛才的火車撞死的。我提起雞向山里走去,到知青點的時候,天快黑了,春花正在門口向山下張望。我們那天一起把雞燉了,豬油燉的,我最會燉雞,別看我沒吃過幾回,可是雞的心肝腸肺我殺一隻雞後就什麼都記住了。我去了苦膽,順著關節把雞解刨了幾大塊,雖沒有調料,只要有鹽有油,特別是豬油,那就是萬事俱備了。春花燒火,我主廚,一會兒房間裡就是香氣撲鼻。那天,春花破天荒沒有回去,和我一起共享了晚餐。那個情景,那個滋味呀,也是破天荒地叫我知道了什麼是饕餮大餐。真的,現在吃的大餐也不算少了,山珍海味什麼沒有吃過,可是就再沒有吃出過那頓晚餐的味道。
山裡的天,說黑就黑了。晚上七點多,竟然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到春花家還要翻一架山,怎麼辦?走夜間的山路,我還真害怕,這深山老林的誰知道有什麼野獸,別說老虎,就是出來個土豹子我也束手無策。有人敲門,是春花爸爸來了。這是個壯實的中年人,從他的眼睛裡,我讀懂了關愛。他輕輕撫摩我的頭,告訴我:「多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離開家。以後大叔家就是你的家,你要常來啊。」「大叔!」我不知道怎麼了,臉上竟然有了淚水。這一夜,我睡得好沉,中間的布帘子沒有拉開,大叔就和我睡炕頭,春花睡炕尾。半夜大叔加了幾次柴我不知道,床到天亮都是熱忽忽的。
我們這個知青點群山環抱,半坡上人工開出點平地,蓋了這間小屋。門前有一小片平坦,再走就是下山的小路。這裡家家距離很遠,要翻山的,不像關中農村家家相連。一個人住在這孤零零的小屋,半夜裡山風吹,林濤吼的,鬼哭狼嚎,常叫我夜半驚夢,蜷縮起身子,動也不敢動。大叔常來,叫我到他家住,可是這裡再不好,畢竟是我的家,我不願意寄人籬下。春花早上準時來到這裡,吃完飯和我一起出工。她現在話也多了,村子裡的家長里短,大山裡的傳說和神話,她都能講得滔滔不絕,頭頭是道。我也把古城的故事告訴她,什麼東大街有個理髮館,西大街有個包子鋪,南大街最短,可是有歷史悠久的書院門,北大街有個立體電影院,看電影要戴眼鏡的,屏幕上的猴子扔橘子,不由你不躲閃,大象的鼻子伸過來,好象你伸手就可以撫摩。春花聽地全神貫注,如醉如痴,全神貫注。「古城真好!」她總結性的發言就是這句話,古城成了她夢寐以求的天堂。出工的時候到了。一路上,春花在前我隨後,一小時的攀山路走得我氣喘吁吁。工作是開山造田,向荒山要糧。其實哪裡的荒山啊,高大的樹挖倒了,綠色植被破壞了。男社員負責挖土,推車,女社員裝車。這種車是獨輪,還是木製的。裝滿後必須快跑,否則就陷進地里出不來了。我搖搖晃晃推了一車土,走到地邊,突然發力掀翻了車子,土就倒出去。這次鬼使神差,車子沒有翻而是沿著路邊掉了下去,在半山坡上滾出好遠好遠。我沮喪極了。春花和幾個人下到溝底把車死拉硬拽弄了上來,我再不好意思推車了,就挖土。十字鎬輪了幾下,土沒挖多少,力氣卻不夠用了,這樣的工作幹了三天,我有點怯場了。「求求你爸爸,給我換個工作吧。」我央求她。,
一天早上,春花在門口歡快地大呼小叫:「小雨,快出來,看我給你帶了什麼?」我慢吞吞開了屋門,呀!門口竟站著一匹棗紅馬。四蹄粗壯,棕毛齊整,短小的耳朵,粗壯的尾巴,我頓時興高采烈,抱住馬頭,在馬脖子上蹭來蹭去。「爸爸讓我們去放馬,怎麼樣?」我瞅著春花,傻笑著:「你爸爸真好。」「好什麼呀?這是母馬,懷孕了,不能騎的。」春花知道我的心思。「那換一匹呀,不管什麼馬,能騎就行。」「拉倒吧,不懷孕的馬要幹活,哪裡要你伺候。」春花的早飯格外好吃,她把家的木耳和雞蛋帶來了, 大米飯配上木耳炒雞蛋,還有幾片久違了的臘肉,神仙般的生活。飯後我們牽馬上路,轉過山角,翻過一架山坡,有一片水草豐盛的地方,這裡四季樹常青,芳草萋萋,清水粼粼,一泓山澗水在這裡積成一湖碧綠。我們把馬放在草地上,倚在大樹下,看白雲在藍天上浮動。「唱支歌吧,沒有人聽見。」「不唱。」春花頑皮地歪著腦袋,眯縫著眼睛。「你不唱我唱,誰像你,歌都不會唱。」我乾咳一聲,鄭重其事站在樹下:「朔風吹,林濤吼,峽谷震盪……」雖不怎麼好聽,絕對不跑調,那時候的學生有幾個不會樣板戲的。春花被鼓動起來了。「一條大河,波浪寬……」她的嗓子絕了,我還沒有聽過如此的動聽委婉。天籟之音呀!就是現在聽宋祖英的歌曲也沒有那時候的享受。我毫不示弱地和上了,男女合唱我們的歌一首接一首。於是,不敢公開的情歌,民歌,「阿哥阿妹情誼長」,「四季歌」等,在大巴山里,在我和春花口中,毫無顧及地唱出來。特別是春花,把這些歌曲演繹的纏纏綿綿,悠遠委婉的歌聲竟如高山流水,珠落玉盤,聽的我如醉如痴,如夢如幻。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天還沒有大亮,春花就叫開了我的屋門。她變戲法似的從布袋裡掏出了一條臘肉,一包木耳,一包花生米,一株白菜,還有幾個胡蘿蔔。「這麽多呀!」我驚訝了。看著我驚訝的神氣,她從口袋底拿出一瓶白酒:「爸爸說,過年了,男人就應該喝點酒,還叫我陪你守夜。」春花的臉上寫滿了得意。那天晚上,春花炒的臘肉木耳,白菜燴粉條,油炸花生米,還有涼拌豬耳朵。好奢侈呀,感覺從來沒這樣奢侈過。我們喝水缸子當酒杯,暢懷痛飲。第一口酒喝下,喉嚨起火了,我夾菜壓了下去。第二口有了甜絲絲的感覺。第三口酒從來沒有的快感瀰漫上來,好舒服。從沒有動過酒的我很快就和就酒結了緣。酒見底的時候,眼前的屋子在晃動,耳邊是呼呼的風響。「火車來了,我要回家。」我好象呼叫什麼。後來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那天晚上下雪了,風雪交加,整整下了一夜。這樣的大雪,在當地是十多年不遇。這裡平時沒有雪,就是下也就如小米粒一樣,一會兒就融了化了。今夜不知為什麼,風雪交加竟然呼嘯了整整一夜。漸漸地我有了點意識,就扶著炕站起來,春花也是搖搖晃晃,我們互相攙扶爬上炕,灶里爐火正紅,床頭熱忽忽的,我們依偎著,倒在炕頭,連被子也沒有蓋,就迷糊過去了。
夜半,我凍醒了,口渴得要命,油燈不知道什麼時候滅了。我下床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去半杯,然後推起春花,把剩下的半杯水給她灌了下去。春花醉得厲害,喝水後哼哼啞啞又睡去了。屋裡一片漆黑,只有爐火的光亮照在春花的臉,紅彤彤的閃著光彩,半掩的衣衫掩不住胸前鴛鴦戲水的紅裹肚,輕微的呼吸伴隨著青春的騷動,我看呆了,幾個月了,從沒有看見春花如此的美,美得叫人心醉,美得叫人心跳。我掀開棉被,輕輕蓋在她身上,自己也輕輕地躺在她的身旁。我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於是伸出顫抖的手,把春花緊緊摟在懷中,霎時間一股從未有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山風突然加大了威力,吼叫著拍打門窗砰砰做響。我突然清醒了,這是怎麼了?我拉開屋門,一股風攪雪湧進屋內,我頂風冒雪沖了出去。抓起一捧雪,在發熱的額頭拼命揉搓,雪水流下來,流過我的胸膛,流過我的雙腿。熱,我還是熱,熱不可耐。「 你瘋了呀!」春花跑出來,把我拉進屋裡,關住了門,也把風雪關在門外。她把我推在火炕上,用她溫暖的身子捂住了我冰涼的身體。那一夜,我們相擁而眠,那一夜,我們秋毫不犯。
春節剛過,萬象更新。本來很少落葉的樹木更是翠綠,河水格外請亮,鳥兒在枝頭歌唱,春天來了。山崖下,春花銀鈴般的聲音在叫我。我出去看見她牽來一匹馬,渾身烏黑,四個蹄子雪白,個頭也大了許多。「這是匹公馬,可以騎的。」我激動地早飯都沒有吃好,就和春花牽馬出去了。剛剛走過山角,躲過人們的視線,我迫不及待跳上馬背,春花唱著:「天涯涯,海角……」牽馬前行。我坐在馬上,她牽馬我騎馬怎麼有點怪怪的,「春花,你騎馬,我來牽。」「我不會。」春花忸怩著。我把馬牽到路邊,雙手一夾,把春花倒抱上馬背,她剛想下馬,我飛身躍馬,用力在馬屁股一拍,馬兒載著我們向前奔去。春花大呼小叫,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腰,我雙腿用力,馬兒飛快奔跑起來,我摟住她的肩膀,微風撲面,她把頭靠在我胸前,一動也不動。馬一路小跑, 春花悄悄對我說:「你真壞。」「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對著空曠的山谷大喊。春花鬆開的雙手在我胸前打鼓。「叫你壞,叫你壞。」她歡快的聲音含著嬌嗔。我攬在她後腰的手剛要發力,她突然「哎呀!」一聲,趁我驚訝瞬間,她倒在馬背,雙腳輕輕一蹬,我毫無戒備地落入馬下。馬沒有停,繼續向牧場跑去,遠處送來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我呆住了,原來她會騎馬啊!而且馬術如此精湛。
晚飯後,我和春花依偎在炕頭,仔細看建國的來信,這是建國第四封來信了。我拉了個枕頭,打開信箋。春花把腦袋往枕頭上擠,見擠不動就乾脆枕到我的胸前。信中寫道:「小雨學友:我們學校400多同學到家後, 聯合起來找到市知青辦,申述了兩條理由。第一,青山公社是病區,不可以分配學生。第二,初中生應該以距西安250公里以內分配,而青山是川陝交界,距西安有700多公里。所以要求重新分配。這個問題在69年元月20日得到解決,現在我,海瑞,還有你的戶口已經落實到陽平縣北屯公社北屯大隊。這裡距西安40公里,一小時的車程。大隊的主任說,你再不回來就要註銷你的戶口。那時候,你將是黑人黑戶,仔細想想吧!不要因小失大,你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我們等待你的歸來。學友:建國。69年4月23日。」我看完信,倒吸口涼氣,扶在春花頭上的手鬆開了。「沒有戶口,你怎麼領到我的糧食的。」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戶口不在青山大隊。春花的聲音細小的就像蚊子在嗡嗡:「那是我拿家裡的糧食。」我把春花摟在懷裡,頭深深地垂下來,感激,自責,慚愧,內疚,喜歡,愛戀,說不清的各種滋味在胸中翻騰。好久好久,我捧起春花淚水打濕的臉,「明天我們就走,我們一起回家。」她有點驚訝,然而很快地點著頭。
春花身穿白底黃色小花的夾襖,黑色的褲子,走在油菜地邊,花托人美,人配花嬌。我們手拉手,說說笑笑到了車站。有了她的陪伴,再大的困難和苦惱都會煙消雲散。這次是我光明正大地坐火車,我用建國給我留的錢買了車票,坐車都有了當家做了主人的理直氣壯。黃昏時分,我們到了古城。我不敢回家,帶了春花我還沒有想好怎樣和父母說明白。穿街繞巷,到建國家已經七點多了。建國是當地人,他爸爸媽媽都是市大醫院的醫生,還有祖業,也就是一個漂亮的四合院。進門東西各三間廂房,朝南的正房是二層小樓。還有個後院,和前院一樣大,種的無花果,石榴,海棠等,實際就是個百花盛開的大花園。正房是他父母的住房,可是他們工作忙,在醫院也有住房,就不經常回來。住在東廂的建國就是這裡的主宰。西廂房有一間廚房。建國迎出來的時候,有點意外,可是他很快就興奮地大呼小叫了:「是郝春花啊,歡迎,歡迎。」春花笑著點頭,有些羞澀。「又渴又餓,一天都沒有吃飯了。」我進了廂房就喊。「很快地,我在巷口買熟食品,再打個電話,告訴你回來的消息呀!」建國說著就跑了出去。我給春花到了杯開水,建國沒在我就是主人。還沒有等我仔細看他的小屋,他就回來了。顧不上擦去頭上的汗,就看著我傻笑。「看什麼呀,買回來了嗎?」我真餓壞了 。他沒有回答,卻神秘地問我:「你認識曄曄嗎?」「太知道她了,小學同學呀!從小玩大的夥伴。」「我現在的女朋友。怎麼樣?」他有點得意,我愣住了。
什麼呀,亂七八糟的。建國告訴我,曄曄在我們下鄉後不久就到市製藥廠上班了,現在是偉大的工人階級。建國就沒有到北屯呆幾天,報個到就回來了。整天泡在電影院看批判電影。什麼《清宮秘史》,《兵臨城下》,《早春二月》都是那時候看的。電影院是青年男女常常聚會的地方,建國這個花花公子就是在那裡就認識了曄曄,有美女做伴,更捨不得去北屯了。陝西地方邪,說誰誰就到。這不,剛接到電話的曄曄進門了。我看見曄曄,再也不是小時候和我們一起捉魚爬樹的小丫頭了。只見她淡綠色的確涼襯衣和粉紅色的外套把她包裝的就如出水芙蓉,唯一不變的還是那條粗黑的大辮子依然垂在腰際。「傻看什麼呀!怎麼不見長個呀。還是那麼點。這是春花嗎?也不介紹介紹。」幾年不見,曄曄的口才呀大有長進。我連忙拉過春花,:「叫曄曄姐,叫姐姐。」「曄曄姐」春花的臉像映照了晚霞,羞答答地往我身後躲。曄曄拽住春花,「出來,叫姐姐看看,哎呀!這麼漂亮的一朵花叫小雨給折騰成什麼樣子了,明天,姐姐給你武裝起來,叫追你的人排大隊,氣死小雨。」曄曄說著笑著,滿屋子都是她的聲音。建國擺上了才買回來的菜,有紅燜肉,糖醋魚,炒蓮菜和大燴菜,還有些叫不上名的菜拼了個八菜一湯。我拉開椅子,春花靠我旁邊,曄曄對面,留個門口的座位給建國。建國打開一瓶郎酒,曄曄擺開了酒杯。「郎酒呀!」我有點意外。「告訴你個秘密,這些都是內部憑票供應的,市面上就沒有。這酒是當官的孝敬我爸爸的。」建國話語裡充滿得意。「當官的巴結醫生?」我有點不解。「當然呀!當官的最怕有病,有病了怎麼去貪呀!」建國哈哈大笑。「不義之財啊!不喝白不喝,喝之無愧也。」我舉起杯,也不知是大義凜然還是大言不慚。酒半酣,曄曄告訴我,長生被狼咬死了。在我家搬走不久,長生在東城門下,才晚上九點多,燈光昏暗,長生感覺有人在他肩膀上抓,就在他回頭看時,那是一條狼。狼頓時咬住他的脖子,待人們攆打追趕救下來時候,長生已經沒有呼吸了。「記住呀!以後走夜路,有人肩膀搭手,千萬不可以回頭,那是狼。」曄曄呷了口酒,鄭重其事的告訴我。「長河呢?」我問。「他媽媽傷心極了,離開了那個傷心地,長河和我一樣大,也沒有讀中學,開始去拉板車。現在運輸隊換了汽車,他就開汽車了。這小子現在好得意的,前些日子還追我,哈哈哈。」曄曄借酒蓋臉,斜眼看看建國。建國紅著臉笑道:「好呀!去找他呀!我好不容易自由了。」我們歡笑著,久別重逢的快樂盈滿小屋。
那天晚上,我們都住建國家。曄曄和春花住裡屋,我和建國住外間。夜半,我聽見春花和曄曄喃喃私語。第二天我們起床已是九點多了,女同胞蹤跡全無。晚上六點多,她們回來了。春花變樣了。只見她綠色的尼龍衫,淡紫色的的確涼襯衣,外罩米黃色的夾克。雪青帶暗花的褲子顯出修長的雙腿,白色的尼龍襪配上蘭色的網球鞋,一條黃色的絲巾圍在脖子上,那臉龐,那眼睛流露出的都是文靜和嫵媚,溫柔和嬌羞。春花呀!白皙的皮膚,粉嫩的臉,彎彎的柳葉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秀美的身材有了這身衣服的陪襯,真是瑤池仙女降落人間。我看呆了,看傻了,和春花相處這麼久,都沒有看出她如此的美麗。「看什麼看,她是我妹妹,以後你敢辜負了她,小心姐姐我怎樣收拾你。」曄曄笑著,鬧著,她太得意了,這些憑工業卷購買的東西,憑她玲牙利齒竟然買全了。她太高興了,為了她的童年夥伴的相逢。春花害羞了,她靦腆著進了裡屋,我跟了進去,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分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天細雨濛濛,我和建國送春花回程。車站裡人來人往,春花坐在靠窗的座位,這個天使般的姑娘滿臉淚水,那楚楚動人的傷感至今想起來都是讓我心疼不已。火車啟動了,我跟火車跑,緊緊地拽著她的手,似乎要把她從車上拽下來。火車越來越快了,春花漸漸離我遠了,我呼叫著向前跑。忽然我看見一團黃色,是黃絲巾,我緊追上去,想抓住她。火車一聲長鳴,噴出一股股白氣,天空一片混沌,黃絲巾不見了,再遠看,春花和載著她的火車消失在我視線中。建國慢吞吞走過來,我伏在他的肩頭傷心欲絕,淚流滿面。「沒出息。」建國捶打著我的後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