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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桃花——進山

2024-08-07 09:06:44 作者: 風過無痕12345
  第二章

  送走了父親,余志平也送走了出國的機緣,他懶散地躺在床上,望著灰塵復蓋的屋頂,呆呆的出神,明天,明天他也該啟程了,他要到深山老林中去,去追回他的青春,他的思戀,他的一顆已經塵封了的心,閉上眼睛,眼皮突突亂跳,揉了一陣,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睜開雙眼,奇怪,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月亮正照在後窗上。夜,靜極了,他看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從後窗上閃過,就像過電影一般,李維、小葉、黃玲玲、周英,呵,他看見周英了,「周英」,他聲嘶力竭地叫喊,伸出雙手想拽住她,周英就像沒看見他一樣,慢慢划過窗棱,「周英,周英」。他狂喊著,一下子驚醒了。時正下午,他用涼水沖洗昏沌沌的頭顱,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泛起.往事,不願追憶的往事……

  汽車在蜿蜒的山間公路上爬行。密密的林海一片翠綠,堅強雄壯的樹幹黑黝黝地直插藍天,樹葉在太陽光照耀下閃著奪目的光彩,山坡上長著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

  十來個青年人坐在顛簸的車廂里翻山越嶺。

  李維興奮的推著昏昏欲睡的志平說:「咱們終於從農村拔出腳來了。」

  「是啊,」志來揉揉充滿血絲的眼睛。「我們緊跟革命路線,下完鄉又上山了。」

  「你這個酸溜溜的傢伙,看這景色,高山流水,林海茫茫,真是富有詩意。」

  志平仍睡意朦朧:「老同學,沒有吃苦的思想,憑小資產階段的狂熱和幻想會吃虧的。」

  「好了,算你深謀遠慮,一副老氣橫秋的派頭,良辰美景不去看,只會夢周英。」

  「去你的。」志平在他後背擂了一拳,臉紅得似醉酒。

  廣闊天地里播灑著愛情的種子,志平和周英的愛就在這片土地萌芽。

  太陽從地平線上慢慢墜落,月亮緩緩爬上樹梢,周英伸展著酸楚的腰肢,掄起重似千斤的鐵鋤。社員們早已收工了,一人一壠,只有她還在向可望不可及的地頭「攀登」,身後傳來腳步聲,她不回頭,又是志平來接替,她已熟悉這帶有誘惑力的聲音,心中泛起一層甜甜蜜蜜的漣漪。

  周英曾有一個驕傲的家庭,父親周雲洪在水利廳任要職,母親趙珍是演員,童年時代和志平、李維同院。

  似乎是一個遙遠了的年代,周英理直氣壯的當上了紅衛兵,志平順理成章的成了狗崽子,李維樂得當了逍遙派。

  一個暑氣逼人的午後,周英和幾個身穿戎裝的紅衛兵闖進教室,黑板上掛上了「革命造反歌」。她有些盛氣凌人,放高嗓門說:「黑土類狗崽子滾出去。」聲音尖銳刺耳,猶為平靜的天空剎時間電閃雷鳴,太迅速了,人們驚呆了,以學為主的學生仍一時還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沒人說話,沒人出去,在自己的座位上聽課、讀書,似乎成了天經地義,離開這個座位,就似社會上再無立身之地。

  「余志平,黃玲玲……」周英開始點名了,聲音卻不是剛才,而是有些顫抖,臉色也從紅變白,從小就在一起長大的余志平蹣跚著步子,搖晃著身子,緩慢地向外走,就如一個受傷的俘虜。

  李維只感到血向上撞,氣頂腦門,猛然站起來:「周英……你想幹什麼!」

  周英從講台上走下來,好似機器人一般,毫無表情的站在李維面前,把頭扭到一邊,一字一板地背誦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背得虔誠、熟練,卻又摻合著哀怨,內疚和痛苦。忽然,李維明白了,這只是小小的誤會,小小的爭吵,接踵而來的這不是眼淚和悲傷嗎?


  階級敵人的隊伍在壯大,周雲洪成了走資派,宣傳帝王將相的趙珍也是專政對象。當一輛大卡車停在有一對石鼓的大院門前時,一群造反者扭頭壓臂的帶走了周雲洪和趙珍,住在上屋的雒婉容閉上眼睛,兩行淒楚的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下。周英的家沒有了,父母批鬥結束送到五七幹校,雒婉容收留了她。

  後來,他們和李維一起玩,一起複課,卻一次也沒去學校。再後來,又一起下鄉……

  春節,屬於春天的節日,萬木復甦,大地更新的時節。多少濃郁的詩情和美好的希望都寄於這個日子,只要還依戀春天,就會永遠地嚮往美好的傳統節日。

  知青點的小青年天天盼春節,因為春節可以光明磊落地回城和父母團圓,志平不走。

  「回去吧,我不用你陪,別讓雒姨操心。」她懇求他,卻又言不由衷。

  「誰希罕陪你」,他由網兜里拿出肉和一株白菜,「我是怕只剩你一個人在這裡哭鼻子。」

  「你壞,你壞」,她的拳頭在他後背敲鼓。

  「志平他們怎麼不回來?」雒婉容焦急的面孔夾雜著迷惑。

  「大概是周英不顧回來,志平留下陪她。」李維喃喃著。

  「這孩子,怎麼一點也不理解大人的心。」雒婉容抱怨著。

  風雪瀰漫,天地間一片混沌,雒婉容踏上了鄉間小路,當她披風冒推開知青點大門看見兩個孩子端著熱騰騰的餃子迎接她時,怒氣頓時土崩瓦解,三個人在知青點過了個革命化春節。

  「書記,招工為什麼不讓志平去!」周英在大隊部門口堵住書記。

  「名額有限。」回答很乾脆。

  「他在農村表現最好。」語氣斬釘截鐵。

  「他家庭出身有問題。」書記攤牌了。

  「那麼,下次……」周英眼中含淚。

  「下次再說吧。」書記推開周英,語氣也是無可奈何。

  周英死死把住門框。她不讓路,一個果斷的,久久縈繞在心頭的想法更堅定了,她豁出去了,什麼也不顧及了,拽住書記說:「不用下次,這次我和他換。」她說得很堅強,字字落地有音,鏗鏘有力。

  書記吃驚了,他開始另眼打量倔強的姑娘:「你可要想好啊,不要意氣用事,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書記推開她,慢吞吞的踱著方步。

  「我早就想好了。」周英衝著書記的背影喊。

  「誰讓你這麼幹的?」志平把招工表摔在她面前,一頁白紙輕飄飄的浮動著,旋轉著,落在她腳下,娟秀的字體 :余志平,一九五二年七月。

  「我自己」,她嬌嫩的臉上充滿了委屈,淚水在眼眶打轉。

  「用不著你的憐憫,鱷魚的眼淚。」志平憤怒極了,惡狠狠地說道,他受不了,一個響噹噹的五尺男兒,要女人來憐憫,吃軟飯的東西,他兇狠地砸著自己的額頭,怒吼著:「你滾,滾得越遠越好,永遠也不要回來,我不想見到你。」周英哭了,淚水象斷線的珠子向下滾落,拔腳向門外衝去。

  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往縣城,周英來給志平送行。

  「你不該……不該輕率地斷送自己的工作……」聲音低沉了。

  周英明亮的眼睛充滿委屈:「我不是斷送,我什麼都不要聽,我什麼都不懂!」


  「周英……」志平咽喉哽澀,淚水涌了出來。

  「有人象浮雲,輕飄飄,有人象流星,一閃即逝,我喜歡大地般的堅實。」周英抹去淚珠,真摯的說。

  志平的眼睛模糊了,心在砰砰亂跳,肩頭不知為什麼顫抖,呼吸也仿佛急促起來,四周是寧靜的,小路上空無一人,他抬起頭來,望著一望無際的田野,陣陣微風吹來,似乎清醒許多,他輕輕地牽起她的手,象牽著嬌憨任性的小妹妹。

  汽車爬行了三個多小時,在曲曲彎彎的公路盡頭熄了火。只見路邊巨大的崖石上刻著「椿樹坪」三個大字,路旁一小塊平地上,蓋有七八間簡易的木板房,頂是油毛紙覆蓋,牆上復拌著泥皮。屋內的擺設別有洞天。中間是鐵管做的火爐,床以爐子為中心旋放,共八張,算個吉祥的數字,這就是新一代林業工人的家。比這些房子高出一米的一小片平地上,又有一間頗為精巧的建築,藍磚紅瓦的小間小屋,屋內的夾壁牆又是木板。天藍色的門,天藍色的窗,天藍色的地板。明亮的陽光從玻璃窗照射進屋,室內的桌、椅、柜子都是一片燦爛,門口大木板隸書:「秦山採伐第23連。」門框兩邊一副褪了色的對聯:身居林海乾革命,志在全球一片紅,橫批:以林為家,這就是連部。

  連長,三十多歲,常年著身蘭色紅衛服,下身嶄新寬大綠軍褲,腳蹬三接頭的黑皮鞋,身材中等,可過早的發福了,臉上、胳膊上和腿上的肉給四肢添上超負荷的負擔,更明顯的是腹部,又大又圓,明顯得挺了出去,好象懷有六七個月的身孕.走路搖搖晃晃,說話慢聲慢氣,若發了脾氣,小眼睛一睜,大腦袋一晃,短粗的胳膊亂揮,渾身的肉打顫,活象偷咀的狗熊,被蜜蜂蟄得亂頂亂撞。

  連長和每個人一樣都有特點。否則,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就亂成一鍋粥,他的頭特別大,大得沒有他能戴的帽子,地廣苗稀,頭髮特缺,禿而發亮的額頭和腳上的三節頭皮鞋相映成趣.臉陰沉沉,似乎這樣能增添一種威,嘴大得象蛤蟆,說話語氣逼人,政治術語,開口成章,政治帽子滿天飛,志平笑著對李維說:「連長的頭真大。」「大頭嘛!」李維隨口說道,眾人一陣鬨笑,「大頭」就叫響了。

  大頭也是來者不善,當年給余振山家看家護院的劉二虎之子是也.劉二虎和現在的大頭身材就像出自一個工匠。只是肚子比大頭稍有遜色,一身黑綢褲褂,寬板帶扎腰,竄房越脊,如履平地,抬腿動腳,倒也有一番少林功夫,強行霸占了余家做飯的一個下女後得一子,當然,也有人說大頭是他的乾兒子,取名劉龜年,解放初期混入革命隊伍,退伍後分配在此。

  現在,他正坐在明亮的煤油罩燈下,翻閱新工人的履歷表,忽然,他的小眼睛瞪得滾圓:「什麼,他是余振山和雒婉容的兒子?」他仔仔細細又看一遍,沒錯,他的手發抖,眼發直,心跳在加速。

  他急促地站起來,象困在籠子裡的惡狼,在籠子裡轉來轉去,眼睛射擊出兇殘的綠光,往事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桃花圩的小河旁,河水潺潺,綠樹成蔭,雒婉容坐在河岸,雙手托腮,望著嘩嘩流動的河水呆呆的出神,周雲洪起了,也沒告訴她去向就消失得無蹤無影,就像一顆耀眼的流星,飄然而來, 遽 然而去,留下的只是往事的回憶和一顆孤寂的心……

  劉龜年輕手輕腳來到雒婉容身後,瞅瞅四周無人,惡狼一般撲上去,抱住她的腰,雒婉容嚇得失聲叫喊,余振山象從地里鑽出來一樣,挺身而出。自從周雲洪走後,余振山一直窺伺雒婉容,現在機會來了,他抓住劉龜年的衣領,在他肥大的腦袋上連擊三拳,劉龜年口鼻噴血,牙也掉了三顆,象死狗一樣倒地不動了。以後,他知道雒婉容是他東家余振山未過門的少奶奶,暗罵自己瞎了一雙狗眼,至於這頓痛打,卻是銘刻在心。


  大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一絲陰險的冷笑出現在臉上,這可真是因果有緣,善惡有報,他整起古書上的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深山老林的生活,寂寞無聊,這兒沒有電影、浴池、房屋,更談不上聳天而立的大樓和東水馬龍的街道。白天,人們要爬上幾百米高的山上伐木,晚上聽連長拿一份過時的舊報紙讀兩個鐘點,最後躺在床上,也就是圍著火爐談天說地。什麼古今中外,名人軼事,奇談怪論,說得興致勃勃。當年火一般的熱情,詩一般的理想,統統被現實砸個粉碎,上級有時抽調一個人去學開車,連里有些不爬山的工作,全由連長說了算。於是,一些人開始討好連長,巴望能有個出頭之日。

  余志平偏偏「離經叛道」。

  余志平絕不是不嚮往這些工作,恰恰相反,他感到比這些人更具有強烈的吸引力。當遙遠的距離使你不可能性實現那些欲望時,尊嚴就會從自我意識的深處浮現出來,喚起驕傲以保護自己,這時,他只好站在欲望的對立面,迫使它向自己低頭。

  「誰讓提前下班!」連長小眼睛射擊陰森森的冷光,在人們臉上掃瞄,最後滯留在班長的臉上不動了。班長驚恐萬狀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是……大家。」

  「總該有個人吧,快說,說不出來就是你!連長咆哮了,恐慌、沮喪、興奮、詫異……各種表情浮現在不同的臉上,只有餘志平在吞雲吐霧,對手中的一本<紅旗雜誌>興趣盎然。

  下午,太陽象個大火球,無情地灼烤著天地、山谷和筋疲力盡的人們,帶上山的一個饅頭早已進肚。現在,胃部又在鬧革命,咽喉燃起戰火,李維拿起水壺倒空著,吮吸順壺咀滴下的點點水珠「媽的,這哪裡是促生產,簡直是坐監」,他惡狠狠的叫著,把水壺甩了出去,水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毛刺蝟腳邊。

  毛刺蝟,一米八的個頭,膀大腰圓,胳膊粗腿壯,力氣比常人大得多,摔跤兩個人對他無奈。也許是他祖先生存條件好,不肯向人類進化,使得他渾身上下汗毛叢生。腿上,前胸布滿了長長的黑毛,頭上、臉上的頭髮鬍子串在一起活象一堆生命旺盛的野草。他本名雷小剛,一個富有陽剛之氣的名字,眾人卻送個雅號毛刺蝟倒也恰為其分。他順手揀起水壺,象揀起一件稀世珍寶,仔細地擦拭著沾在上面的塵土和枯葉,悠悠的腔調中含有挑釁:「跟沒有生命的水壺耍什麼威風,有本事下山去呀。」「下山就下山,好像誰怕大頭。」李維拖著疲憊的身子踉蹌地向山下走去。「下班了!」毛刺蝟的喊聲充滿勝利的喜悅。人們跟了上來,連蹦帶跳地向山下竄,班長和余志平的目光相碰一下,無可奈何地跟了上來。

  「余志平,你說說今天是怎麼回事。」連長看著余志平悠哉的姿勢,火氣越旺,開始蓄謀已久的有的放矢。

  「沒什麼可說的,是我。」余志平放下雜誌,噴出一團煙霧,煙霧裊裊上升,消失了。

  突如其來的寂靜,連喘息聲都屏息了。

  「你是班長?」連長的語氣倒緩慢下來,肥胖的臉上露出陰冷。

  志平緩緩地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應道:「我是人,人就該有人的權利,你身為一連之長,上過幾次山,伐過幾棵樹,可曾知道工人在山上靠得是四兩干饃在拼命,喝不上水,睡不成覺,冬天和風雪搏鬥,夏天受烈日的熾烤。可你,白天吃飯睡足,晚上又加班開會,我們的身子是血肉之軀,不是鋼打鐵鑄,就算是一堆鐵,也有風化生鏽的時候,早一會下班,犯不了天條,認罰認處分隨你,與大家無關。」

  連長的臉紅得象潑了豬血,腮幫子的肌肉突突打顫,小眼睛要蹦出眼眶,擂得箱子咚咚山響:「反了,反了,公開對抗抓革命,促生產,告訴你,這裡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地主狗崽子休想翻天,我倒要好好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專政的拳頭硬。」

  余志平笑嘻嘻地走到連長面前:「尊敬的連長大人,這箱子可是公共財產。」他仔細地檢查箱子,謹慎、認真、一絲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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